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千年的中國封建官場,不乏清流名士,也多國家重臣,然集清流名士與國家重臣于一身者,卻不常見。在近代,有一個人,清流名士做得風雅灑脫,名滿天下,國家重臣做得有聲有色,政績卓越,將難以融合的兩類人很好地集于一身,此人便是張之洞。
一
張之洞十四歲成秀才,十六歲領解元,二十七歲中探花,科考之早售,名次之前列,世不多見。科舉考試如此之順,并不是他會猜題目,或臨場發揮特別好,的確是書讀得好。他三十九歲時著的《書目答問》,羅列書目二千二百余種,敘述版本源流,評點其中優劣,涵蓋中國版本目錄學的方方面面。這里既有他的博覽功夫,也見他的選擇眼光。正因為兩者俱佳,故此書近代以來,在讀書界影響甚大。魯迅是不大贊成讀舊學的,也不大看得起舊學研究者,但說過若要研究舊學,則須讀張之洞的《書目答問》這樣的話。對于張之洞的學問,魯迅算是給予格外的肯定。然而,張之洞又不是那種皓首窮經的學究,他同時也很有才情。他寫了不少好詩,尤其善于射覆、打詩鐘。
射覆本是古代的一種游戲:預先將一物覆蓋,猜中者獲賞;后來發展為猜文字中的寓意,或用一種巧妙的方式將此文與彼文予以聯結。如有一覆,道是“伯姬歸于宋”。這句話出自《左傳》,須射唐人詩一句。其所覆之詩為白居易《琵琶行》中的“老大嫁作商人婦”。為什么是這句詩呢?原來,伯者,老大也。伯姬即魯國的長公主。歸者,女子出嫁也。周公平定武庚叛亂后,把商舊都周圍地區分給商紂王的庶子啟,定國名為宋,故宋國為商人后裔聚族之地。這樣一剖析,伯姬歸于宋,不正是老大嫁作商人婦嗎?這個覆制得有學問,能射中者得既有學問又聰明。這樣的游戲的確顯得高雅,很能表現出一個人的博學與機敏,文人圈中也可憑此令人信服地定出高下檔次。
張之洞是此中高手。傳說一次京師文人聚會,才子潘祖蔭制一覆,曰“東鄰女登墻窺臣三年”。這句話出于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賦》,射唐人詩一句。張之洞射中,他的答案是李白《子夜吳歌》中的“總是玉關情”。在李白的詩里,玉關即玉門關,長安搗衣婦情系的是玉門關戍卒。但張之洞將“玉關”拆開為“玉”與“關”。“玉”即宋玉,“關”即關聯。宋玉是有名的美男子,東鄰女登墻窺視是因為宋玉貌美的原故。制覆者與射覆者的博學與機敏,都令人嘆服。
所謂打詩鐘,是興起于清道光年間的文人游戲。它是這樣玩的:任舉兩個字,在一個限定的短時間內做兩句七言格律詩,或引兩句前人的七言格律詩,兩句詩里得分別嵌進這兩個字。當時的計時方式是燃香。用一根細線系一枚錢,錢下置一盂,線系香上,香燃線斷,錢落盂中,發出一聲響,如同撞鐘一樣,這就叫做打詩鐘。
據說曾有人想為難張之洞,以京師天廣寺禪房塔射山房中的“射”與“房”兩字來打詩鐘。這兩個字極不好做詩。但張之洞未被難倒。線斷之前他已做好了:射蛟斬虎三害除,房謀杜斷兩心同。前句說的是周處射蛟,后句說的是房玄齡、杜如晦的事。
野史上還說張之洞善制一種名曰無情對的聯語,即上下二聯看起來毫無聯系,若仔細推敲,則又字義相扣關聯甚緊。傳誦最廣的張之洞的無情對是:木未成才休縱斧;果然一點不相干。
在所謂的“同光中興”年代里,先前的內亂平定了,后起的外患尚未爆發,京師又迫不及待地鬧起文恬武嬉來。文士們喜歡設詩酒雅會,詩酒雅會上射覆打詩鐘必不可少,此中的風頭人物則為一時名士。名士須具備四大要素:功名、學問、才情、快捷。這四個方面,張不但具備,且都要勝人一籌。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成了名士圈中的名士!
在京師名士圈中,有一些人并不只是射覆打詩鐘而已,他們更熱衷的是談論國是,議論朝政。這些人除個別的占據要津外,大部分都是沒有實職實權的閑散官員,其中又以翰林院、詹事府等文化部門的官員為多。這些人,出發點或許各有不同,但最終都在一些共同點上匯集:譴責時弊、批評朝政、彈劾大員、主持正義、對外強硬、與權貴保持距離等等。他們與東漢時期太學生們的行事相仿佛,于是被稱為清流黨。清流黨的牽頭人物為大學士李鴻藻、尚書潘祖蔭,骨干成員有鄧承修、張佩綸、陳寶琛、吳大澂、王懿榮、寶廷、黃體芳等。張之洞雖是名士中的名士,但他“平生志趣,雅不欲以文人自居”,其志在“經營八表”。于是,他又成了京師清流黨中的骨干。“流”與“牛”諧音,清流黨又被叫做青牛黨。時人將張之洞與張佩綸比之為青牛的兩只角,可見張之洞在這個圈子中所起的作用。
清流張之洞做過幾件漂亮事。一是對吳可讀尸諫所表示的鮮明支持慈禧的立場,一是對四川東鄉冤案瀆職者的強烈譴責,一是委婉批評慈禧對午門禁軍的錯誤處置,一是在伊犁條約簽訂前后對沙俄所持的強硬態度。這幾件事都發生在光緒五年至七年這兩三年時間內。
張之洞二十七歲開始做官,以后長時期在外省做學政,遠離朝廷,直到四十一歲回京時還只是一個翰林院的低級官員,仕途可謂不順。從四十二歲即光緒四年起,到四十五歲即光緒七年,這三四年中,他年年升官,有時一次連升幾級,很快便躋身朝廷大員之列。光緒七年更外放山西巡撫,被托與方面重任。官運為何又這樣亨通了?這很可能是清流名士給他帶來巨大社會聲望的原故。
二
從光緒七年底到三十三年秋,長達二十六年的時間里,張之洞先后出任山西巡撫、兩廣總督、湖廣總督。在山西巡撫任內,他嚴厲禁煙,大力革除衙門陋規,參劾貪腐官員。他還邀請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等人來山西用機器采煤。李提摩太對中國的友好,以及他本人的科技知識,讓這個深受清流圈內仇外情緒影響的名士巡撫,在思想認識上對洋務有了很大的轉變。
光緒九年末,中法戰爭在越南境內爆發,一向以國是自期的張之洞對萬里之遙的戰事甚為關心,連連上折朝廷,獻策獻謀。他的這種表現,得到當政者的嘉許。光緒十年四月,他奉調總督兩廣。對于張之洞來說,這次調動,既是職務上的提拔,又是使用上的重視。朝廷對他的信任,顯然非比一般。張之洞沒有辜負朝廷的信任,與來到前線的兵部尚書、湘軍名將彭玉麟密切合作,起用老將馮子材,全力支持馮的用兵計劃,又聯絡黑旗軍首領劉永福,給劉以充分的信任,最后終于取得鎮南關大捷。這是近代史上中國戰勝西方列強的最重大的一次戰役。張之洞因此聲名大著,而這場血與火的戰爭,也給張之洞以徹底改變身份的洗禮,即從高蹈的清流派完全轉變為務實的洋務派。
光緒十五年,張之洞載譽來到武昌,開始他的湖廣總督之任。在湖督這個職位上,他整整呆了十九個年頭,以輝煌燦爛的洋務業績,在史冊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頁。張被調任湖廣,是因為修建鐵路的原故。在當時所提出的興建國內腹部干線的多種方案中,張擬定的從北京蘆溝橋起,中經河北、河南、湖北,以漢口為終點的蘆漢線被采納,并負責督建此線南端的修筑。蘆漢鐵路于一九〇五年全線通車,百余年來,成為貫通中國腹部的一條大動脈。
除鐵路外,張之洞還大辦洋務局廠。其中最為重要者,當數湖北鐵政局與漢陽槍炮廠。湖北鐵政局乃武漢鋼鐵公司的前身。鑒于張之洞為中國冶金業所作出的重大貢獻,毛澤東曾經說過我們搞重工業不能忘記張之洞的話。至于漢陽槍炮廠,在日后的戰爭年代里所起的作用更為明顯。辛亥革命之所以爆發在武昌,其中有一個不容忽視的原因,那便是當時的革命者看中了這個槍炮廠。直到抗日戰爭時期,中國軍隊大量使用的,仍然是“漢陽造”。
除軍事工業外,張之洞還在武漢大力興辦民用工業,著名的湖北四局即湖北紡紗局、湖北織布局、湖北繅絲局、湖北制麻局,都是張在光緒十五年至二十四年這段期間內陸續開辦的。這些民用官局與左宗棠的蘭州織呢局、李鴻章的電報局、輪船招商局等,一道開風氣之先,為中國民用工業奠定最初的一批基石。
為使中國強大,張之洞在署理兩江總督時,還創建一支名為自強軍的新式軍隊。這支軍隊聘請德國軍官為教練,按德國陸軍的操典予以訓練。自強軍常與聶士成的武毅軍、袁世凱的新建陸軍被一道提起,成為那個時代中國新式軍隊的代表。
辦局廠,辦軍隊,都需要大量的新式人才,學政出身的張之洞遂在湖北辦起一批新式學堂,如自強學堂、農務學堂、蠶桑學堂、師范學堂、工藝學堂、方言學堂等,其中最有名的學校當屬兩湖書院。這所學堂后來又改名為兩湖大學、兩湖總師范學堂。兩湖書院不僅培養了許多洋務人才,還培養了一大批反清志士。著名革命家黃興、唐才常等人都出于這里。張之洞還大量派遣留學生。當時,湖廣所派出的留日生,居全國之首。
尤為難得的是,張之洞將他的導中國于富強的治國方略上升到“中體西用”的理論高度。隨著闡述這一思想的《勸學篇》的奉旨刊行而累計發行量達二百萬冊,“中體西用”于是成為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最為通俗最易為國人所接受的改革中國的廣告辭。庚子年間,張之洞與劉坤一等人發起東南互保活動,使得東南諸省在那場混亂中盡可能地少受損失。次年,他又與劉坤一會銜連上三道奏折。其中所提出的種種變法思考,實際上已畫出晚清新政的藍圖。
因興辦洋務的重大影響,也出于制約袁世凱的政治考慮,光緒三十三年,七十一歲的張之洞被內召進京,以大學士、軍機大臣的身份參知朝政。光緒三十四年十月,皇帝病危,慈禧召集三位大臣商議立嗣大事。這三位大臣即醇王載灃、內務府大臣世續及張之洞。載灃是光緒帝的親弟,世續是皇室的大管家,均為滿人,張之洞是惟一參與此等絕密事的漢人。給載灃以監國攝政王名義,定國號為宣統,皆出于張的建議。為人臣者做到這種地步,也可謂登峰造極了。
三
有趣的是,身為國之重臣的張之洞,卻依舊不改早期那種清流名士的本色。
他不習慣按官場的作息制度上下班,平時說話辦事,也不大循官場套路,常常率性而為,喜怒皆形于色。對于平庸的屬員,他多半不假辭色,而對于有真才實學的士人,則又格外有好感。時人批語他“起居無時”“號令無節”“面目可憎”“語言乏味”。他聽到這些話后并不惱怒,坦然承認有“無時”“無節”的毛病,但對自己長得丑、不會說話的缺點,卻不認可。不過,據《清史稿》本傳說,張“短身”。從傳下來的照片看,他的臉尖,鼻子大。這樣看來,張的確夠不上英俊。他出生在貴州,史冊上說他“終生操黔語”。在流行官話的官場上,黔語乃土音。說他語言乏味,也不是沒有根據的。總之,這四句流行很廣的評語,對張之洞來說,應該較為準確。
野史上有不少關于張之洞名士作派的記載,其中有些也頗有意味。如他在山西做巡撫時,為著一個縣令替他解決“公”字與“勾”字通假的疑問,他就將此縣令升官。又為著一個縣令不能與他暢談詩書,便判定此人必腹中草莽,遂將此人降級使用。直到晚年,他還因酷愛古董,在琉璃廠高價買了一個假貨,成為京師官場上的一大笑話。在粵督任上,為籌措銀子,他竟然開禁闈賭,引起士林廣泛不滿。在湖督任上,他又聽信詩人陳衍的建議,大鑄以一當十的銅元,造成通貨膨脹的嚴重后果。終于,他的這些不循常規的作法,招來了嚴厲的指謫。
光緒十九年,大理寺卿徐致祥上了一道措辭激烈的奏疏,參劾張之洞用人不當、于事不察、濫用罰捐、靡費錢財、狂誕謬妄、有名無實等種種不法情事,建議對張的使用是“外不宜于封疆,內不宜于政地,惟衡文校藝,談經征典是其所長。”這話的意思是,張之洞不堪做國之重臣,只能做清流名士。這就是所謂光緒年間的大參案。但最后,張之洞還是平安無事地度過了這場風波,其關鍵的原因是張為官廉潔,不貪不撈。《清史稿》中的《張之洞傳》上說他:“任疆寄數十年,及卒,家不增一畝云。”由此看來,廉潔是為官的一條重要原則。守住這條原則,即便遇到一些麻煩事,也可以從容應對。
張之洞雖然名士習氣嚴重,但他又決不像歷史上有些名士那樣狂狷與剛烈。如他思想上傾向維新,賞識康梁,但朝廷的風向變化后,他便立刻撇清與康梁的關系。辜鴻銘說他之所以著《勸學篇》,是為了“絕康梁而謝天下”。他甚至還偷偷派人將自己先前寫的有關維新的題聯抹掉。又如他對袁世凱本無好感,當袁竭力逢迎他時,他又關照袁。最后還為袁說情,保住了袁的性命。他有一個“十六字為官真經”,道是:啟沃君心,恪守臣節,力行新政,不背舊章。于是,便有人罵他“巧于仕宦”。
不管怎么樣吧,張之洞在朝為清流,外放為能臣,在晚清官場上,算是一個既能說又能做的官員。可惜,這種官員,官場上太少了。張之洞早年所在的清流黨中的大部分人,便是只能說而不能做。與他當時關系最為密切的三個朋友張佩綸、陳寶琛、寶廷便屬于此類。他們都出身清華,少年得志,胸中堆積滿腹經綸,筆底似有千軍萬馬,一時間名震海內,令作奸犯科者聞之發怵,也讓慈禧太后另眼相看,將他們視為國家的棟梁之材。結果,張佩綸在馬尾戰場一敗涂地,遭革職流放,后半生抑郁潦倒。陳寶琛外放會辦南洋大臣,被兩江總督兼南洋大臣曾國荃所參劾而罷官,在家一住便是二十年,直到六十多歲時才任即將退位的光緒皇帝之師傅。寶廷懼怕別人報復,后來借娶船妓自劾。從此隱居香山,不知所終。作為一個政府官員,嚴格地說,這三個人都無實績可言。批評別人的時候,慷慨激昂,頭頭是道,輪到自己親手辦事的時候,又比別人還不行:或膽小怕事,臨陣脫逃;或師心自用,缺乏與共事者的協調能力;或意志脆弱,沒有孤身堅守的定力。
如果說,張佩綸所缺在“膽”、寶廷所缺在“識”、陳寶琛所缺在“能”上,那么,同為清流名士,張之洞在這三個方面顯然比他的朋友們要強得多。或許,正是這些必要的人格素質上的健全,才成就了張之洞從清流名士到國家重臣的轉變。
(選自《海燕·都市美文》2007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