/四百年前的出版家/
中國不但是世界上發明紙張最早的國家,印刷術也最先在中國使用。緊跟著這些偉大的發明的出現,中國人民的文化生活也大大發展了。作為資本主義萌芽的事例之一的印刷出版業也在宋代就有了很大的發展。
關于北宋的印刷出版業的材料,現在保存下來的不太多。(前幾年上海發現了一冊北宋刻的三十卷本《文選》的殘卷,有杭州貓兒橋畔某書肆印行的牌記,足證在還不曾改為臨安的杭州,書肆也是頗多的。)南宋就不然,我們有大量的實物,足以證明當時出版業的異常發達,在杭州、建陽,都有大量的書鋪存在。
福建建陽,地處閩北群山之中,造紙業很發達,又因為地方偏僻,不易遭到戰火,所以這里的書鋪有著悠久光榮的歷史。特別著名的是麻沙版。在宋代,他們出版的方向與特點就已經確定下來了。他們是面向廣大的人民群眾和知識分子的。他們出版的書,包括了大量的通俗用書,醫、卜、星、相這一類的書,以及附插圖的小說都大量的出版。即使是專為知識分子準備的書,也多注重實用,如文人要作詩,就編刻一些《萬寶詩山》之類的類書,以備檢閱;仕子要去考狀元,就為他們準備了有如不久以前還可以看到的《投考指南》之類的書。就連正經正史,也一定要選刻內容豐富切于實用的,這種面向群眾,不空談版本的傳統,是值得注意的。
因為上面所說的地域環境的特點,使建陽的出版業一直發展到明朝,日益興盛。在我國的出版史上是占有極重要的地位的。
建陽的書肆,最著名的是余家。如余氏勤有堂在元皇慶壬子(一三一二)刻了“杜詩”;岳飛的孫子岳珂,談到出版物時,就大大稱贊過建安余仁仲的出品。這是宋元兩代余家的故實大概。
到了明朝,建安余氏刻了大量的小說,最著名。這些小說,因為過去被認為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貨色,隨看隨丟,在國內幾乎都成了罕見的珍本。而在日本倒被保留了很不少。二十年前孫楷第先生到日本去了一回,留下了一本記錄。他特別對建陽余氏作了一番考察?,F在根據他的論述,介紹一些大致的情況。
明朝建陽姓余的所開的書鋪,有三臺館和雙峰堂。其實這兩家是聯號。老板兼編輯其實就是一個人。此人姓余名象斗,字仰止,又題余世騰字文臺。(好像今天的作家,一個人有幾個筆名。)他一個人編刻了很多的書。只小說一類就有《唐國志傳》、《大宋中興岳王傳》、《南北兩宋志傳》、《東西兩晉演義》、《英烈傳》、《列國志傳》、《二十四帝通俗演義全漢志傳》、《大宋中興演義》、《三國志傳》、《萬錦情林》……
能夠大量地刻書,這自然是好事,但這里面卻也存在著嚴重的缺點。如余象斗為了招徠讀者,就往往運用一些廣告手段,借當時的名人,如李九我等出面選訂;把別人的出版物拿來改頭換面,加以刊行;自己動筆刪削增添,出奇斗勝。像《水滸傳》,他就出版了一種《京本增補校正全像忠義水滸志傳評林》,以增加了征田虎王慶的故事為號召;同時又為了降低成本,削減篇幅,就把全本大加刪除,結果弄得事繁文簡,大大損害了《水滸傳》的藝術性。這就是資本主義思想指導下的經營方法所造成的惡果。即使是在四百年前的萌芽時期,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
《仰止子詳考古今名家潤色詩林正宗十八卷》,萬歷福建建安余氏三臺館刻本。這是一部為作詩者翻閱用的詞書,按照韻腳排列,把一些辭語排在一起,詩人只要一翻,添上去就能做成七言四句、五言八句之類。不用說一定是當日的一部暢銷書。不過真正的詩人也一定不是靠這種書起家的,因此它也就不為人重,到今天保存著的也難得有第二本了。在另外的意義上講,這書就因此也有其一定的價值。
原書大題下列了三條,說明刊刻情況,試抄摘如下:
三臺館山人仰止余象斗編輯
吏部左侍郎九我李廷機校正
書林雙峰堂文臺余氏刊行
這三行題銜就可以進一步證明三臺館和雙峰堂的關系,余象斗和余文臺的關系也可以看出來,可能即是一人,一面是以編輯身份出現,另一面則以發行人身份出現的。
在目錄之后,第一葉之前,有半葉插圖,題“三臺山人余仰止影圖”。明代閩派刻書的風氣,照例要在每卷之前或全書之前加一張插圖,內容多半與本文無大關系。(如《大備對宗》即在每卷之前插圖一張,與書本身無關。純粹是裝飾性的。)但像這樣將編輯人的生活圖影附在前面的,卻是第一次看到,而且這正是有名的出版家余象斗的圖像,就更可珍重了。
這插圖完全可以代表閩派版畫的風格。作風不及徽派的工細,依舊保留了元代上圖下文的閩刻小說插圖的樸實作風。值得注意的是線條一般都用陽文來表現,但也在中間使用陰文,如書案上的書冊筆硯,就都是陰文的。水池的磚欄也是如此。這樣的運用,也很少見于其他地區的插繪里。
更有趣的是圖里表現的生活氣氛。這里是一座書堂,懸匾題“三臺館”。旁邊掛著一副對聯,“一輪紅日展依際,萬里青云指顧間”。這副對聯無疑帶著吉祥的涵意。是一般士子所喜聞樂見的,于編輯先生本身其實倒并無多大關涉。
園外大門額題“養化門”。一個小童拿著掃帚在打掃庭院。院子里有假山花木,當中是個水池,四周有欄。水池中種著蓮花,還有一對鴛鴦,另一小童在煮水烹茶。一個侍女立在旁邊捧茶;另兩個在階下,其中一個在焚香。
這位編輯先生兼出版家的生活是非常優裕的。他悠然自得的在進行著編輯工作。不管這插圖有著怎樣的裝飾意味,總多少還表現了明代的生活。
余象斗雖然看來是這樣一位頗為風雅文靜的人物,但他的火氣卻也不小。另外一部余文臺刻本的《新刊八仙出處東游記》里,有一篇他作的序,文章不通,但卻充分表露了明代書坊的競爭情況,可以看出當日資本主義發展的概況的:
八仙傳引
不俗斗自刊華光等傳,皆出予心胸之編輯,其勞鞅掌矣!其費弘巨矣!乃多為射利者刊,甚諸傳照本堂樣式,踐人轍跡而逐人塵后也。今本坊亦有自立者,固多;而亦有逐利之無恥,與異方的浪棍,遷徙之逃奴,專欲翻人已成之刻者。襲人唾馀,得無垂首而汗顏。無恥之甚乎!故說。
三臺山人仰止余象斗言
“版權所有,不準翻印”,并不是從清末的商務印書館開始的,在明代就已經有了,不過那時的“大明律”,是不曾訂定有關出版權益的規章,所以出版家無法得到官吏的保護,只能惡毒地謾罵一通。余象斗又提出了“成本”的觀點,還說明是怎樣的人物在“射利”,在“翻板”。這些都是極有價值的史料。可以幫助我們認識明代書坊的面貌。
/養正圖解/
給皇帝看的故事畫
在封建時代,皇帝有著無上的威權,一切都要與平民兩樣,這樣才可以顯出他的特殊性,便于統治;同時也可以增添他身上的神秘色彩,也還為的是鞏固他的統治地位。但是皇帝究竟也是人,也有童年,也是從嬰兒逐漸成長起來的。于是也就自然要讀書,受教育……于是就有很多問題需要解決。譬如,由怎樣的人來做未來皇帝的老師?應該用怎樣的方法進行教育?應該讀些怎樣的讀物?書念不好要不要像一般的小學生被打屁股之類的問題也跟著來了。
這些問題看來似乎有些疑難,其實自然也是有辦法解決的。要做太子的先生,不用說一定得是飽學的大官,被“父皇”承認是“正人君子”的人物才行。教起書來,可就不能像在一般的書房里,先生高坐,學生下站;而要由先生跪著進講。至于打板子,那自然是免了的。
這些問題都可以用一般的原則、結合了未來皇帝的具體特殊性而進行解決。至于皇帝所讀的書,那自然也不外乎封建社會一般士子所讀的圣經賢傳。但也要加上必要的具體內容,像明代的經廠(皇室的出版機構)就出版過《歷代君鑒》這樣的書冊,目的在于總結過去一切成功與失敗的皇帝的經驗,怎樣才能坐穩皇帝的寶座?怎樣就會被人民從寶座上掀將下來?這是講統治術的書,在皇帝說來,自然是必讀的要籍了。明太祖朱元璋,就曾經親自動手把《孟子》刪節了一通,曰《孟子節文》,認為不妥的處所都刪去了。譬如“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這樣的話當然就得去掉。在他的編輯意圖里就充分地表現了封建統治階級的本性;同時還命令諸臣繪了《農業艱難圖》《古孝行圖》這樣的畫冊給太子兄弟們看。可是像朱元璋這種皇帝究竟不多,于是有一些專為太子準備的書冊,就往往還是得由“儒臣”動手了。
這里想介紹一種故事畫冊,《養正圖解》,是明代萬歷中修撰焦竑編的。焦竑的自序里說,“獨念四書五經,理之淵海,窮年講習,未易闡明。我圣祖顧于建文故事,拳拳不置。良由理涉虛而難見,事徵實而易知,故今古以通之,圖繪以象之,朝誦夕披,而觀省備焉。”這里所說的理由很清楚,看圖說故事,在這當中進行說教,總要比空講經傳要有效得多的。他一共選了六十個故事,繪了六十張圖,每圖之后,加以說明。大概是想得到皇帝的欣賞吧,南京吏科給事中祝世祿就把它精刻了出來。同時還在序文里注明“繪圖為丁云鵬,書解為吳繼序,捐貲鐫之為吳懷讓而鐫手為黃奇”,鄭重其事。在明代刻書之中,可以算是非常嚴肅慎重的一種了。
丁云鵬是明代有名的白描人物畫家,安徽休寧人。他畫的佛像最有名,一般認為“絲發之間,神采煥發,意態畢具?;杏X身入維摩室中,諸佛菩薩對語,眉睫鼻孔皆動人??膳c李龍眠比美。”刻手的黃奇,更是明代雕版名工薈萃之處的新安黃氏的先輩。繪圖、刻工都是徽派的名家,所以這部書可以說是新安派版畫初期的代表作品。
這里所介紹的是初刻本。這書出版以后大受歡迎,沒有多久就又有“玩虎軒”的翻刻本,刻工已經改屬“黃”了。到了清朝康熙己酉(一六六九),曹又得到了明代的舊版重印一次。
此外值得指出來的是,在焦竑的解說中間,有文言也有白話。文言多半是發議論的地方,而白話則是講解文義的處所。從這里也可以看出講書的情形,和明代口語的情況。這和宋朝儒生的“語錄”是一類的東西,不同的是,“語錄”是老師訓誨學生的話,不免有時神氣活現,這里則是在太子面前說的話而已。
相敬如賓
古代形容理想的夫婦愛情生活,往往要引用“相敬如賓”這樣的形容詞。比較為人所知的是梁鴻、孟光“舉案齊眉”的故事?!鞍浮笔切】粌海谏厦娣胖埐恕C瞎庠陂_飯的時候,從廚房里端著“案”出來,恭敬地舉著,舉得和眉毛一樣高。可見她對丈夫是十分愛重的。還有一個故事,則早在戰國時代。就是《養正圖解》里的“夫婦如賓”。
晉文公的臣子的臼季,出使外國經過“冀”的地方,看見一個在田地里耕作的農民,妻子替他送午飯來,非常恭敬,好像招待客人一般。臼季就回去告訴了文公,把這個農民(冀缺)找來做了“下軍大夫”。
臼季當然有自己的看法,不過現在記載下來的,什么“敬,德之聚也。能敬,必有德”之類,我想可能已經是經過儒家發展過的理論。夫婦之間的愛,用農家妻子為丈夫送飯這樣的題材加以表現,本來是很恰當的。但是道學家卻總不高興使愛情得到正當表白的機會,即使是平凡、素樸的愛情也好。一定要給它加上一套“理論”,引申出若干大道理來,而這種道理正是似是而非的、唯心的。
善于畫佛像的丁云鵬,在表現這樣一個題材時,也表現了士大夫畫家的特征。他所畫的農民,根本不是什么勞動人民,是個“士大夫”,冀缺耕種的是水稻,而他卻穿著整齊的衣服,寬袍博帶,而且下衣那么長,怎么能到水田里去呢?難怪他后來去做下軍大夫去了,那神氣和衣著就和坐在車上的臼季絲毫沒有兩樣的。文人畫的畫家,坐在“明窗凈幾”的房子里作畫,往往就要把勞動人民畫成風雅的人物,這現象是絕不奇怪的。
至于焦竑為什么選了這個故事,那用意也是很有趣的。他在復述了一遍那個故事和道理以后就發揮說:“大抵夫婦之間,易為褻玩,況入主深宮之中,左衛神而右姨施,甘言遜色,爭妍取憐,……孰若以禮堤防之,令寵嬖不犯,而宮闈常肅之為美也哉!”
原來他是希望皇帝不為男色女色所惑,才委婉地說了這樣一個故事的。封建社會的士大夫,顯然已經得到了幫閑的地位,往往就十分珍惜,不愿失去自己“高級奴才”的身份,拼命希望封建政權鞏固下來。而皇帝荒淫的結果,卻往往要使自己的美夢破碎。于是才想盡方法,讓皇帝規規矩矩地進行正規的統治,而皇帝到底是皇帝,規諫也要講究方式方法,話必須說得委婉動聽,不至先給自己招來意外的惡果。這就是儒家所提倡的“溫柔敦厚”的原則的精義。
至于那些疾言犯上,終于落得被殺頭,還要“謝主龍恩”的角色,出發點本來沒有兩樣,只是沒有學會掌握“溫柔敦厚”原則的緣故。
愛惜郎官
漢明帝的女兒館陶公主在父親面前替自己的兒子說情,要求放他做一個郎官。明帝不肯,只賞了他一千萬錢。明帝說,郎官雖小,可是也是天上的星宿。(傳說天上太微垣里有二十五顆星,叫做“郎位星”。)到了外面,起碼也是個縣官,要管一百里地方的百姓。這可不是隨便的事,所以辦不到。
畫面里只有六個人物。從公主的臉上,分明可以看出那不高興的樣子來。漢明帝正在說服她。跪在地上的就是她的兒子了。
館陶公主的服飾和臉型都很接近唐代仕女畫上常見的女性形象,這是很值得注意的事。中國的仕女畫,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盛行一種以柳腰蛾眉為美的標準的風氣。我們所習知的明朝的仇十洲,就是畫這種美人的大師。仇的影響很不小,清朝的畫家接受了他的傳統,直到清末,像費曉樓、改七薌這些畫家就都是如此。但在明代的畫家里,繼承了唐人畫風的也不是沒有。像唐伯虎的《孟蜀宮妓圖》就分明是唐代仕女的形象。明末的陳老蓮更是一個突出的例子。陳洪綬筆下的女性,從造型以至衣飾,都接受了唐畫的傳統。可惜的是這樣的畫風,沒有流傳下來。我想,這和晚明的時代風氣是不無關涉的,在那個頹廢的時代里,很自然地會保留了病態的而舍棄了健康的。在各方面都不例外,在美的標準上自然也如此。
這幅插圖的原作者丁云鵬是明代有名的人物畫家,從他筆下的女性形象看,也可以證明在明代中葉,畫人所畫的女性,也并不完全是仇十洲筆下的那一路。
自結履系
晉文公重耳跟楚國作戰,走到一個地方,忽然鞋上的帶子散開了,就親自來結。旁邊的人問他,為什么不讓身邊人來系?晉文公說:“上等皇帝的身邊人都是可敬的;中等皇帝的身邊人都是可愛的;至于下等皇帝的身邊人,就都是可以隨便侮辱的了。現在我身邊的人,都是先父王留下的老人,所以不敢讓他們來做這種事?!?/p>
這就是插圖的故事?!娥B正圖解》的作者焦竑的議論是,晉文公能夠這樣敬重賢人,難怪他成了“五霸”的第一名。他還慨嘆著說,“后來的皇帝豈是不愿意做霸主,不過沒有這份見識罷了?!?/p>
焦竑言外之意是很清楚的。他自然是說希望太子做一個上等的皇帝,下面還有一句話,不言可喻,自己是應該歸入可尊敬的人里去的。后面的結論頗為露骨,似乎有失“溫柔敬厚”之旨。中國歷代的士大夫,正如魯迅先生所說:“大莫大于尊孔,要莫要于學儒,所以只要尊孔而崇儒,便不妨向任何新朝俯首。”那原因很簡單,士大夫自己永遠以孔門弟子自居,又往往自封為儒者也。
從這張畫的布局上,可以看出這部較早而又有定評的畫集給后來章回小說的插圖作者的影響。特別是一些歷史小說,如《東周列國志》和《三國演義》,遇到戰爭場面,就往往要用這種手法來表現的。煙云里面隱沒的旌旗,曲折的山路,武將的衣裝,刀劍兵刃,幾乎都是一種類型。
從明初和明代中葉插圖素樸古拙的作風,剛剛開始向工細精致的路上發展,那痕跡也可以清楚的看到。這里雕版者主要是用白描的線條復制畫家的作品。細致是比較細致了,可是缺乏變化。還不善于表現輕重不同的筆觸。
畫家在山坡上用了傳統的皴法,可是刻工卻沒有能夠使皴法發揮它的作用,沒有能使山石有立體的感覺。云影的勾勒,樹葉的表現方法,處處都說明了木刻和原畫的距離。
正因為這部畫集是新安黃氏老輩的作品,對徽派刻工技法的進展,是有一定的參考意義的。
中國木刻的傳統特點是畫家和刻工的合作。自畫自刻的非常少。丁云鵬是名畫家,他自然不同于一般以畫版畫底本為職業的畫人,等到后來畫人和刻工有了經常密切的合作關系以后,這種局限就大大的減輕了,于是就出現了驚人的作品。
不看萌芽時期的作品,是不能摸清全盛時期作品的進步歷程的。
/吃茶/
喝茶是中國人民很久以來就有了的普遍習慣。據學者的考證,大概在前漢,那就是說一千七八百年以前,人們就已經有了這種習慣了。
不過像現代人這種吃龍井或紅茶花茶的方式,卻也并不甚早,大概到明代才盛行。最早是把茶做成餅嚼了來吃,唐朝人吃茶則要加姜加鹽,這種吃法現在的人一定覺得不習慣,就是復古家恐怕也要搖頭的。
我們的國家是獎勵土特產的生產的,幾年以來,全國各地的名茶產量都增加了,品質也比以前更加提高。成為世界市場上極受歡迎的品種。在杭州,著名古老的龍井茶農已經走入了社會主義社會,組織了生產合作社。每年春天,采茶的女孩子穿了新衣服,在茶山上工作,這樣的照片往往是編輯人員最喜歡拿來放在封面上的。國際友人到杭州來游覽參觀,往往極有興趣地向招待人員探問關于茶的歷史。我想這種常識是應該好好整理一下的。因為這是中國人民生活中間的一件大事,實在值得好好地整理,研究。
關于茶的文獻在古書里是并不缺乏的。唐朝的陸羽做了三卷《茶經》,是著名的作品。共分十章,涉及了茶之源、具、造、器、煮、飲、事、出、略、圖。大概從源流到制法、吃法,以及吃茶的工具、故事都說到了。到了清代康熙中,陸廷燦撰《續茶經》三卷,也分了同樣的十個章節,凡陸羽不曾講到的,或發生在陸羽以后的有關茶事的種種,都補了進去。其他的著作還有不少,但是這兩部作品則比較最重要些。
其實,陸廷燦搜集資料的范圍還是太狹窄了些。因為茶葉是全國人民都普遍需要的日用品,所以在很久以前,販茶的商人就已經在全國范圍內活躍著了。我們所熟習的白居易的《琵琶行》,就描寫了一個經常和丈夫離別的商婦的哀怨。她的丈夫就是“前月浮梁買茶去”的。在中世紀資本主義萌芽、市民階層興起的歷史階段里,茶也起著重大的作用。
日本人民也喜歡吃茶,今天在日本仍舊流行的茶道,就是在唐代從中國流傳過去的。這樣在交通貿易、文化交流的歷史上,茶也占著十分重要的地位。
今天,如果要研究茶的歷史,這些內容就必須涉及。至于關于茶葉的科學分析,品種研究……自然也是重要的方面。
古代關于茶的著作,雖然沒有涉及這些方面,可是有些記載的科學精確性也是值得佩服的。陸羽在《茶經》的“器”的一章里就十分詳細地介紹了風爐、稆、炭撾、火、交床……等二十五種茶具的形制、性能。這樣,陸羽就不單純是個欣賞家,實在夠得上風俗史家的資格。到了南宋咸淳己巳(一二六九),有一位富安老人就又做了《茶具圖贊》。同樣是談到茶器,但是那種態度就已經從科學的記錄走上清玩的道路了。
明萬歷戊子(一五八八)新都孫大綬秋水齋重刻《茶經》,就又給《茶具圖贊》補了十二張圖,稱為“十二先生”。這本書刊刻極精,是新安刻工的精心作品,刊工姓名有黃國忠、黃德時、黃國卿三人??梢宰C明也是新安諸黃早期的作品。是研究徽派版畫的人未曾言及的。
所謂茶具十二先生的姓名字號,在前面還刻了一張表格,現在試舉一例:
韋鴻臚文鼎景旸四窗閑叟
這是什么東西呢?原來就是裝茶的簍子。因為是用葦草編的,所以就要它姓韋,還給它一個鴻臚的官名。下面依次是名、字、別號。真編造得活龍活現,是明朝人最擅長的把戲。
關于這十二先生,現在只把它們的官銜姓氏抄錄下來,別號等等就略去了。剩下的十一位是:
木待制,金法曹,石轉運,胡員外,羅樞密,宗從事,漆雕秘閣,陶寶文,湯提點,竺副師,司職方。
秋水齋本《茶經》把這十二位先生的圖像都刻了出來,正面是圖,背面是贊詞。最后還有野航道人長洲朱存理的題跋。
這些插圖的作風和正德刻《欣賞編》里的附圖完全一致。再往上推,則是《考古圖》。從宋元以來就有了的。講究的是線條的精確,雖然往往是極簡單的構圖,卻是極好的白描雕法??坦さ墓ち驮谶@種一絲不茍的刀法里表現了出來。陸廷燦在《續茶經》里照樣摹刻了這十二張圖,加以比較,就可以看出清初的刻工已經大大地退步。線條完整圓渾的要求已經相差得很遠了。
萬歷刻《茶經》有茶具圖十二張。雍正乙卯(一七三五)刻《續茶經》,在十二圖之外,又添上了“竹爐并分封茶具六事”九圖,一共二十一圖。
現在從萬歷本選出以下數圖:
(一)金法曹。背后的贊文是:
柔亦不茹,剛亦不吐。圓運用,一皆有法。使強梗者不得殊軌亂轍,豈不韙與之。
看樣子是碾茶成末的器具。是用金屬做的。
(二)湯提點。背后贊云:
養浩然之氣,發沸騰之聲。以執中之能,輔成湯之德。斟酌賓主間,功邁仲叔圉,然未免外爍之憂,復有內熱之患。奈何!
這很明顯,是一把水壺。
(三)司職方。背后贊云:
互鄉童子,圣人猶與其進。況端方質素,經緯有理,終身涅而不緇者,此孔子所以與潔也。
我看這大概是一塊抹布吧。
在陸廷燦的《續茶經》里,也選水曹一圖,那說明是:“茶之真味,蘊諸旗槍之中。必浣之以水而后發也。凡器物,用事之余,未免殘瀝微垢,皆賴水沃盥,因名其器曰水曹?!?/p>
加以比較,雖然同是簡單線條的構圖,雍正時刻工的作品,到底遠遠不及萬歷了。
(選自《插圖的故事》/黃裳 著/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