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之間
我在蘇州這座城市生活了二十幾年,不免在煙雨江南小巷深處尋覓,留意舊時文人的生活狀態。唐伯虎式的“三笑”對我這類文人來說只能當作傳奇,沒有非分之想;我比較喜歡的還是沈三白《浮生六記》敘述的情狀,盡管錢鐘書先生在《干校六記》“小引”中說他不喜歡這本書。
按照現在的說法,沈三白的夫人蕓娘是個國學底子很好的女性,可以和夫君論《國策》談唐詩。那種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生活,女權主義者或許會反對。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沈三白初始也不習慣?!笆|作新婦,初甚緘默,終日無怒容,與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處下以和,井井然,未嘗稍失?!薄坝嘈运?,落拓不羈;蕓若腐儒,迂拘多禮。偶為之整袖,必連聲道‘得罪’;或遞巾授扇,必起身來接。余始厭之,曰:‘卿欲以禮縛我耶?《語》曰禮多必詐’。蕓兩頰發赤,曰:‘恭而有禮,何反言詐?’”男人終究還是喜歡這樣的女人,沈三白鐫刻了“愿生生世世為夫婦”圖章二方,沈執朱文,蕓執白文,以為往來書信之用?,F代文人生活中可以和這個細節媲美的是瞿秋白親手刻過一枚“秋之白華”的印章,把夫妻二人的名字組合在一起。
蘇州人未必都知道沈三白和蕓娘是何許人也,但是沒吃過蕓娘餛飩的恐怕極少。這可口的美點想必和蕓娘有些關系,看《浮生六記》之《記趣》,約略知道蕓娘是喜歡一種餛飩的。好多年前,我請一位臺灣的朋友吃蘇式早茶,特地點了“蕓娘餛飩”。朋友一聽“蕓娘”,馬上說起《浮生六記》。他覺得餛飩味道特別好,便去看這餛飩是如何制作的。在知道先用油煎再用水煮后,朋友感慨地說水深火熱才有愛情滋味。
這話自然不錯,只是愛情在水深火熱中煎熬的過程并不是滋味。這是非常年代的過來之人都有體會的。知青文學寫“文革”時期的愛情與家庭生活多是凄慘的,確是那個嚴酷年代的真實寫照。話說回來,即使是正常年代,凄慘的愛情故事同樣層出不窮,只是造成悲劇的原因相異。小說讀多了,我倒想關注日常生活中夫妻之間的一些狀態,看看他們的愛情是如何在水深火熱之中煎熬的。我們知道那個年代中夫妻反目、相互揭發的事情不是少數。但同樣是悲劇的底色,還有一些溫馨的故事,夾帶著惆悵、無奈與莫名的感覺。
“分居”這個詞曾經是當代生活的一個常用詞。在干校生活中,不是同一個單位的,自然無法在一起生活,同一個單位的好像要聚在一起也不容易。楊絳先生在《干校六記》中,曾記她和錢鐘書先生在菜園相會。錢先生每天下午到郵局取郵件,會繞道看守菜園的楊絳。楊先生回憶說:“每天午后,我可以望見他一腳高、一腳低從磚窯北面跑來。有時,風和日麗,有時就在窩棚南面灌水渠岸上坐一會兒曬太陽。有時他來晚了,站著說幾句話就走。他三言兩語、想到就寫的信,可以親自撂給我。我常常鎖上窩棚的木門,陪他走到溪邊,再忙忙回來守在菜園里,目送他的背影漸遠漸小,漸漸消失……”楊先生覺得老夫婦在菜園相會,遠勝于舊小說、戲劇里后花園私相約會的情人了。我一直覺得,楊先生記敘的是一個經典細節。錢楊式的愛情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別人只能在邊上羨慕。我認識的一位知識女性,條件很好但至今仍是單身,熟悉她的朋友告訴我說,她希望自己的婚姻能夠像錢鐘書楊絳夫婦那樣。
沈從文先生下放時,夫人張兆和已隨《人民文學》編輯部同行到了咸寧向陽湖。他們不是同一個單位的,兩個月后,沈先生去了離向陽湖50里地的雙溪。沈先生勞動、讀書、寫作,當然也想念在向陽湖勞動的張先生。那時的五十里地算是遙遠的路程了,如果是小伙子或許偷空騎輛自行車就能去看愛人,但沈先生將近70歲了,他的想法是如果張先生能夠分配到房子,他以家屬的身份前往。沈先生給張先生寫信,體貼入微地說:“我想到的是和五連的同志共事已十多年,‘千生不如一熟’,人熟,長處明白,不僅工作在相互鼓勵幫助下,容易搞得順利,且不至于有不必要的摩擦,比如在那邊,大家明白你體力受年齡限制,分派工作,能比較實事求是。這里大家陌生,工作若一律拉平,你怕負擔不下。所以我主觀地想,與其讓你來一陌生的地方為難,還不如再過半年下去,到你可分配房子時,我作為你家屬,請求來向陽,同分苦樂,好一些?!备尚J遣筷牻ㄖ?,所謂“五連”是由《人民文學》編輯部組成的。這封信里沈先生說到了自己的病,覺得有親人在身邊自然好些,又擔心萬一,便交代后事如何處理。
沈先生最終沒有去向陽湖做家屬,倒是張先生不得不來看他了,他真的病倒了,血壓高到250/150,又是腸梗結。發了幾回電報,張先生終于被準假過來照料。晚年沈先生說起這段往事時,對張先生特別欽佩。從向陽湖到雙溪先要步行二十五里路,才有機會搭乘只有一班的公共汽車,而張先生居然趕上了,又攔了指揮部的車送沈先生就醫。醫院,沒有床位,只得住在廊子下。沈先生回憶說:“張先生陪我,一個小床上住兩個人。那時是春寒二月,冷得很,住了十幾天,倒有趣?!蔽易x到這段文字,再想想《浮生六記》中的敘述,倒也覺得沈三白和蕓娘的故事有點乏味和輕飄了。那時要請假照料生病的一方好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對夫婦同在干校,妻子生病了,不得不回北京治病,丈夫也獲準回京照料。假期到了,妻子還病著,連隊來電報催丈夫回干校,丈夫覺得為難,單位領導發話說:是照應老婆重要,還是革命重要?丈夫只能回連隊干革命了。
在嚴寒的日子里,夫妻之間是最能夠相互取暖的了。不在一起,總要想辦法見面,過點正常生活。我在的這個單位,“文革”時期有位老師到干校勞動了,妻子偶爾從城里到鄉下去看他。當時兩人正壯年,見了面后控制不住,在干校草垛之間便匆忙云雨起來。被人發現檢舉后,領導讓這位老師寫檢討,并要他挖一挖思想根源。這位老兄在檢討書里說:我犯這樣的錯誤,主要是受了劉少奇“活命哲學”思想的影響。———這件事,長期被當作笑話說。
作者之死
考證“筆名”差不多是門學問。不必說做古典的,治現代文學的人可能都受過這方面的訓練。以前出題靠學生,包括考研究生都少不了這方面的題目?,F在若是編當代文學的詞典,困難之一是無法考證一些筆名究竟是哪位作者,尤其是“文革”時期的筆名。
說起那個年代的諸多文章和著作的作者是誰,簡直是一筆糊涂賬。我在《北大的“舊事”》中約略提到一些批判文章的署名問題。翻翻北大的《文化批判》,你會覺得署名的“藝術”熱烈地傳遞了文化大革命的精神。茲錄部分署名于下,供有興趣者把玩:頌青、學青、紅聯、激揚、一兵、青松、逐浪高、狂飆、聞而思、雷達兵、紅匕首、迎九大、偵察兵、學門合、五尺槍、全無敵、壁壘、滅資興無、橘子洲、無限風光、長江橫渡、報春、追窮寇、迎春到、千鈞棒、紅五月、紅色清道夫、縛蒼龍、換新天、朝暉、一往無前、曾伏虎、東方紅公社、反修戰斗團、長纓,等等。這些作者大致是北大的老師和學生,以我的閱讀,至今未看到有認賬的。此一時,彼一時,現在當然不會有人用這樣的筆名發表文章了,但是這二十多年來用這種署名的思維方式署名發表文章的人偶爾還能見到。
“文革”結束以后,我們陸續知道一些重要寫作班子,如“梁效”、“羅思鼎”、“石一歌”、“辛文彤”等的參與者,其中有不少著名的學者,如馮友蘭、魏建功、周一良、林庚、陳旭麓等。舒蕪曾作《四皓新詠》諷刺馮、魏、周、林諸公,一時和者眾。對寫作組現象的批判是反思那個年代知識分子思想歷程的必要環節,這樣的反思并不少見,特別是前兩年因余秋雨“文革”時期的寫作問題引發爭論,又把1970年代末期的舊話題炒沸了。我以為,對這一問題的探討,如果僅局限追究當事人的道德品質問題顯然是不夠的,盡管這種追究并無不妥,但是僅止于或者糾纏于道德的反省,而掩蓋了蘊藉其中的真正的思想問題和制度對知識分子寫作命運的安排,可能會使我們的反思遠離真實的歷史語境。相對于這些“負面”的批判,另外一種情形是,作為“正面”敘述的一些回憶錄之類的文章過多地突出了敘述者的遭遇與反抗而忽略了對自身思想命運的真實敘述,將豐富復雜歷史細節刪除而完全納入正史的敘述框架之中。
近讀《中華讀書報》記者陳香訪問湯一介先生的文章《湯一介和“梁效”》,再生感觸。湯先生在記者的文稿上執意寫了一句話:“我錯了,我要深刻反省?!弊鳛檫@段歷史的思考者,我和這位記者一樣眼睛濕潤了。細讀這篇訪問稿,我覺得湯先生的一些點到為止的話,涉及到歷史的一些關節點。湯一介說“因為是毛主席找的我們,我們都覺得特別驕傲?!鼻懊嬲f到的北大老師被8341部隊的領導找去的時候,心里都挺高興。類似的說法在馮友蘭、周一良先生的回憶文章里也有。組織寫作組和參加寫作組在當時是一種“組織行為”,而哪些人可以被組織進去,則有主客觀原因。周一良在他的《畢竟是書生》中曾談到這個問題:“1980年魏建功先生去世,周揚同志在追悼會上特意找到我,甚為關心我的情況,安慰我說:‘今后好好吸取教訓嘛!’我當時想:‘組織上調我進梁效,并非個人報名加入,談不到經驗教訓。而且,文化大革命中你自己不是也被整得人仰馬翻嗎?你又怎樣去吸取經驗教訓呢?’但是,周揚同志晚年出于政治良心所采取的一些感人的行動,我還是衷心敬佩的。所以,他提議讓我主編《中外文化交流史》一書,我兢兢業業地完成,并把此書敬獻給他,可惜他那時已經不能閱讀了?!敝芤涣荚谥v這一番話前已對自己在“文革”中的作為有過反省,因此讀者諒不至于對這番話有什么誤解。湯一介先生在訪談中說,解放后流行一種說法,哲學家只能是馬恩列斯和毛主席這樣的人,其他人叫哲學工作者,哲學工作者的任務主要是解釋這些偉大哲學家的思想,用他們的思想解釋歷史和現實的問題。若是翻閱建國初期的報紙,湯先生這樣的說法是很普遍的,陳伯達等就有過馬克思主義是唯一的社會科學之類的論述。當各類工作者試圖解釋主流意識形態時,也有復雜的情形,一些學者的反應似乎也與他們自己的學術思想有關。這一點常被現在的研究者疏忽。周一良自己便說過當時肯定法家傾向與自己的思想“合拍”:“由肯定法家而承認中小地主有一定進步性,由研究法家著作而引起群眾對古典文獻的興趣,這些傾向都與我的思想合拍,因而心安理得。開始批林批孔之前,《北京日報》約我寫一篇關于柳宗元《封建論》的文章。據說是毛主席欣賞此文,意在宣揚文中意旨,以防止大軍區形成割據局面。當時流行一種據說有來頭的說法,認為奴隸制社會必然分封,進步到封建社會才有郡縣制。我以為這種觀點與中外歷史都不合,于是在文中征引史實,指出這個說法并無根據,意思是力求在‘奉命’的文字中在學術方面多少注入點新意?!?/p>
知識分子能夠進入寫作組,當然是知識分子接受“再教育”后的成績。1972年以后,部分知識分子已經能夠公開以個人的名義寫作和發表,但這不意味著知識分子已經有了作為個人寫作的話語權,即便是工人出身的作者也只有在作為“工人階級”的一員時才有寫作的權利。當年頗有影響的《走出“彼得堡”》一文,詳細論述過工人作者的寫作權力問題。知識分子以個人名義寫作的多數情況也只是個人對主流意識形態話語的一種轉述,這種轉述所具有的意義通常被看成是知識分子對主流意識形態話語的認同;當同一個作者既有對主流話語的認同,又在另外的寫作中具有反主流話語的思想或思想傾向時,往往又被認為是一種話語策略,我覺得這是過高估計了中國知識分子的權謀,不同的話語之間的矛盾其實是中國當代知識分子思想的矛盾表現。包括轉述在內的主流話語寫作,還顯示了知識分子接受“再教育”后的成績。更為重要的是,由于主流話語的一些寫作者的知識分子身份(盡管這一身份在當時不具有光榮色彩),主流話語的寫作也就因此具有了學術性,這真是“文革”時期思想文化的又一個矛盾之處。不借助于知識分子的寫作,也就不可能有什么思想文化建設,但是,既然是“全面專政”,又不能不防止參與主流話語寫作的知識分子可能“復辟資本主義”或者讓資產階級思想回潮。所以,在當時的體制內,當局者要對知識分子保持高壓和警惕,知識者自己也小心拿捏和“不斷革命”。
所以,即使是那些署了個人名字的論著和創作,“個人”恰恰是缺席的。而集體寫作,同樣是個人作為“作者”的死亡和消失,我把這個現象概括為“無作者文本”。另外一種“無作者文本”是在“文革”期間大量的“編者按”(有少數是領導人撰寫、只是以“編者按”名義發表的指示)?!拔母铩敝械摹熬幷甙础彼鸬淖饔脦缀跖c主流媒體的“社論”相同,而且更具體、直接。在“文革”中出現的這樣一種現象,如果從“侵權”的角度去評述顯然是毫無意義的;“無作者文本”的大量出現,不僅因為個人無話語權,它在整體上是一個社會失去思想能力后的集體抄襲,是眾聲喧嘩中的個人失語,因此它是體制文本。
在“文革”以后,學術界對“無作者文本”幾乎沒有清理,而更多的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個人署名的文本上。因為以我們的習慣,這些“無作者文本”是沒有人負文責的,因而也就在我們的視野之外。這樣的結果使許多參與制造這些文本的人失去了對自己的反省;我想不必用“懺悔”這個詞,也不能要求這些人負起什么歷史責任,在現代中國,在大的運動中除了有冷漠的看客外,還有眾多熱情的湊熱鬧與瞎起哄的人。因此我贊成錢鐘書先生所說的應當有人“記愧”:“按道理說,這類人(旗手、鼓手、打手)最應當‘記愧’。不過,他們很可能既不記憶在心,也無愧怍于心。他們的忘記也許由于他們感到慚愧,也許更由于他們不覺慚愧。慚愧常使人健忘,虧心和丟臉的事總是不愿記起的事,因此也很容易在記憶的篩眼里走漏得一干二凈?!比绻B慚愧也沒有,所謂反思歷史又從何說起?!獩]有記愧,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作者之死”。
“農民作家”的“外衣”
1967年9月4日山西省昔陽縣大寨大隊七十余人集會,批判趙樹理的小說《“鍛煉鍛煉”》。批判會的發言記錄經大寨太行紅衛兵、山西省紅色造反隊整理成《英雄大寨人狠批大毒草“鍛煉鍛煉”》一文,發表在1967年第4期山西《文藝戰報》上。這是個很有意思的文本,我無法確認整理者對大寨人的發言做了多少潤色,但這篇文稿大致反映了特殊年代里“農民”對“農民作家”認識背后的意識形態因素。我在談這篇發言記錄時,也暫時排除了另外一種可能:大寨人的發言是讀書人捉刀的,這樣的情形在當時是正常的,“文革”后期的“小靳莊詩歌”據說就有不少是讀書人代筆的。
如果說到寫作者的身份,我們無疑會說趙樹理是個農民,盡管趙樹理的文學史意義在今天仍然存在分歧,但在這一點上肯定有共識,大家不會懷疑他是個“農民作家”。趙樹理曾經被譽為寫農村的“鐵筆”、“圣手”,有“農民作家”之稱。當代作家中能夠真正說“我是個農民”的人不多,賈平凹說了還像,有些人這樣說就會讓人覺得虛偽。我看一本趙樹理的傳記說,他不領工資,從來不報銷旅費,醫藥費也很少報,委托作協用自己的稿費買了房子又嫌大。趙樹理在“體制”內的這些舉動,若是放在今天,可能有人說他是真正的“新左派”。
趙樹理無可非議的“身份”在當年的批判中卻被作為一件披著的“外衣”剝下。曾經作為“方向”的趙樹理創作在“文革”中被徹底否定,趙樹理變成為“文藝黑線的總頭目周揚等人一手扶植起來的修正主義文學‘標兵’,是一個大寫‘中間人物’的‘能手’”、“利用小說反黨的干將”。我沒有讀到趙樹理回應的資料,即使想回應恐怕也只能在肚子里嘀咕。有則“筆記”說,趙樹理“文革”中去看醫生,醫生問他是不是趙樹理,趙樹理回答:現在還有誰冒充我的名字。
讓英雄大寨人憤怒的主要原因是趙樹理在《“鍛煉鍛煉”》中犯下了“污蔑貧下中農的滔天罪行”。這篇小說寫于“大躍進”的1958年,因為觸及到農村人民內部矛盾的復雜性,在當時便引起爭論。小說由楊四小寫的一張大字報開篇:“‘爭先’農業社,地多勞力少,動員女勞力,做得不夠好:有些婦女們,光想討點巧,只要沒便宜,請也請不到———有說小腿疼,床也下不了,要留兒媳婦,給她送屎尿;有說四百二,她還吃不飽,男人上了地,她卻吃面條。她們一上地,定是工分巧,做完便宜活,老病就犯了;割麥請不動,拾麥起得早,敢偷又敢搶,臉面全不要;開會常不到,也不上民校,提起正經事,啥也不知道,誰給提意見,馬上跟誰鬧,沒理占三分,吵得天塌了。這些老毛病,趕緊得改造,快請識字人,念念大字報!”小說如同這首打油詩一樣生動地描繪了農村中像“吃不飽”“小腿疼”這類農村婦女與基層干部的形象,顯示了杰出的現實主義作家趙樹理直面現實的良知和藝術膽量,小說對“制度”性原因的揭示在今天仍然有啟示價值。這樣的作品雖然在當時為多數人肯定,但認為小說“丑化農民”、“歪曲現實”的意見同樣存在。“底層”這個詞這兩年成了中國社會的關鍵詞之一。我自己出身底層,對這個詞有一種親切感,所以很贊成文學關注底層民眾的生活。但由《“鍛煉鍛煉”》的遭遇可以看出用何種方式關懷“底層”的“農民”是有不同“路線”的。
否定《“鍛煉鍛煉”》的聲音到了“文革”由農民的嘴巴說出來了。我想,大寨人未必認真讀過或者翻過趙樹理的小說,但是他們所作的批判正是長期以來“階級意識”被灌輸的結果。當曾經是“農民作家”的趙樹理被確認為是“修正主義分子”時,原先的“農民作家”已經不存在,趙樹理與農民的關系已經變成了“兩個階級”的對立,因此,對他的批判也就不可避免。以大寨人當年戰“狼窩掌”、“虎頭山”的精神,他們如何接受得了趙樹理這樣寫農民,這樣寫農村婦女。新時代的農婦都成了“懶婆娘”,大寨的貧下中農實在受不了。如發言記錄的引言所說:他們“懷著無比憤怒的心情,對趙樹理的反動小說———大毒草《‘鍛煉鍛煉’》,進行了嚴厲的批判!并以大寨人積極走社會主義道路,熱愛集體,自力更生,戰天斗地的生動事實,有力地駁斥了趙樹理惡毒攻擊社會主義,污蔑貧下中農的滔天罪行?!贝笳瞬粫v“學術”的話,貧下中農有自己的語言。鐵姑娘隊隊長在發言中說:“趙樹理的《‘鍛煉鍛煉’》,把我們勞動人民和干部污蔑得不值半根黃菜,看了真叫人氣憤極了!”“周揚這些壞蛋還把他吹成‘農民作家’,狗屁!他是掛羊頭,賣狗肉。幾十年來,他寫的那些東西,從來不歌頌我們勞動人民,而是專門丑化、污蔑勞動人民,招搖撞騙,毒害了不知多少人。在這次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我們必須把趙樹理這個黑作家揪出來,斗倒、斗臭!徹底砸爛他這塊所謂‘農民作家’的黑招牌”。另一農民說:“趙樹理這個壞家伙,他披著‘農民作家’的外衣,吃上勞動人民的,穿上勞動人民的,拿著高工資,可是卻不按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不去歌頌工農兵,而是攻擊、污蔑工農兵,他根本不是為工農兵服務的,我們不需要這樣的‘農民作家’!”,這樣,“農民作家”的“外衣”就被農民剝下來了。
一些鄉土作家在創作中非常重視俚語、方言的意義。大寨大隊農民用“狗屁”、“掛羊頭、賣狗肉”等諸如此類的話來批判趙樹理還提出了另外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民間語言是如何賦予了意識形態意義的?
(選自《脫去文化的外套》/王堯 著/花城出版社/2007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