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情感,必然包含若干不可理喻的成分;正如健全的理性,也不應把情感剝奪殆盡。懷舊也是如此,當我試圖談論它時,我想的是:情感上的事遠非文字所能窮盡,它性喜追隨心靈。從來,只有理性遷就情感,情感則例無向理性就范的習慣。———的確,懷舊就是如此。
孩子當然不會懷舊,因為無舊可懷;青年人也不容易懷舊,他們的日子如果不是像蝴蝶一般翩飛,多半就在為如何融入社會而苦苦掙扎。他們此時的濃情歲月,倒是可能成為日后絕佳的懷舊題材。是的,日后,不是現在。老年人會懷舊嗎?按說會的,但老年人的懷舊在純度上往往不太牢靠,對單一事物的反復嘮叨,容易磨損懷舊的情感質地,以至老年人的懷舊,較難讓人體味出其中的美好。他講述過去的事情,有時只是為了證明自己已不復當年之勇。這類證明當然涉嫌可笑,老年人不復當年之勇,原屬天經地義之事,有啥好證明的。
純粹的懷舊,應該去除炫耀成分,以便還原成一種情不自禁的精神回歸。懷舊往往構成一道時光之漆,用以刷亮往事,曖昧當下。往事既然需要被刷亮,則多半意味著,那是一種未必被幸福充滿的生活。毫不奇怪,人們更愿意對過去的苦難而不是昨日的幸福進行懷舊。我們安慰他人時常常會說:“多想無益,過去的就讓它過去罷。”實際上,我們的懷舊感可以證明,恰恰對那些相對幸福安逸的生活,我們最習慣養成“過去的就讓它過去罷”的態度,我們更為強烈的懷舊對象,永遠集中在那些相對不如人意的事情上。如果其中也有幸福,則必須幸福得有點不同尋常才行。
有一部好萊塢老電影叫《過去的好時光》,片名頗含至理。我們指責某人不吸取教訓,愛說一句俗話“好了傷疤忘了痛”,其實,擅長“好了傷疤忘了痛”正是我等賴以積極向前看的心理勢能。難道,我非得把一場三十年前的病痛刻骨銘心到宛如昨日的程度,才算不虛度生活嗎?不,我們不僅性喜“好了傷疤忘了痛”,我們的心靈還有一種有趣的作孽心理,擅長把過去的苦難默默地譜成小曲,以便借助回憶的琴弦,低吟淺唱。不久前,我和幾位朋友在內地一家茶館里放肆地懷舊,大家競相回憶早年經歷,那些當年曾使我們大感單調、無趣的“革命樣板戲”,此時從嘴里唱出來,竟然完全失去了依我們的道德和良知水平所應有的憤慨,我敢說,即使回憶初戀,我也未必更加癡迷。這說明,懷舊的確是一種不講道理、無視正義的情感。同樣,我們也可能津津樂道于一樁早年的難堪經歷,甚至,我們還會以炫耀的口吻,像暴發戶攀比財富那樣比較各自的饑餓體驗。這事兒值得攀比嗎?沒法子,哥們幾個在一起,有時就會這么干,渾然不覺其中是否藏匿有變態因素。
沒什么變態的,懷舊自有懷舊的軌跡,無論我們的知識和道德水平如何,懷舊感的萌生依舊像那不測的風云,說來就來,無因而至。
懷舊不容易給我們注入力量,卻可能豐富我們的情感和生命韻味。懷舊是一種情調,但有時難免也會顯出弱智。回憶注重細節,懷舊關乎情調。回憶有可能是客觀的,懷舊則是主觀先行。有時,我們的心旌還會對那些與自己并無直接關聯的事物胡亂搖蕩。比如,在一撥海派女作家的推動下,上海人對以張愛玲為代表的上世紀三十年代上海灘的懷舊,已持續多年。誰都知道,懷舊者并沒有生活在那個年代,她們所懷的乃是他人之舊,而非自身之舊。若恭維她們一下,我可說這種懷舊已接近圣人境界了,當孔子說“郁郁乎文哉,吾從周”時,孔子所懷戀的,也是他本人不曾生活其中的周朝。
如果你懷舊了,說明你至少有了半把年紀;如果你懷舊了,說明你擁有了閑暇,哪怕只是臨時“偷得”的“浮生半日閑”。在那一刻,你的日子沒有被裝上齒輪,你可以從容地把時間打造成玩具。懷舊,說穿了就是一種情感魔術,會玩的人,可以把它弄得非常文化;即使不怎么會玩,也有助于深長你的人生意味。
(選自《大連日報》2007年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