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女子趕時髦,天下聞名。
在老年間,天津人自然用不著趕時髦,那時候天津人最時髦;就算彼時北京是朝廷的所在地,但是,國都并不等于時髦。明代的建都北京,并不像唐代的建都長安那樣,成了當時全世界最時髦的地方。比如日本的趕時髦,其實就是學長安,至今在日本隨處可見的建筑,幾乎大多有長安的昔日風貌。所以,在唐代,長安是世界最時髦的地方,恰如今日世界的巴黎。
事實上,在明代定都北京之后,北京并沒有發展成為一個時髦城市。北京雖然有紫禁城,但紫禁城外,卻是一片土氣;多少年來,北京不僅是建筑上守舊,北京人的意識也守舊,所以那時候中國最時髦的地方,不是北京,而是天津。
天津為什么那時候時髦?因為天津水陸交通發達,南通江南,北連關外,而且,外通東洋、西洋,那時候,時髦的東西一定要先在天津興起來,然后才會傳到北京去。有時候北京不接受,那就只在天津一處地方時髦,北京人永遠也時髦不起來了。最后,到了清末,一些追求時髦的王室成員,開始遷居天津了,為什么?就為了到了天津,可以享受現代文明,也就是可以過上時髦的生活;而住在北京,他就一點時髦生活也享受不上。
當然,在清代末年,天津還不能說是全中國最時髦的地方,全中國最時髦的地方應該說是上海。但是,到底上海距離天津遠,上海再時髦,也滲透不到天津來,所以,盡管天津不如上海時髦,但那時候的天津人卻不肯學上海,天津人以為自己才最時髦。
天津人開始向上海人學時髦,那是從上世紀20年代開始的,這時候無聲電影興起,天津人看到了上海人的時髦生活,于是天津人知道上海比天津時髦了。等到了上世紀30年代,有聲電影大繁榮,大量在上海制作的電影進入天津,這才終于使天津人真正看到了大上海的時髦社會和時髦人生,于是從此開始,天津人開始向上海趕時髦了。
任何一個時代,任何一個國家,興時髦和趕時髦,全都是從時代女郎開始的,時代女郎們永遠是時髦的標志。上世紀30年代,上海出了一種“美麗”牌香煙,而那時的天津則生產了一種“前門”牌的香煙;但是在天津,天津出品的“前門”煙,卻賣不過上海出的“美麗”牌香煙,其原因,就是上海出的“美麗”牌香煙,煙盒上的圖樣是一位大美人,而且這位美人獨具東方特色,身穿中式大衣,頭戴西式小帽,以中國式的嬌態坐在一把椅子上,臉上有中國式的微笑。就憑著這個香煙盒封面上的大美人,“美麗”牌香煙幾乎完全占據了天津的香煙市場。而且最重要的是,由于“美麗”牌香煙的侵入,天津的時代女性開始了向上海美女們學時髦的熱潮。一時間,天津的時代女郎們,全都是“美麗”牌香煙包裝盒上大美人的裝束,看著也煞是壯觀。
應該說,上海在中國的地位,是和電影制片業以上海為中心的這一事實,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再到后來,流行歌曲盛行,從“春天里來百花香”,到“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個不夜城”,唱得全中國唯上海為時髦;這一下,上海在全中國的時髦地位,就再也沒有任何地方可以替代了。
上世紀30年代,天津人的時髦,其實就是趕上海,從吃喝穿戴,到待人接物,有身份的人是以和“上海人一樣”為榮的。趕不上上海,就是“老侉”,就進不得大地方,就見不得大世面,自然也就成不了大氣候。
如今,老一代天津人的趕時髦,都已經是俱往矣了;新一代天津人的趕時髦,比起老一代天津人來,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如今天津人的趕時髦,說不上是趕誰,誰都趕,看著誰時髦就趕誰,北有北京,南有上海,改革開放又來了許多老外??春萌R塢電影,學好萊塢,崇拜中國電影明星,就學電影明星。謝園在一部電影里剃了一個小平頭,滿天津衛大街小巷,年輕人全是小平頭,哪怕是正方形的臉型,也是小平頭,越看越像豆腐干,自己也不知道好看不好看,反正就知道小平頭時髦。
十幾年前一陣風,芥末黃為天津人所喜愛,于是女性每人一條芥末黃的毛線圍巾,而且上身是芥末黃的外衣,足登芥末黃皮鞋,下雨天,芥末黃色的塑料雨衣,還有一把芥末黃色的雨傘,再加上黃臉漢子黃臉女士一張張黃皮膚面孔,扎扎實實把天津染成了一片芥末黃。恰好那時我有機會登上勸業場七樓樓頂鳥瞰天津市容,感覺活賽是黃河水流進了天津城,滿街的芥末黃,煞是壯觀也哉!
芥末黃流行色一陣風過,時髦派興起了喇叭褲。呼噠呼噠,大肥褲腳一尺多長,走起路來,扇起一街土。初起時,看著倒好瀟灑,三二摩登女性,長發披肩,胸部堅挺,高高的身材,和諧的顏色,再有喇叭褲搖搖擺擺,果然別有風趣。但未及幾時,喇叭褲風靡津城,少男少女,青年中年,從藝員職員,到學士靚女,再到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流,人人一對大肥褲腳,忽扇忽扇,把天津城忽扇得塵土飛揚。出門騎自行車,呀的一聲,肥褲腳被自行車纏住的悲劇,真是出了不少。天津人趕時髦吃了苦頭,沒多少時間,肥腳褲不見有人穿了。
又一陣風刮起,女性穿長裙,長到過膝,長到沒腳踝,最長的要拖地。據做學問的人考證,這穿拖地長裙的時尚,是從外國電影中學來的,彼時彼際,《簡#8226;愛》、《巴黎圣母院》正在公映,拖地長裙,自然令人神往。只是女士們忘記了,人家洋妞兒、老外穿拖地長裙,室內有地毯,院里有草坪,出門還有馬車好坐;而我中國女士穿拖地長裙,卻實在只能是代替環衛工人掃馬路。那一段時間,果然天津馬路格外干凈,說起來,此中穿拖地長裙女士的功勞不可埋沒。
長裙之風過去不久,物極必反,立即又興起了短裙風,一步到位,同時更興起了超短裙風。短到不能再短,而且有了名分,叫作一步裙。一件小裙在身,雙腿只能邁一步,當然不是一大步,必得是一小步,這才有味兒,也才充分顯示出了女性美。只是未過多久,天津的時髦女性又叫苦了,她們發現,這小短裙,原來是為走小碎步的女性設計的,這等女士沒什么急事要辦,也不必自己彎腰躬身地拾東西掃地,整天只要直著身子走路,或者是只要坐在椅子上,就算是盡到職守了。但是對于大多數女士們說來,她們要追汽車,要健步如飛地趕時間,到了工作單位,她們還必須時時地彎腰做事,這一下,小短裙不夠用了,時不時地就要令女性感到不雅,覺得這衣服簡直是在和自己為難,沒有多少時間,就再沒人穿它了。
女性們趕時髦吃夠了苦頭,直到現在,天津女性也不知道自己應該穿什么好,依然是趕時髦。北京人穿什么,天津人就跟著穿什么,上海人穿什么,天津人也跟著穿什么,和人家穿得一樣,就是時髦。
一個地方的人民不能形成自己的審美情趣,在生活中不能形成獨具個性的自我表現方式,這實在也是可悲得很。但天津人就是這樣的一種活法兒,時髦趕了多少年,在趕時髦中體驗人生,在趕時髦中享受人生。
20世紀90年代后期,天津興起了一種洋涇浜,還不是北京、上海姑娘的那種洋涇浜,天津女性的洋涇浜,羞羞答答,洋味不足,土氣有余,聽著煞是可親。譬如天津姑娘的“拜”,不像北京姑娘那樣,一個“拜”拉得好長,分成三個音階“拜———阿———哎”,有韻有味。天津姑娘沒那份耐心,充分發揚天津話的干脆利索傳統,嘎嘣脆,放炮一般“拜”,發音短促,底氣足,聽著令人振奮。而且天津還創造了一種天津特色的洋涇浜,還是那個“拜”,豐富了,兩個人說夠了話,“拜吧您啦?!睘t灑且又溫馨,也是洋為中用了。
操洋涇浜的女性,自然還有洋派包裝。如何包裝?從頭做起,染發。最先摸索出來的辦法,是用啤酒洗頭,此時雖然也能看見街上有黃發美女過市,但黃得還不夠亮麗。于是發廊推出了特色服務,進口染素染發,果然見效,一下,就黃到家了。只可恨新生出來的頭發不黃,沒過多少時間,時髦姑娘的黃頭發下邊就生出黑發來了,再過些時間,黑發越生越長,這半黑半黃的長發就煞是好看了。再加上洋派女性走路都要踮腳,這一下,長發就波動起來了,黑黃相間,這才知道洋人姑娘的徹底黃發原來一點也沒有魅力,一發二色,才是最高時尚也。
洋派女性,大多養寵物,于是養狗之風開始盛行。年輕女性養狗,中年女性也養狗,你家有個貝貝,我家有個莉莉,抱在懷里,千般嬌愛,真是一道亮麗風景線了。寵愛寵物,人自然就要吃些苦,每到晚上不知多少姑娘出來遛狗,狗兒跑在前,姑娘追在后,狗兒跑得快,姑娘拼力追,狗兒四條腿,姑娘腳一雙,狗兒赤腳,姑娘還穿高跟鞋,那一番美女追狗圖,的確是人間美景。
洋腔甩得俏,洋派學得像,女權意識覺醒,新女生對于后代,也有了新的包裝。最新潮的包裝,就是起洋名兒。什么洋名最新潮?天津女性有了新的選擇,我家鄰居生活維新,一天,女子抱著新生的寶寶向人夸耀說:“我們的小寶寶起了四個字的名字,娘的姓在前,爸的姓在后,全名叫張王寶寶。”我一聽,暗自笑了。我的天爺,那港人女性于自己姓名前多一個字,那是她家老公的姓,可不是前面是娘的姓,后面是爹的姓,全錯了。你家寶寶如今就是雙姓,來日嫁了人家,如果還要加上夫君的姓,倘若夫君姓趙,那就應當叫趙張王寶寶了。
趕時髦,學到這般地步,也就可愛了。
趕時髦,天津人就是這樣地活著的,而且活得也蠻好,如此,誰又能說趕時髦的人就是“老侉”呢?要知道,天下還有許多人趕天津的時髦呢。世界就是如此,你趕我、我趕你,就這樣趕著趕著,生活就前進了,時代也就進步了,那美好的未來也就實現了。
其實,趕時髦又何嘗不是一種時髦呢?
(選自《其實你不懂天津人》/林希 著/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