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秀芳：中國的“提燈女神”

2007年7月9日，中國現代科學護理事業的奠基人之一黎秀芳在蘭州去世，享年90歲。

66年前，當富家千金黎秀芳搭乘軍機從南京飛往大西北蘭州的時候，她或許并沒有想到，自己一生的事業會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少女時代的夢想

1917年春季，黎秀芳出生在南京城一戶書香之家，是家里的長女。父親黎離塵早年曾任小學教員，后來又在基督教會任文書，時常在報刊發表文章，融儒家傳統文化與西方民主思想和基督教仁愛精神于一體，在當時流派眾多的新文化思潮中漸漸形成自己的風格，有一定的社會影響力，后來被國民政府委任為“勵志社”副總干事，授中將銜。

黎秀芳在童年和少年時代深受父親的影響，幼小的心靈早早播下了基督教仁愛悲憫的普世觀念。在南京女子中學讀書期間，她跟父親都懷抱很高的報國熱情，但志向卻漸漸發生了分歧。父親更多看到的是半封建半殖民體制下種種的社會弊端，傾向于西方科學民主思想，致力于社會變革；黎秀芳則更多看到的是戰亂條件下許多傷殘病患者所經歷的生命苦痛，尤其在此期間，包括生母在內三位至愛親人先后被病魔奪去生命，讓青春年少的黎秀芳早早地對生命有了更深的體會。

就是在這時，她讀到了佛羅倫薩·南丁格爾的故事。

19世紀上半葉，出身名門，受過良好教育的英國少女南丁格爾不顧家人反對，選擇做了一名職業護士，將護理病人，關愛生命作為自己奉獻畢生的神圣天職。此后七十余年間，她的這一信念從未動搖過：在克里米亞戰地護理中，使傷病員死亡率從50％以上下降到2.2％以下，被傷病員以至全英國人稱為“提燈女神”，視為民族英雄。她創建了世界上第一所正規的護理學校，撰寫了大量的報告和護理學專著，最著名的《護理札記》成為護理專業的經典著作。1912年，在她去世兩年后，國際護士理事會將她的生日——5月12日定為國際護士節；同年，國際紅十字委員會設立了作為國際護士最高榮譽獎的南丁格爾獎項。

南丁格爾的故事，讓黎秀芳仿佛聽到了期待之中的精神感召。1936年，黎秀芳中學畢業時，父親主張她報考法律專業，但她卻自作主張，報考了當時全國惟一的護士學校——南京國立中央高級護士學校。

黎秀芳入學一年以后，抗戰爆發了。南京淪陷后，護校相繼流亡武漢、長沙，貴陽等地。在長沙時，黎秀芳和她的同學來到收治抗日重傷軍人的醫院，投身到對傷病員的護理之中。她每天奔忙在越來越多的傷員之間，白天顧不得吃飯，晚上提著馬燈巡視病房。她又想起了南丁格爾，一種職業的神圣感油然而生。

去留之間的果斷抉擇

1940年，黎秀芳從護校畢業時，想跟同學起去大西北，但因成績優異被學校留校任教。

一年以后的冬天，黎秀芳收到在蘭州參與籌建中央西北醫院的老師夏德貞的來信。老師在信中說西北很缺護理人才，希望她能去，并告訴她去蘭州的路線。

于是，黎秀芳約了好友張開秀和歐蓮卿，分頭請假，離開學校，先轉道重慶。當時，黎秀芳的父親跟隨國民政府機構也在重慶工作，聽了女兒的打算后，表示堅決反對，并且很快在歌樂山醫院為女兒安排了工作。但是，黎秀芳又一次違背了父親的意愿。

一個月后，黎秀芳打聽到有一架飛往蘭州的軍用飛機，便瞞著父親，想盡各種辦法，跟兩位同學搭上了這趟飛機。

到了蘭州，三個燙著卷發穿著旗袍的都市女子，才發現這個塞外古城遠比想象中的景象要荒涼和落后許多，工作和生活條件也相當艱苦。這里幾乎沒有一家稍微像樣點的醫院，連助產士都沒有，婦女自然生產中的母嬰死亡率很高。黎秀芳照顧的第一位病人，就是幫助一位難產的孕婦接生，使得母嬰平安渡過難關。

在蘭州呆了沒多久，好友歐蓮卿因為不能適應高原生活，回內地去了。黎秀芳和張開秀堅持留了下來，從此成為畢生的親密朋友和事業伙伴。

1943年，中華護理學會總會為開發西北的護理教育事業，決定在蘭州創辦西北第一所公立高級護士學校，校長夏德貞聘請自己的學生黎秀芳和張開秀到學校做兼職教員。

護校建起來了，招生卻成了一大難題。那時當地人觀念相當保守，除了一些大戶人家，女孩子讀書工作的很少，更沒有人愿意讓女孩子學護理。黎秀芳和同事們四處奔波，幾經努力，第一屆學生也只招到5名。從此，黎秀芳和張開秀在老師夏德貞的帶領下，一面工作面教學，艱難地為西北的護理事業做著最初的奠基。

1947年，黎秀芳的學術論文《怎樣普及營養知識》在美國《婦女友仁》雜志發表，獲獎金500美元。她把這筆錢捐給學校，建了一座營養實驗室。

1948年8月，蘭州解放前夕，黎秀芳再次面臨抉擇。她在收到世界衛生組織讓她去美國進修學習的邀請的同時，父親也趕到蘭州要接她回去，舉家撤離大陸，遷往臺灣。

但是，這一年，黎秀芳剛被委任為護校校長，學校仍然生源不廣，舉步維艱，她知道一旦離開，學校就可能辦不下去。黎秀芳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違背了父親的意愿。

看著父親失望和傷心地離開，黎秀芳也是揪心地難過。在10個兄弟姊妹中，父親是最疼愛她的?她卻是“最不聽話”，最讓父親傷心的。她更沒有想到的是，從此竟是她和父親的訣別，就連父親去世她都不知道。黎秀芳一直覺得欠了父親太多太多。據黎秀芳的小保姆回憶說，她在病重神志昏迷時，嘴里一直念叨著“爸爸”。

當然，去美國學習的機會她也放棄了。1949年，西北野戰軍解放蘭州，接管了國民政府西北中央醫院和附屬的西北公立高級護士學校，更名為西北軍區第一陸軍醫院和附屬高級護理學校，繼續任命黎秀芳為護校校長。

《聯合志愿書》與“雙秀基金”

新中國成立后，政府為醫院和護校注入了新的活力，帶來了新的生機。1950年，黎秀芳到北京參加第一屆全國衛生會議，受到毛澤東。朱德等中央領導的親切接見。

黎秀芳和好友張開秀一直抱定獨身主義，將全部精力和時間投入到護理事業中。她們創造性地提出“三級護理”理論，“三查七對”護理制度，“對抄鉤對”護理操作規程，確保了護理質量的提高，奠定了中國現代科學護理的基礎。

為給病人一個安靜的休息，療養環境，她們還提出了護理人員不能在語言上，動作上給病人以惡性刺激的。“保護性醫療制度”設想。她們將一塊“走路輕，說話輕，關門輕，操作器械輕”的牌子，掛在了醫院潔白的走廊里……這塊凝聚著愛，善良和職業責任感的“四輕”牌子，從此掛在了中國大陸的每一所醫院。

有許多人對黎秀芳和張開秀選擇獨身感到好奇和不理解。黎秀芳對此解釋說，“獨身不是奇怪的事情，這只是一個觀念的問題。南丁格爾不也沒有結婚嗎7護理事業是一項需要傾注愛心和全身心投入的事業，我們對自己的選擇從不后悔。”

她們的合作直至1986年。時任蘭州軍區總院護理部主任的張開秀病逝前，她倆共同寫了一份《聯合志愿書》……我倆現有銀行存款及國庫券4萬元，下世后共同捐贈蘭州軍區，以作護士班優秀畢業生和醫院優秀護士獎金之用，個人不作私產保留，遺體如有醫學研究需要，可獻作病理解剖。

在張開秀的追悼會上，黎秀芳含淚公開了她倆的這份“共同遺囑”，并捐贈了這筆基金。從那時起，蘭州軍區將這一獎項和基金定名為“雙秀獎”和“雙秀基金”。截至目前，已有近百名護士獲得這一獎項。

80歲獲得“南丁格爾獎”

1958年，黎秀芳的家庭背景被定為舊官僚，她本人在后來又先后被定為。“中右分子”，“特務”，“反動學術權威”等。但是，即使在被造反派關牛棚，打斷肋骨、從樓上推下去，用火爐灼烤等手段百般摧殘的痛苦時刻。她也從未動搖過自己所堅持的信念。從35歲遞交第一份入黨申請書開始，此后26年間，黎秀芳先后6次遞交入黨申請書，直至1978年9月3日終償夙愿，于花甲之年被吸收為中共黨員。

1981年6月，黎秀芳與音信隔絕30余年的家人取得聯系，經組織批準去美國探親。當時有許多人猜測，黎秀芳60多位家族親屬都在海外，她自己多年來孤身一人在大西北工作生活，又吃了那么多苦，很可能這一去便不會再回來了。

然而，此時已擔任全軍護理專業組組長的黎秀芳卻將這次探親當成了一次出國考察學習的機會。與家人相聚之后第二天，她就讓弟弟帶著參觀考察。短短數日，她走訪了美國11所著名的護士大學，醫院、醫護教育和研究機構，收集了筆記資料30多本。弟妹們開玩笑說：“大姐不像是探親，更像是來執行公務的。”

幾個月后，黎秀芳帶著用母親給的美金買的一捆護理書籍和資料，回到了蘭州。從那以后，她的母親和弟妹們又多次勸她到美國定居，與家人相伴，安度晚年，但她都婉言謝絕了。

回國后，黎秀芳將從國外帶回來的先進經驗應用到教學與實踐中，并著手恢復和健全各級護理學術組織，加強學術研究對臨床的指導，相繼成立了醫院護理技術管理、外科護理等4個學術組：指導各軍區，海軍，空軍和國防科工委，軍醫大學共成立19個專業組，先后召開病房科學管理，臨床基礎護理，責任制護理等學術經驗交流會，提高全軍護理技術水平。

在黎秀芳的呼吁和奔走下，第二軍醫大學設立了護理系，開辦了5個護理大專班。后來又開始招收本科生，碩士生，為部隊培養了數以千計的高素質護理人才。

1997年5月12日，國際紅十字會電賀中國紅十字總會：中國蘭州軍區總醫院黎秀芳獲第36屆“弗羅倫薩·南丁格爾獎”。當年9月2日，80歲高齡的黎秀芳來到北京，在人民大會堂的授獎儀式上，由江澤民總書記親手將那枚鐫刻著南丁格爾頭像的獎章佩戴到她的胸前。

平生個人生活非常簡樸的黎秀芳，直至晚年病重期間，仍遵照當年和張開秀的《聯合志愿書》中“不留私產”的約定，先后留下遺囑，將自己平生節儉積蓄的80多萬元全部捐出，設立蘭州軍區第一個。“為兵服務獎勵基金”。在此之前，她還曾拿出20萬元積蓄，接濟蘭州市兒童福利院的孩子。

2005年，黎秀芳的弟弟想接重病的姐姐到美國治療，可她對弟弟說：“我在蘭州工作生活了一輩子，去世后也要留在蘭州。”

2007年7月9目，黎秀芳在蘭州去世，組織上按照她的遺愿，把她的骨灰埋在了她深深眷戀的黃土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