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93年廢棄糧票止,建國與糧票制度曾實行三十多年,居民計劃供應,每月按個人定量憑糧票購買糧食或食堂飯票,時間長了,就產生許多有關糧票的故事。以我為例,終身難忘的就有好幾件。這些故事有的使我痛苦,有的使我尷尬,有的使我欣喜,現在選幾件,讓大家看看。特別一些二十歲左右的小青年,他們吃食堂,上飯店,天天看到浪費糧食,大批白面饅頭,大米飯往泔腳桶里傾倒,也不以為奇。不知他們看了我的糧票故事,作何感想,是為本文導言,以下請看正文。
糧票被竊
1958年我在浦東一家鄉校當小學教師,因上語文課外還兼職8節體育課,故每月補助2斤糧食和定糧一起合到每月31斤,平均每天1斤。和普通教師比屬“富?!睉?,和婦女教師比我算“大款”,因為她們25斤1月。
我是業余作者,有時要參加創作活動,為了應付意外需要,只得“節約”糧,天天早晨在點心店吃二兩(一碗豆漿和二只大餅一根油條)半饑半飽去學校上課。這樣一個月,可余3斤糧票。
一天月底,我往塘橋鎮點心店吃早點,那時吃東西很不方便,吃點早點得排三次隊,先排隊憑糧票買籌碼,再排隊憑籌碼領大餅油條,最后排隊憑籌碼領豆漿,一餐早點化半小時是常事。那天,我去得稍晚,店里店外已排了幾個長隊,心里就有點急躁,當我買了大餅油條找好座位,放在桌上再去排隊買豆漿時,竟把皮夾子也放在大餅油條旁邊而沒放在口袋里,這下可糟糕啦,我興匆匆捧了熱氣騰騰的豆漿回到桌邊,準備享受時,發現皮夾子不翼而飛,頓時驚慌失措,問二個同桌的顧客,他們說沒有注意,問店堂服務員,也說沒有注意,還責備我,一個大男人,怎么連個皮夾子也看不住!那時我冷汗直冒,皮夾子里錢不多,只有五元人民幣(占我月薪的十分之一)但下個月的糧票還沒向學??倓仗庂I飯票,現在連同皮夾子一起丟失,叫我下個月吃啥,一個月不吃飯上課是不現實的,看來我只有餓死了。我昏昏沉沉回到學校,辦公室門口第一個見到我的是周校長,一個三十多歲的女性,她一見我就說:“胡老師,你面色蒼白,走路無力,身體有病否?”我老實告訴她,我倒了八輩子霉,今天闖大禍啦。她聽說我一個月糧票被竊,亦大吃一驚,但她安慰我,勸我別難過,安心上課,她會替我想辦法的,我想我失竊的是一個月的糧票,數目太大,誰借給我,我也無力歸還,總而言之,以后的日子是難過的了。
但事情出我意外,當我頭昏腦脹地上課、下課,挨到放學,獨個兒在辦公室呆坐時,周校長笑咪咪地來到我面前,“胡老師,你可放心了,糧票問題我已替你解決啦”。說著就給我一迭糧票,當時我激動得手都抖了。后來她和工會主席商量研究后,認為全校27位教師,男教師胃口大,自己吃也只混個半飽,肯定無余糧,唯有6位婦女教師稍有積余,于是就向婦女教師募捐,婦女教師獲悉我糧票遭竊,果然人人同情,個個慷慨解囊,一下子就湊齊了31斤。周校長這一介紹,更使我熱淚盈眶,我明白當時在正規場合,買賣糧票系非法行為,嚴令禁止,糧票比金錢還寶貴,現在這幾位婦女教師無償地送糧票給我,等于救了我的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真終身難忘啊——但當時我真傻得出奇,激動過分,竟說不出話,只是一股勁地說:“謝謝!謝謝!”
忘帶糧票
我歡喜看書,也喜歡買書?!拔母铩币郧?,福州路是我節假日常去的地方。那里書店多,舊書攤也多,每次去我總能買到滿意的書。1961年國慶節上午,吃了早飯我就從楊思鎮乘車去周家渡,過江乘18路車到福州路買書。我最感興趣的是上海舊書店,舊書店耐心挑選的話,有時會買到價廉物美的中外名著。我有一本暗紅封面的精裝本《鏡花緣》,人民文學出版社1952年出版直排本,厚厚一本,僅2元。那天我僅花幾角錢就買到屠格涅夫的《貴族之家》、《煙》使我補齊了屠格涅夫的五本長篇名著。大約十一點多鐘,我就走到大世界對面,一家西餐店吃飯,準備吃了飯再回浦東。
當我排隊買籌碼時,營業員問我要三兩糧票,我掏出皮夾找糧票,才知走時匆忙,忘記問妻子要糧票了。我跟營業員商量,對不起,我忘帶糧票了,能否通融一下,買一客三角五分的大眾客飯。對方說,不行,我們這里不賣敞開客飯(即不收糧票的客飯)。說罷,手一擺,示意我讓開,他要做我后面生意。這下我急了,我急忙懇求,對不起我家在浦東,回家取糧票路太遠,照顧一下,好不好,我說我是一位教師不會騙你的。營業員瞧了我一下,見我舉止氣質似乎不像說謊的人,大概出于同情,就說好,照顧你一下,付二角五分就買一客羅宋湯吧,為了表示公事公辦,又作了一次聲明,我們店家規矩,菜與飯是搭配賣的,單獨買一客羅宋湯給你,過去從未有過,這是對你的特殊照顧,下不為例啊!他的話軟中有硬,說明沒有糧票是絕對不會賣飯給我吃的,而且單獨讓買客羅宋湯,還是破天荒的照顧,叫我還有何說。我只好交錢并連聲說謝謝,謝謝。不一會羅宋湯來了,我端著羅宋湯,環顧店堂高朋滿座,顧客有的有飯有菜有的還喝啤酒,手捧羅宋湯,沒有飯的全店顧客中僅我一人,顯得非常突出,又分外寒酸,我不好意思去占一座位,就在開賬臺旁像孔乙已一樣站著尷尬地吃著。那天天氣較熱,我又渾身熱辣辣,額上汗直冒,從墻上整容鏡看,我臉色通紅,不知是羞還是熱,只覺心里像羅宋湯一樣酸溜溜地難受,這下我真的體會到糧票的威力了,沒有糧票單有鈔票照樣吃不到飯。我埋著頭,似做了虧心事般匆匆把羅宋湯喝完,把碗往桌上一放,就狼狽地逃出了店堂,心里只是一句話,今后出門千萬不要忘帶糧票!千萬別忘……
糧票換柑桔
1987年11月初,我隨上海民間文學采風隊去四川采風,歸來時,由重慶乘長江輪返滬。一天早晨,天剛朦朦亮,輪船??咳f縣裝貨,因裝貨時間較長,我們皆趁機上岸散步游玩,順便吃些早點。
萬縣是四川著名的柑桔產地之一,碼頭上一箱箱的柑桔堆積似山,搬運工正把柑桔往船上裝,準備銷往南京上海。我們無暇細看,直奔岸上。離碼頭不遠,明亮的路燈下,是一街長長的自由市場,大約是專為往來的“船客”服務的,貨色頗多,其中擺得最多的是柑桔攤,因價格比上海便宜,顧客爭相購買,生意很好。我們緩緩地往前走,小周是“買汰燒”能手,對購物經驗豐富,堅信“貨比三家不吃虧”,我知道跟著他不會上當,就緊跟不離。走了一陣,果然有一攤主突然悄悄問我們,有全國糧票否?有,糧票可以換柑桔。那時糧票公開買賣是違法的,給警察逮住的話,輕則糧票充公,重則罰款寫檢討,要吃苦頭的。所以我們也悄悄和他對話,對方神秘兮兮好像在搞“特務”活動。
“怎么換法?”小周問。
“一斤糧票換一斤半柑桔?!睌傊鞔?。我倆核計一下,覺得這樣換很實惠,因為上海一斤糧票最多黑市值二角,這里一斤可換一斤半柑桔,而柑桔在上海須三角伍一斤,換一斤半的話,糧票等于升值至五角一斤了,這太妙了,于是我們決定換。這時后面“逛市”逛過來的采風隊員亦來了,當他們得知這一消息,也說便宜,便宜,爭著要換。我們根據各人需要。換多換少隨自己,我怕煩,怕拿不動,換得最少,僅換20斤柑桔(剛巧裝一竹簍子)令我不解的是兩位女士,她們力氣比我小,卻換得最多,每人換了50斤,她們自己拎不動,由熱心男士幫著她們拎上船。我問她既然力不從心,為啥還要換那么多,她說有三個原因,一,這種機會難得,錯過可惜;二,她積余的全國糧票較多,不用也是浪費;三,多換些,回去送送朋友和單位里的同事,讓大家嘗嘗四川的土產。
這話有理。
令我好笑的是我們上岸時,一個個空著手斯斯文文,儼然騷人墨客,文人雅士,回船時,手提肩扛,大包小包的個個滿頭大汗,蓋過“跑單幫”。
在船艙里,看著自己的“戰利品”,憑糧票能換到這么多柑桔,想想開心,不知這樣的新鮮事,世界上其它國家有否?
閑聊時,我問同事,你們可知攤主要這么多全國糧票干什么,難道他還想做販賣糧票的勾當嗎?
擅長采訪的老王馬上為我解開迷團,他早已了解過事實真相,原來這里的山民都有種糧食的任務,種糧食經濟效益差,多數人種柑桔,不種糧食,那么完不成政府上征公糧的任務怎么辦?政府說交全國糧票亦可,為了應付過關,所以攤主設法用柑桔換糧票了。
呵,政府這一變通辦法不錯,好,確實方便了農民。不失為農民增收的一個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