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當太陽光穿過狹縫射在棱鏡上,棱鏡后的白屏上便呈有一條彩色的光帶。這種由光的反射和透過的情況不同而呈現的各種顏色,科學家稱之為“色彩”,把物象固定的各種色彩叫“顏色”。但在一般人眼里,“色彩”也是“顏色”,“顏色”包括“色彩”。在現實世界里,顏色品種之多,多到難以細數。單是“紅”,就有大紅、朱紅、紫紅、絳紅、血紅、水紅、緋紅、粉紅、銀紅、肉紅、淡紅、嫩紅、鮮紅、暗紅、橘紅、鶴頂紅、胭脂紅等等。這些表示顏色的詞語非常活躍,不僅使用頻率相當高,而且有很強的構詞能力。經調查,在《現代漢語詞典》里,以“紅”作為第一個詞素的詞語就有“紅茶”“紅潮”等近100個,以“白”為第一詞素的詞語有“白皚皚”“白凈”等近170個。要是加上像“嫣紅”“又紅又專”等處于其他位置構詞的詞語,其數量是非常可觀的,在整部詞典中所占的比重亦相當大。這些用來表示顏色的詞語,叫做顏色詞。
但在對顏色詞的使用過程中,我們卻發現:第一,英語中用green-eyed(綠眼睛的)表“嫉妒的”,而漢語卻說“眼紅”。第二,人們對同一事物使用的顏色詞也不盡相同。如英國人在翻譯古希臘作品時,對顏色詞的翻譯感到十分棘手。荷馬在他的著作中用“葡萄酒色”形容大海的顏色,英國人對此無法理解。第三,同一語言內部,排除了民族心理、文化根基的障礙,對于顏色詞的描述,特別是在文學作品中,也很難有準確的定位。“紅色”在漢族人心目中象征著熱烈、歡樂和喜慶,是一種帶來美感的色彩,這無可置疑。《紅樓夢》中角色的穿著不少是紅色的,如寶玉的大紅箭袖、鳳姐的桃紅灑花襖、香菱的石榴紅裙子、鴛鴦的水紅綾子襖兒、黛玉的揚妃色繡花錦裙等等。但這種對于同色系的繁復劃分,造成了文學作品中“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模糊性。
本文正是基于上述問題,試圖從顏色詞認知過程,來歸總造成顏色詞模糊性的諸因素。
二、顏色的物理屬性
眾所周知,客觀世界實際并不存在顏色,而只存在各種光波。顏色是物體反射(或發射、或透過)光波通過視覺所產生的印象。科學家的研究表明,除色盲外,人類觀察顏色的視覺系統在生理上并無區別,具有不同文化的民族對顏色的感知和區別顏色的能力也沒有區別。但出于認識的經濟性考慮,語言中的顏色名稱卻十分有限。用單純詞表達的顏色不過幾十種,如紅、黃、綠、紫、黑、灰等;而綠色其實是藍色和黃色的混合色;紫色是紅和藍合成的顏色。許多色彩用加修飾語的方式表達,如淺紅、蘋果綠等。更多的顏色則沒有恰當的表達方式。一方面是顏色色彩的數量極大,一方面是顏色詞的數目有限,其結果必然是一個顏色詞往往包括光譜上的很長一段距離。因此,顏色詞具有很大的模糊性。另外,因為顏色構成一個連續統,因此有些介乎兩種顏色(如,橙和紅)之間的顏色很難判斷它們究竟是什么,可以說光譜的連續性使得顏色詞天生帶有模糊的特質。
產生顏色詞模糊性的物理原因除了上面說到的兩點之外,還同人的生理感觀密切相關。如一塊灰布,放在紅布上呈青綠色,放在藍布上呈黃色;當一灰色區域被明亮的綠色所包圍時,看起來帶有紅色。可以說,在色彩的世界中,“眼見為實”受到某種程度的質疑。
盡管如此,人們還是對顏色詞進行了劃分。但客觀實體的相似性和連續性并不因為人類的范疇化或類型劃分而消失,它們將繼續保持在概念或語義范疇中。但對顏色詞來說,模糊性并非純粹是由物理屬性來決定的,人類的認知在導致顏色詞表義模糊性的過程中也有著不可忽視的作用。
三、顏色詞的歷時考證
世界上各種語言中的顏色詞數量不一,對光譜切分的粗細和位置也各不相同。1969年美國的柏林和凱以《表示顏色的基本詞匯》一書,通過對近百種語言的比較研究,提出了令人耳目一新的理論,他們認為任何語言的基本顏色詞都不出十一個詞的范圍,并且形成如下的序列:黑、白>紅>綠、黃>藍>棕>紫、粉紅、橙、灰。
我們可從中國古代的辭書中對這一認知過程進行考證。上古卜辭金文因為主記占卜、戰爭或政事,所以使用的顏色詞較少,只有在特殊情況下(如使用牲畜或賞賜物品)才會涉及顏色。但卜辭金文中表示紅色的詞較多,有“赤朱彤熏(為絳色)”,這說明中國人自古就喜歡紅色。成書于周秦之際的《爾雅》,在《釋天》《釋草》《釋木》等篇零星談到物體的顏色。如《釋草》中的“赤苗、白苗”,《釋木》中的“赤棠、白棠”。《爾雅》在顏色方面所提供的最有價值的材料乃是若干早已死亡的專詞。它們只是帶顏色的物件,顏色詞并沒有被獨立出來。直到公元100年許慎的《說文解字》才系統地搜羅了許多的顏色詞。“白赤黃青玄”等都是部首,這些部里的字有許多就是顏色詞。白部有11個,黑部有25個,赤部有8個,黃部有5個,玄部有3個,青部只有一個“青”是顏色詞。從卜辭金文到《爾雅》再到《說文》為我們大致勾勒了顏色詞的充實過程。
早期顏色詞基本上是單音節詞。它的強調形式是“蒼蒼”“青青”等。后來人們感到使用某種事物的名稱更可以表達具體細致的顏色,例如某種玉石,如碧、珊瑚等;某種羽禽,如孔雀、鸚鵡等。這種狀物表色的顏色詞至今十分常見,如蘋果綠、玫瑰紅、孔雀藍等。在《說文》中,對于正色(赤黃青白黑)以外的各種顏色都用混合法來解釋,如:“綠,帛青黃色也”,“紫,帛青赤色也”。后來的許多顏色詞恰好就是這樣生成的,如紫紅、絳紫等等。從重疊到狀物再到復合,這些物色、色色相結合的造詞方法,使得顏色詞的數量激增,極大地豐富了語言中的形象,增強了文本的表現力。但過于隨意的發揮對漢語的顏色詞的釋義設置了屏障,也在客觀上突顯了顏色詞表義的模糊性。這里舉《紅樓夢》第四十四回中的一段描寫為例:“賈母笑道:‘那個軟煙羅只有四樣顏色:一樣雨過天青,一樣秋香色,一樣松綠色,一樣就是銀紅的。’”在這兒,鑲嵌在四字格里的詞到底是什么顏色,恐怕也只有意會了。
在幾千年的文化傳承中,我們的祖先不斷豐富著對顏色詞的認知。而這些顏色詞流傳至今,必然會造成體系的龐雜和表義的多重性。這正是顏色詞模糊性特別是熟語中顏色詞表義多變性的來源。
四、現代漢語顏色詞的共時分析
根據顏色詞的產生過程,我們大概可以把現代漢語顏色詞的構詞進行重新的整合,從而來探究現代漢語顏色詞模糊性來源。根據顏色詞性質的不同,可把它分為兩大類:基本顏色詞和實物顏色詞。
基本顏色詞是指本身就能用來表示事物顏色的顏色詞。大致有如下的幾種類型:
第一類:紅、黃、藍、白、黑、綠、青、紫、靛、赤、朱、灰、褐、烏……
第二類:赤紅、紫紅、紫綠、灰白、藍黑、靛青、黃褐……
第三類:大紅、鮮綠、深褐、淺藍、淡灰、嫩黃、暗紫、純白……
第四類:紅色、黃色、綠色、彩色、紫紅色、灰白色、淺綠色、靛青色……
第五類:紅彤彤,綠油油、黃燦燦、灰蒙蒙、白茫茫、黑漆漆……
第一類基本顏色詞是一些單音詞,是最基本的顏色詞,也是構成其它類型顏色詞的基礎。第二類顏色詞是第一類的復合形式。第三類顏色詞是以第一類顏色詞為核心,加上一個修飾成分,使顏色的程度有差別。這類顏色詞,除了加表示程度的詞素,還可以加其他修飾性詞素,如以“白”為中心成分構成的“潔白”“慘白”。第四類顏色詞是由第一類、第二類和第三類的顏色詞后附加一個“色”詞素構成。第五類顏色詞是由第一類顏色詞后附疊音成分構成。此外,像“綠里帶黃”“紅得發紫”“黑中泛紅”等,是詞組形式的顏色詞語。
實物顏色詞是指利用實物的顏色來表示顏色的顏色詞。主要有下列三類:
第一類:金色、銀色、墨色、玉色、肉色、咖啡色、奶油色、瑪瑙色、薔薇色……
第二類:棉白、石綠、土黃、桃紅、魚肚白、天藍、玫瑰紅、鐵青……
第三類:銀白色、天藍色、乳白色、金黃色、橘紅色、草綠色……
第一類實物顏色詞由實物的名稱后附“色”詞素構成,以實物的顏色來表色。第二類實物顏色詞是由實物的名稱和體現該實物顏色的顏色詞復合而成。如棉花的顏色是白的,“棉”加上棉花的顏色“白”,就構成“棉白”這個實物顏色詞。第三類實物顏色詞是由第二類的一些顏色詞后附“色”詞素構成。但不是所有的第二類顏色詞都能構成第三類的。如“乳白”可構成“乳白色”,“雪白”則不能;“草綠”可以構成“草綠色”,“碧綠”則不行。
除了上述的兩大類,我們還應注意到一些特殊情況。有的顏色詞構詞比較特殊,是動詞加單音節顏色詞構成的,如:漂白、烤藍、燒黃、祭紅、刷白。有的顏料來自海外,用漢語造詞或譯音,如陰丹士林;或音譯兼意譯,如凡拉明藍。有的顏色詞表示的顏色我們知道而這個詞的意思和構詞卻不清楚,例如“藕荷”。
從以上的描述中,我們可以看出現代漢語中顏色詞構詞上的模糊來源。它首先表現在詞素上。因為顏色本身就沒有截然分明的界限,占大多數的雙音節詞又常以某種具體的顏色名稱或具有某種顏色的物體來復合命名,如葡萄綠和蘋果綠。由于實物本身在自然界中的顏色就不是統一的、純色的,這就為色彩的區分增加了難度。其次從構詞法來看。顏色詞除了單音節詞以外,主要有三種基本結構形式:一類是聯合式,如赤紅、青灰;一類是偏正式,如大紅、淺紅;一類是附加式,如紅彤彤、白皚皚。為了能更準確地理解構詞法在顏色詞模糊性上所起到的作用,我們以寧夏人民出版社章銀泉先生所編著的《色彩描寫詞語例釋》為語料庫,對其從各家文章中所摘錄的有關“白”義的語匯進行統計,共得詞條107個。除去單音節詞和以物擬色的如“白玉色”“蔥白色”外,單純從因修飾成分所造成的差異性上統計,偏正式如“皚白、純白、慘白、斑白、寡白、皓白”等共計23處。這類詞的前一詞素意義已經虛化,對后一詞素只起加深程度的作用,與自身不包含程度意義的詞相比,較為明確。但與“雪白”“鹽白”類相比,則較為抽象模糊。因為“雪”“鹽”等還有一定的詞匯意義,可是“煞”“寡”沒有具體的詞匯意義,因而程度不易確定,模糊性較強。另一類附加式顏色詞如“白皚皚”“白慘慘”“白蒼蒼”“白乎乎”等有15處。這類顏色詞大多帶有人的主觀感情色彩,有較強的描寫作用,并且因為后綴沒有實在的意義,所以表示的程度更不易確定。以上數據表明顏色詞在構詞上的活躍性,也使想從義素上對部分顏色詞進行準確分析的可能性變得微乎其微。
五、顏色詞的聯想意義
顏色詞具有模糊性早被人們普遍接受,人們有爭議的是顏色詞模糊性的根源。在第二節中,對顏色詞認知眼見為實的顛覆,使我們知道,色彩作為客體存在的一種特殊的物質形態,它不僅要依附于具體的客觀事物,而且還要依賴于人的主觀世界的感知。這樣,色彩的刺激反映就有了客體和主體兩方面的內容。顏色詞通過表達相應的色彩概念而把客體、色彩、主體三方面聯系在一起,使顏色詞不僅指稱了色彩概念所表達的客體方面的特征,而且還表達了色彩在人的主體方面所能引起的一切刺激反映特征。這一特征,又往往通過色彩的聯覺而產生,它表現在顏色詞語的意義內容方面,就構成了顏色詞語的聯想意義。由于色彩的聯覺主要是感覺與感覺之間的聯系,而感覺本身一般是游移不定的,它受個人主觀因素的影響很大;此外,色彩的聯覺還受到社會種種因素的制約,如社會生活方式、民族風情、宗教文化、地理環境等等。這樣,以這種游移性和社會性為聯覺基礎而構成的聯想意義,也就必然具有不同層次的模糊性。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在不同的語言體系中,相應的顏色詞語,其聯想意義可能是不同的。如“紅色”在漢語中有“熱烈、喜慶、歡樂、革命”的聯想意義;在俄語中則有“美麗的、美好的、勇敢的、神圣的”等聯想意義;在英語中卻有“戰爭、流血、恐怖、淫蕩”的聯想意義。由此可見,聯想意義受到社會因素的制約而呈現出不同的特點。這一點在語言學中被普遍提及,不再贅述。
由于顏色詞語的聯想意義主要是一種精神觀念或文化價值的體現,往往具有“雙重意義性”。因而,顏色詞語作為文化層次的符號,也被賦予了特定的價值——正與反、善與惡、褒與貶。同時,我們也注意到,色彩本身也具有雙重的特性。顏色詞語承擔“雙重語義”不是偶然的。拿“黃色”一詞來說,作為色彩,黃色一方面光感最強,給人以光明、燦爛、高貴、充滿希望的聯想;另一方面,黃色的波長短,不易分辨,有輕薄、軟弱的特點,在光照下,常有失色的表現,因此,又給人以衰敗、頹廢、腐爛、酸澀的聯想,而這些都包含于“黃色”一詞的意義之中。所以,漢語中,既有“黃袍馬褂”,也有“人老珠黃”,這兩個“黃”的文化價值是相對立的。又如“白”,有表示“高潔、純凈”的“白雪公主”,也有表示“哀傷、反動”的“白色恐怖”;“黑”,既有表示“深沉、莊嚴”的“黑色的土地、黑旋風”,也有表示“悲哀、陰森”的“黑色幽默”;“綠”,既有表示“寧靜、和平”的“綠色的希望”,又有表示“幼稚、嫉妒、厭惡”的“綠帽子”。“雙重語義”是顏色詞語作為一種文化層次的符號所具有的特殊價值的體現。它建立了人的主體世界、精神觀念或文化價值與語言之間的特殊聯系,有助于我們對語言作為“文化模式”的含義的理解和把握。
由于聯想所造成的顏色詞理解上的模糊性,主要存在于不同的語言環境中,多數是由民族、時代、政治上的差異所形成的。在母語的學習中容易被忽略,而歸置于文化上的差異。但從對顏色詞的認知過程來看,聯想意義仍然是語言反映鏈中不可缺少的一環。
六、小結
當人類睜開雙眼去探索混沌的世界時,黑白已通過瞳孔在人腦中刻下了色彩。世界上各民族各種語言都有表示顏色的詞語。雖然我們無時無刻不和色彩打交道,卻時常在顏色詞的海洋中撐不住舵盤。本文從對色彩的客體本質的認識,到對顏色詞產生、豐富過程的梳理,再通過對現代漢語中顏色詞的構詞詞素和詞法的分析,最終走向了顏色詞在聯想意義上的把握。這一條脈絡大致貫穿了人們對顏色詞認知的全過程。對顏色詞模糊因素的探究,決不是想以某些個“絕對的真理”對語言進行條分縷析。因為語言藝術的博大精深使得“一切規則皆有例外”,“一切例外皆有規則”。于是探究的目的變得簡單而具有現實意義,即以漢語為主體,對顏色詞模糊性來源進行總體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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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芮曉瑋,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