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窗夢筆

說 初 戀

初戀美得像花朵，年輕男女初嘗戀愛的滋味，愛得艷，愛得麗，精神多于肉欲，理想多于現實，飄飄然于神仙般的境界。然而初戀又老是像鮮花般易謝，像美玉般易碎；“永遠是你的”山盟海誓往往經不起短暫的現實誘惑與壓力。不變往往只是崇高的理想，變才是不可逆轉的現實，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要變心更何患無辭，即使是天主圣母也挽回不了。

初戀情人即使短暫的別離，眼淚汪汪，難分難舍，更不會去想別后相思如何之苦。但一旦天涯相隔，天涯路賒，“艱苦”莫人知矣！北國的嚴寒更加遙念南國的溫暖，然相思里找不到跨越銀河之橋，只帶來場場空歡；雁遞魚書，雖字字珠璣，緊扣心弦，也是空歡一場。但當暫別不幸成為久別，相思再深，魚書再多，也難保長期緊繃的心弦不會斷裂。

失去初戀的苦澀，刻骨銘心，即使是東北鐵漢也會哭濕半邊枕頭，綿綿長夜，難以入眠。詩人周棄子是過來人，所以會寫出“搖魂燈影穿窗暗，奪夜蟲聲繞砌池”的感受，并警覺到“一念太癡容有悔，萬緣前定料難移”的觀空哲學。然而，觀空割愛又需要有多大的勇氣，哪能輕了，所謂“慧劍斬情絲”，則勇氣之外，尚需智能，才能降伏如影隨形的情魔。更有人愛恨交織，怨憤填膺，抑郁多時后，夜闌人靜，斗室獨處，突然悲從中來，不禁號啕大哭，連他自己也都嚇了一跳。殊不知哭與笑都是人體應對調適的機制，笑使你舒暢開懷，美國林肯總統就說過，在日日夜夜的壓力下，“若不笑，活不了”（If I did not laugh，I shall die）；哭則使你排解痛苦哀傷，讓凄苦化作眼淚，流個干凈。古時候阮籍窮途之哭，因路走不通了；痛哭之后，心情才會舒暢，散去心中郁悶。所以，在維護人們情緒的平衡而言，哭與笑可說是異曲而同工啊！

歲月不饒人，歲月不僅老化了人的身體，清麗甜美的臉龐會變得臃腫厚重，天真爛漫會變得風塵世故；歲月也淡化了人的記憶，初戀之情再刻骨銘心，也經不起長年風雨的侵蝕而顯得漫渙難以辨識。但是保存在情書里的記憶，白紙黑字，話里真真，只是覆蓋了一層薄薄的塵埃，偶爾碰觸殘簡，拂去數十年的灰塵，仍會喚起舊夢，但底事已經成灰，只堪胡僧閑話了。舊蹤已經沒有舊痕，螢橋水流如故，鐘聲依舊，但橋畔人影一如寒潭雁影，渺難追尋。當年碧潭石旁曾經留影，舟邊戲水，雖仍巧笑倩兮，但照片既無彩色，歷久早已蒼黃黯淡，唯有欷！舊夢殘影畢竟是虛境而非實有，然已非實有之“虛”，即使虛情假意，也是曾經發生過的“真”，既非歲月，也非塵埃，更非主觀意愿能使它化為烏有。

初戀之為貴，就像初吻一樣，貴在人生第一遭，充滿天真無邪，既樂觀又無奈，以為人間唯有你與我。然而天地間卻有一對初戀情人，因她變心而勞雁分飛，經過四十年風霜之后，他臨老才發現：那遙遠的初戀，只是他的而不是她的。

說 癡

老年人都怕癡呆，但毛病出在呆，呆起來六親不認，與植物人何異？癡卻不一定呆，而是“外呆中慧”，外表上看起來呆里呆氣，有點瘋癲，其實內在聰慧得很。在15世紀后半葉明朝的憲宗、孝宗年間，南京有個叫史忠的人，字端本，一字廷直，一生言行似乎為“癡”下了一個生動的定義。

史忠到十七歲才會講話，性情全不受世俗的拘束，喜歡身披白色布袍，頭戴方形斗笠，鬢發旁邊還插朵鮮花，然后騎在牛背上鼓掌吟唱，招搖過市，旁若無人。他喜歡一邊畫畫，一邊喝酒，酒醉之際，畫興愈高，甚至發狂大叫以自快。這樣的人豈不是有點神經病嗎？但神經與天才之間的界線，本來其薄如紙，大天才也自有其癡氣。19世紀的英國文豪王爾德（Oscar Wilde）赴紐約演講，進海關時海關人員問他有什么要報關的，他回話說：“除了我的天才之外，沒有什么要報的。”神經兮兮的史忠就有寫詩作畫的天才，他的詩自寫胸次，不講究聲律，但是他的畫空靈高妙，好像是略不假思索的乘興之作，有“云行水涌”的趣味，無法學而致之。他的自負不羈、目中無人在題畫詩中也一覽無遺：

名畫法書無識者，良金美玉恍精神；

世間縱有空青賣，百斛難醫眼內塵。

他的老婆姓朱，人稱朱姐，比他小三歲，夫妻倆只有一個寶貝女兒，準女婿貧窮不能娶；他便與女婿約好，晚上要到婿家吃飯，吩咐略備一只雞、一斗酒即可，然后騙妻女出去，走橋看燈，最后把女兒送到婿家完婚，取笑而歸，后來他以平生的書畫作為女兒的嫁妝。如此嫁女，不禁想到章太炎流亡日本時將大女兒與準女婿帶到館子小吃，就算成了婚。史癡與章癡，真是無獨有偶，一對癡人，太炎本來就有“章瘋子”的稱號。試看今日寰宇之中，雅不愿打腫臉充胖子、不屑講排場的灑脫癡人，似乎已經難得一見了。

史癡的家境原來尚稱富裕，但因不問生產，又樂善好施，到頭來不免困乏，但當小舅子的寡婦帶著四男二女從徐州來投奔他，他欣然接納收養。他為了補貼生活費用，毫不介意將鐘愛的書畫器物賣掉，以供突然增加的日常開銷之需。這種癡人現在打燈籠也難找了。我們實在很想知道史癡長得什么樣子，可惜沒有照片可看。當時住在南京的武昌人吳偉，號小仙，曾替癡翁畫過一幅肖像，但肖像早已不知哪里去了，所幸有一個叫沈石田的人留下一則像贊：“眼角低垂，鼻孔仰露，旁若無人，高歌闊步，玩世滑稽，風顛月癡，灑墨淋漓，水走山飛，狂耶怪耶！”雖不得其像，多少窺得其神情一二。

明孝宗弘治九年（1496年）十月十三日是癡翁六十歲的生日，他頭發雖已花白，但精神仍然甚好，整天高臥癡樓，蒸香煮茗，四望但見蒼翠的遠山，但聞悅耳的鳥聲，靜觀自得，外面繁雜的俗事全不掛在心上，有如顏回，雖在窮巷而不改其樂。平常僅與詩人文士來往，以詩酒為談笑，以風月為戲謔。如此快活之人，活到八十幾歲，身體仍然健康，飲酒走路與年輕人沒有兩樣。相傳他預知死期，在某年某月某日，他笑呼：“癡翁去也！”就這樣地無疾而終。

說 自 殺

媒體最近不斷報道凄慘的自殺新聞，這些自殺大都是因貧困而死，活不了，并不是不想活，至于那些跟著父母去死的無辜孩子，更不會想死；如果是這樣，那不是真正的自殺，而是他殺，社會的漠視以及不公不義，殺了他們。至于因憂郁癥而厭世自殺，也不是真正的自殺，而是因病而死。相反地，有些他殺與自殺無異，像譚嗣同被慈禧太后在菜市口斬首，事實上他可以逃走而不走，情愿留下受死，為了“去留肝膽兩昆侖”的理想。

在古時候，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帝賜死，雖說是自盡，其實是一種帶有所謂恩典的死刑，自盡前還得謝恩，根本是他殺。皇帝賜臣子死在傳統中國例子很多，在西方也有。古羅馬參議員派特斯（Cecira Paetus）因參與謀反，被皇帝賜死，然臨死猶豫不決，他的妻子阿麗雅（Arria）看不過去，拿起斧頭自砍，然后將斧頭交還給丈夫說：“一點都不痛！”（Paete，nondolet.）女比男強，使我們想起明末清初的柳如是，柳女嫁給文壇巨子錢牧齋之后，適逢國變，許許多多的士大夫不愿做滿清的順民，紛紛自盡殉國。柳也要與錢一起投河，牧齋嫌水冷，跳不下去，柳雖不覺水冷跳了下去，仍被救起，在沒有“必死”的壓力下，自己還是殺不了自己。

自殺無論是殉道、殉國、殉情，都需要高度的自我意志。古希臘立法委員查忍達斯（Charon-das）立法禁止公民在公共場合攜帶武器，有一天他忘了自己訂立的法律，公然帶劍入場，當有人提醒他違反了他自己訂立的法律時，他居然拔劍自裁，可謂殉其道。崇禎皇帝吊死煤山，長發掩面，因無臉見其先君于地下。羅馬昏君尼祿（Nero）自認為是杰出的演員、詩人、歌唱家；于亡國之際，在群臣勸說下才淚流滿面地自盡，還要求大家不忘記他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相比之下，同樣是殉國，崇禎皇帝顯得較為堅決而有格調。為了不能完成任務以自殺來盡職，所謂殺身成仁，并不限于軍人，有個名叫法泰（Vatel）的法國廚子，因買不到足夠的海鮮，無從完成路易十四皇家宴會的任務，居然伏劍而死。

說到殉情之烈，莫過于19世紀法國將軍喬治·布朗熱（Georges Boulanger）。將軍之妻，死于肺癌，傷心欲絕之余，他在妻子的墓碑上寫道：“瑪格麗塔，九泉稍候！”（Marguerite，see you soons.）將軍于兩個半月后回到墓地，舉槍自盡。后人以其妻之名，在墓碑上寫道：“喬治，我怎能兩個半月沒有你？”好事者固然是踵事增華，但兩個半月之后，殉情之志，未嘗稍移，絕非空談山盟海誓者可比，也為“殉妻”提供了范例。在傳統中國，妻為夫殉，屢見不鮮，但不是殉情而是“殉節”。

除了殉情、殉國、殉道之外，最令人驚異的是，居然有人為了證實自己的預言而自殺。卡爾達諾（Girolamo Cardano）是16世紀意大利的數學家兼天文學家，他因喜歡賭博而想出“概率”（theory of chance）。他也嗜好星象，對自己的預測極具信心，最后他預言自己會在哪一天的哪一個小時死亡。當那一天到來時，他仍然健康如昔，絲毫沒有行將就木的跡象，于是他就自行了斷。

馬 屁 經

十三經之中沒有馬屁經，然而十三經早已成為博物館與圖書館內冷藏的老古董，而馬屁經仍然欣欣向榮，于今為烈，真所謂千穿萬穿，而馬屁不穿。所謂于今為烈，并不為過，數千年來科舉考試，只見從儒家經典出題，未嘗聞引皇帝的諭旨為題。馬屁不僅是中華國粹，而且具有相當的普世“價值”，蓋人性如此，馬屁難絕也。19世紀哈佛大學醫學名師霍姆斯（Oliver W.Holmes，Jr.）一輩子愛聽馬屁話，至老年更加變本加厲，當聽到受用話的時候，佯裝耳背，要人家大聲再說一遍，才過癮。

拍馬屁之所以令人不齒，要因奉迎主子或權貴，如喊萬歲、跳忠字舞、戴扁帽之類，以為晉身之階。在古時候，皇帝的權力最大，自然成為拍馬最主要的對象。羅馬皇帝卡里古拉（Caligula）自稱與月神有約，每當月滿之夜，月中女神會光臨他的龍床相會。他問在身旁的Aulus Vitellius有沒有看到她？回答是“沒有”，接著是馬屁：“唯有你們神仙才能看見神仙！”后來Aulus Vitellius繼任了大位，當上了皇帝。無獨有偶，宋開寶九年，晉王趙光義帶領群臣要為皇帝趙匡胤上尊號；所謂尊號，就是一連串的馬屁話，雖未被趙匡胤接受，晉王最后還是以不平常的弟弟身份繼承了皇位，他就是后來的宋太宗。

無論為權或為利而拍馬逢迎，固不足取，然男人為了討好美眉而拍拍女人的馬屁，倒也“文明”，無傷大雅。美國南北戰爭后，大法官蔡斯（S.P.Chase）遇到一位艷光四照的南方佳麗，但這位佳麗是位“獨派”，警告大法官說，她仍然是死不悔改的南國叛徒。大法官回答說：“小姐，就你而言，任何一點點的改變，都是對你的一種褻瀆。”不知佳麗是否聽了這句受用的馬屁話而改變政見？但最有女人緣的埃及巨星、電影《日瓦格醫生》男主角夏瑞夫（Omar Sharif）認為，女人最愛聽的馬屁話就是她的美麗。當被問到如果她很丑呢？答案是：那就去說別的女人很丑！

馬屁拍到馬腿上，只好自討沒趣，舞蹈家鄧肯（Isadora Duncan）寫信給大文豪蕭伯納（George Bernard Shaw）說：根據優生學，他倆如果有孩子，結合她美麗的身材和他聰明的腦袋，該是多美妙啊！但蕭伯納卻回話說：“假如那孩子有我的身材，你的腦袋又如何？”真是掃興之至。但是有傲人身材的漂亮女孩并不一定頭腦簡單。俄國沙皇亞歷山大一世于擊敗拿破侖后，來到巴黎，有絕色美女拿著盤子為醫院向他募款，沙皇丟下一把金子在她的盤子里，然后輕聲向美女說：“這些錢是為了你那雙美麗而又明亮的眼睛而給。”美女謝過后，立即又將盤子伸出來，沙皇見狀說：“什么？還不夠？”美女說：“這一次請先生你為窮人捐獻！”這位美眉的身材應該勝過鄧肯，腦袋瓜子的靈活也未必不如蕭伯納。

至于兒女拍父母的馬屁，還可稱之為孝道，無非要老爸老媽開心，法國女畫家基洛（Fran-coise Gilot）有個乖巧的兒子，不僅會說：“媽媽我愛你！”而且還會說：“媽媽的畫畫得真好，甚至比爸爸的更好！”使母心大悅。好朋友之間互相拍拍馬屁增進友誼，也無傷大雅。所以馬屁文化未必全是那臭東西，應該丟進茅坑里，端要看看拍誰的馬屁。

說 友 情

常語道：“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朋友之重要，大矣哉！英國文豪約翰遜（Samuel Johnson）也大談朋友的重要，他認為人生若不經常交朋友，便會覺得孤單，所以“必須要不斷地修補友誼”（should keep his friendship inconstant repair）。何謂友誼？古希臘哲人亞里士多德說是“兩身一魂”（a single soul dwelling in two bodies），多么投緣啊！

然而真要“兩身一魂”，卻也不易；名家馬克·吐溫（Mark Twain）說得好，若不借錢，則友誼可久；如靠友情借錢，未免利用此情作為圖利的工具矣。金錢自也能損害友情的純潔，17世紀英國著名作家艾狄生（Joseph Addison）曾借錢給一個好朋友，發現那朋友借了錢之后，嘴巴變軟，不再和他斗嘴，而是一味順從他所說的一切，最后艾狄生按捺不住，大聲說：“老兄！你若再不說不，就馬上還我的錢。”（Either contradict me，sir，or pay me my money.）至于借錢不還，往往是友情的終結，因為友情有價，即無友情之可言。事實上，古今中外不知有多少友情受金錢之累。

對于馬基雅弗利式的政治人物而言，友情根本是多余的奢侈品，如錢鍾書所謂，上帝只為“阿大”（Adam）造了夏娃，并沒有造阿二為其友。美國內戰時，有一次林肯總統講南方敵人的好話，有一位愛國老婦，大大地不以為然，林肯的回答是：“請問夫人，我為什么不能與敵人交朋友時來殲滅敵人呢？”（Why do I not destroy my enemies when I make them my friends?）當年法國強人戴高樂（de Gaulle）對北非阿爾及利亞（Algeria）的強硬政策，使他在這個殖民地的總督Jacques-Soustelle向他抱怨道：“幾乎所有的朋友都在攻擊我支持你的政策。”戴高樂的回話是：“換掉你的朋友！”（Changez vos amis!）這些都是不把友情放在眼里的話，如果有林肯或戴高樂那樣的朋友，還需要敵人嗎？

友情也許比愛情更能持久，但像愛情一樣，會因理解而分手。《世說新語》里有一則管寧與華歆兩個好朋友同窗讀書的故事，當華歆聽到街上有貴人的車隊路過，心猿意馬，耐不住寂寞，立即跑去看熱鬧，管寧因而覺得華歆心存富貴，一心想追求名利，與他“清虛足以侔古，廉白可以當世”的清高性格有異，不再是他的朋友，遂斷然割席絕交。然而時至今日，又有幾個經得起富貴利祿的誘惑，甘于寂寞的考驗，能視官位與黃金如糞土的人物？“淵雅高尚”如管寧者，茍欲求友，直如美國史學家亨利·亞當（Henry Adam）所說：“一生有一個朋友已經夠多，兩個甚多，三個幾乎是不可能的。”（One friend in lifetime is much;two are many;three are hardly possible.）

不過，史家亞當顯然言過其實；筆者有幸，平生決不止三個朋友，然友情經得起時光磨洗而猶光潔，端賴一個“素”字。素者，“淡”也；淡者，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淡，尤以老同學們最“素”。我的同學少年們，鄉音未改，鬢毛漸衰，吾獨“流落”嘉南，余皆貴顯，翩翩輕裘肥馬于大臺北間，李委員也、蕭院士也、徐校長也、王教授也、劉顧問也、陳經理也、景和尚也、許老板也，唯獨感嘆老一輩師友的日漸凋零，猶如秋葉之“一日秋風一日疏”，更如冬葉之“蕭蕭四落稀”。有朝一日，人人都會有“訪友半成鬼”的經驗。

八只茶杯的故事

定炎兄是我的老朋友，久居華府。他是陳炯明的兒子，是出身哈佛的核子動力潛艇專家。他住的公寓很樸素，顯然他老子并沒有留給他什么財產。

在他心目中清廉而有骨氣的父親，怎么會是無惡不作的軍閥呢？他初步得到的結論是：陳炯明得罪了孫中山，因而在歷史上永遠被奉為國父的孫中山壓得抬不起頭來。陳定炎為了替父親的歷史平反，放棄美國海軍部門的優沃職務，提早退休，改研中國現代史，經常泡在華府的國會圖書館內，十年寒窗完成了好幾本書，包括陳炯明年譜與英文版《陳炯明與聯省自治運動》（Chen Jiongming and the Federalist Movement:Regional Leadership and Nation Building in Early Republican China），成為一個有成就的歷史學者。像一般的歷史學家一樣，到處參加學術會議，宣讀并發表論文。

1993年的8月里，香港大學主辦國際東方學會議，陳定炎夫婦自費前往參加，并宣讀論文。他在香港沒有料到當年陳炯明參謀長鄧鏗的女兒來賓館拜訪，并交給他八只特制的茶杯。我看到他帶回華府的這八只精致的茶杯，每只杯子雖然花式不一，但都有“競存省長雅玩，庚申冬月，夏同持贈”字樣，杯底表明是“江西瓷業公司”制造，無疑是特制的“唯此一套”禮品。禮品是送給時任廣東省省長的陳炯明（字競存），送禮的人則是曾為清末廣東法政學堂的總監，陳炯明的老師夏同。老師為什么要送禮給學生呢？顯然與政治有關。

夏同身處盛產瓷器的江西，當時是吳佩孚與陳光遠的地盤。吳、陳顯然想利用夏同與陳炯明的師生關系，博取友情。茶杯制造于庚申冬月，乃1920年與1921年之際，而陳炯明正于1920年11月1日就任廣東省省長，是庚申年的秋月，所以是陳就職一月后準備送的禮。此時孫中山與陳炯明不和已趨表面化，孫重組軍政府，而陳通電反對；孫一心想北伐，而陳一意要建設廣東。江西方面的政治意愿，顯然是想要聯陳制孫。

然而1920年特制的八只茶杯，直到1922年3月才有機會托周善培順便自上海帶到廣州。周字孝懷，曾是兩廣總督岑春煊的得力助手，曾在廣東創辦以及主持將弁學堂，后來易名為陸軍學堂，鄧鏗即為軍校學生，為周賞識。在討袁戰爭中，孫中山手中無兵，周憑其在廣東的關系，弄到三十營兵力，并要鄧鏗統領，組成粵軍，故孫于1920年4月15日致周函有云：“粵軍能返梓里，由先生為之愛護，苦心偉力，弟實念之。”不過，鄧推陳炯明為粵軍統領，自居參謀長。當周乘輪船自滬抵港時，鄧親赴香港迎接，同乘火車返廣州，鄧就在廣州車站被刺，時為3月21日。槍擊后混亂之余，沒有人會注意到周善培帶來的八只茶杯；七十年悠長歲月之后，鄧女畹環才有機會將深藏的舊物，完璧歸趙，歸還給陳炯明的兒子陳定炎。

八只茶杯的故事，說明鄧家與陳家關系一直融洽，絕不信官書所寫：陳炯明派人殺了鄧鏗。陳視鄧為心腹，而鄧于致周函中，言必稱“競公”。周善培有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遺憾；他更認為若鄧鏗不枉死，以其軍事才能以及在粵軍中的地位，蔣介石恐無出頭之日，則民國史就會有不同的景象了。

（選自《書窗夢筆》/汪榮祖 著/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