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員李雪健,在演藝界跌打滾爬三十多年來,塑造最多的人物便是一系列優(yōu)秀勞動者的形象。宋大成、焦裕祿、啞巴孫立、農(nóng)民作家趙樹理,他們或淳樸憨厚,或忠誠勇敢,或無私奉獻,或催人淚下。李雪健以栩栩如生的表演,奠定了一個實力派演員的地位。

演一個自己的“馮敬堯”
曹:雪健老師,您好!
李:您好!
曹:很多年沒見您了。
李:我老見你。
曹:有一年你們《老頑固》到上海來,專門找你們劇組一塊聊了一下,特別有意思。
李:那是最近的了。再遠還有好幾回。
曹:對對對。前不久我在網(wǎng)上看到一個網(wǎng)友評論你們四個男演員,挺有意思的。他把你跟李保田、姜文、葛優(yōu)稱為中國四大演技派的高手。當然你們四個人又都不同,說姜文比較有霸氣。保田呢?比較怪氣,在家沒事,老刻那木刻。說葛優(yōu)呢?是比較喜氣。而您呢?說是特別憨氣。您聽了這個評價,怎么想?
李:挺高興的。
曹:把你們四個人基本的特點都概括出來了。
李:謝謝他。
曹:您在《新上海灘》中演的這個馮敬堯啊,確實有這種不怒自威、陰險狡詐,有這么一點中國教父的味道,這種肅殺之氣,還是讓人望而生畏的。我覺得整個戲當中,你就像是一個定海神針。如果這個戲沒有你的這個馮敬堯的話,就有可能會有點飄。你當時在準備這個角色的時候是怎么想?
李:謝謝你夸獎,我看完我還是挺遺憾的,一開始想得挺好。
曹:當時怎么想的?
李:當時想弄一把,戲里頭有個口號,把上海灘從香港搬回來,搬到上海來,拍一部中國式的《教父》,那種感覺。但是原來那個戲,影響太深了,可能編得也不錯,周潤發(fā)那個角色演得啊也……最后種種原因,也可能不自信,一拍下來又學人家了。包括人物,包括情節(jié)都模仿人家周潤發(fā),和最初想的還是有距離。
曹:我覺得你的那個馮敬堯和周潤發(fā)版的那個馮敬堯差別還是挺大的。
李:要沒差別還真是不想演了。要拍就拍我們自己的東西,說得挺好的,最后拍起來就……包括有些觀眾說我,說這個角色還少一點霸氣,但我想怎么弄那霸氣啊,他霸氣太多了,你說革命小青年他能在我手下干?三次綁架我閨女,我有霸氣他能綁嗎?所以我說因為我是配角嘛,為了保整個戲,為了保主角,你有的時候還必須付出點代價。你說嗓子,你想刻畫點人物,嗓子有點沙啞,人家朋友會說我病態(tài),說我身體不行,這個我也挺失望的。沒看出我的創(chuàng)作來,其實我那是處理,不是身體的嗓子沙啞。還有影視是個遺憾的藝術,最后聽說上海還要誰死?誰不死?我們那個結尾,當時拍的時候就是一個,就有一個結尾。
曹:你喜歡這個結尾么?
李:當時沒有第二個結尾可以挑剔,老大啊,馮爺啊,一槍不是把那個劉明給打死了么?看在女兒的面子,槍下留情,把許文強給攆跑了,把他轟跑,轟到香港,最后啊,女兒偷偷地不知道從哪兒知道消息,跑到香港去看他了,讓日本人發(fā)現(xiàn)了,我都不知道,日本人發(fā)現(xiàn)以后,日本人派殺手,把許文強一家殺了。臨了,還栽贓在馮爺身上,說是馮敬堯派我們來殺的,他要真是馮敬堯派去的,他會說嗎?是不是?
曹:其實我以前看一個好萊塢的片子,是個黑手黨的片子,這個黑手黨是殺人如麻,在看一個歌劇,看得是淚流滿面,特別地難受,很動感情。其實人有不同的側面,是一個人不同的、分裂的這種性格,所以即便像馮敬堯這樣的黑手黨,他也有很溫情的一面,他也有他善的一面。
李:你剛才這么一說這個畫面,你覺著咱們啊就想知道他以前是怎么當?shù)倪@殺手,對吧?
曹:對。
李:他對女兒這個關系,有父親善的關系。我就順著你剛才說的,我就想讓觀眾知道他為什么對女兒是這樣。他可以追憶到以前沒當黑老大之前,他內(nèi)心的柔弱。丁力就是他的過去。他過去也是個窮孩子,跑到上海灘來。他憑自己一步一步上來的,上來以后他也有一個文化的局限,他不是還想走白道嗎?過去一步一步走過來,天生也不是一個黑道,他也要走白道。
曹:就像你剛才說的,其中很多臺詞的處理啊,我都很喜歡。里邊有幾句詞,你可以念得很膚淺,但是我覺得你念的就很有內(nèi)涵,比如說“我心里邊不痛快,我得讓他活不過今天”,其實它可以有各種表演的方法,而你的這種方法很凝重,給人的威懾力更大,不是說你張牙舞爪這個東西才嚇人,往往這種慈眉善目的,咬著牙一字一字吐出來的那才糝人。
李:對。當老大,他不是打手,他要是個打手,他可能執(zhí)行不了了,他先把人家鎮(zhèn)住,你才能。你不把人家鎮(zhèn)住,最后打起來,還不一定誰打得過誰呢。這老大,就像你坐這兒,你不到處去跑,底下有人去跑,你就坐這,節(jié)目就得了。再張羅去,就沒有精力去做這種事情了。對吧,分工不同,他是那個家族的老大,他不用那么張揚,他可能過去年輕的時候張揚。到這份上了,再張揚就是一個打手,就是一個土匪流氓了。
曹:我聽說你兒子,過去總是埋怨你拍戲是跟一些老演員拍,這次跟孫儷、黃曉明這樣的年輕偶像拍戲,你兒子喜歡他們嗎?
李:嗯,孩子他們可能。

曹:那你在拍戲的過程中,和曉明啊,孫儷啊,如何去交流呢?
李:互相探討,這個互補。一個組難得碰在一起,五湖四海,走到一塊,所以我們都很珍惜這種合作的機會。
曹:我看到這個黃海波,丁力的扮演者在跟記者說的時候,說過去就知道怎么演戲,可跟您合作,就知道另外一個演戲。不是戲里的戲,是仔細的細,是說怎么把這個角色給掰碎了,消化了,再把他演出來。你經(jīng)常跟年輕人也交流這些?怎么去磨一個角色?
李:這個可能和年齡有關系,和經(jīng)歷有關系,就說我是比孩子們要有點優(yōu)勢,我多活幾年,就有多幾年的經(jīng)歷。多幾年的經(jīng)歷,有時候可能這么一個事,有一種處理,那么在多活了幾年,見得多了,可能就有兩種處理,或者三種處理,再加上高希希導演,也要求這個戲要細,要細膩,這幾個孩子都特用功。
曹:孫儷怎么樣?她是我們上海丫頭。
李:孫儷非常好,這個孩子做人很好,很厚道。她也很用功,也很真。有,我就有,沒有,我不裝模作樣。其實表演最后走走走,越走越要真。戲里頭她三次被綁架怎么演?沒法演,又不能改,我看也就她,拿下來了。
把“焦裕祿”作為父親來演
曹:其實我覺得馮敬堯這種角色在你的演藝生涯當中,是一個另類。這種反角兒演得特別少,從這個《焦裕祿》當中的焦裕祿,《渴望》中的宋大成,到《搭錯車》里頭的啞巴孫力,都是好人,而且觀眾覺得你演的那些好人可信。可是我覺得好人不怎么好演,而且每個好人得演得不一樣,不能說把所有人都演成一個人了,這就麻煩了。
李:這是一個職業(yè)。不管演什么人,你不能把他表演得很概念,分成他是這個,分成他是那個,你首先前期工作要掌握很多,他是怎么回事?但是表演起來腦子里可不能有一個他是好人,還是壞人。你必須把他當成一個活人,有血有肉的人去塑造。
曹:我當時看《焦裕祿》的時候,有一場戲我很喜歡,說那個技術員要走,怎么挽留都不行,然后你去追那火車,結果后來發(fā)現(xiàn)這個技術員在你后頭,眼淚唰的一下就下來了,這場戲氣息特別貫通。我對你這個眼神,一直留下特別深刻的印象,像那種在貧瘠地區(qū),那種饑餓的眼神。
李:《焦裕祿》啊,也是。我就生在那個地方,我在農(nóng)村11年,焦裕祿比我父親大幾歲,那就是伯伯、叔叔,他是縣委書記,我們在公社的下邊,一提那個環(huán)境,我都不用體驗生活,我體驗了11年的生活,我在那兒,真是把他作為父親來演。黃河故道,水、旱災、鹽堿地,有時候沒吃的,天災人禍、要飯、餓死人,真是這樣。逃荒、走,都親眼見過。自己也曾經(jīng)餓過。但是有時候這個表演也是怪,你要說演饑餓感,有時候也很難演,也不好演,恰恰那時候是《渴望》剛結束,我演完宋大成,還有點胖乎乎的。但是王冀邢導演讓我演的時候,說我胖了,要減肥。結果猛減肥,減了一個月,掉了20來斤。就餓到什么份上,餓到不能看人家吃飯,每天給我一碗白菜湯,最后給我買點瓜子擱兜里,讓我嗑點瓜子。到那會兒你再看,孩子要扔窩頭,甭演,那個眼神,那就有餓,糟踐糧食。
另類的“宋江”和“秦始皇”
曹:您過去還演過兩個角色,我們也是記憶猶新的,就是宋江跟《荊軻刺秦》當中的秦始皇這兩個角色,其實某種程度上來說,是顛覆了人們記憶當中的,或者說是印象當中的兩個歷史人物。當然我們今天的人,都不可能見過宋江,也不可能見過秦始皇,就像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哈姆雷特一樣,好像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自己的秦始皇,有一個宋江,但是看到你演的這個宋江和秦始皇,是有點另類的。能不能說說你當時去準備這兩個角色時的一些想法?

李:秦始皇有不同的版本,那么可能更多的觀眾認可那種約定俗成的東西,高高大大、霸氣十足的人,但也有一種史料上說他矮個兒、雞胸、聲音狼嚎、很丑、私生子、不是血統(tǒng)的皇帝,不是世襲的,所以他一直想做一番事業(yè),向天下人證明,我能當皇上。他在趙國做人質(zhì),放馬、人家打他、看不起他,受欺負,確實有一些小孩很天真,對他很好,比方說像趙姬這樣的來自于那種故事。至于這個劇本,導演決定了讓我來演,那肯定就是要破那個約定俗成的東西,要塑造另類的這么一個形象。宋江有點不一樣,我和宋江是老鄉(xiāng),也真是老鄉(xiāng),距離很近,我在山東也屬于個不高的,宋江也是屬于個不高的。觀眾呢?說是演到70集上了梁山就算了,你還演,再演,往下,往下就是他把弟兄們帶到溝里去了。氣得山東老鄉(xiāng)說:你他媽的敢回來,揍死你!你把我們山東人弄成什么模樣了?很生氣。其實我演戲有時候還覺得他光是上了梁山以后,把他的招安拿掉,還沒意思了。
曹:不立體了。
李:你怎么可能讓他像現(xiàn)在一樣做人呢?500年前,一個大地主,小地主家出生的,他上梁山之前才是個科級干部么,小巡捕,最后他成大哥了,還不容易。他成大哥了,他就有責任感啦,他說我怎么能帶著弟兄們當草寇、土匪、流氓,你們被后人說草寇、流氓也罷,你們的子孫后代都被說成是流氓、草寇、土匪,落下這么一個罵名,宋江于心也不忍。那個年代,500年以前招安,那還是走正道,他還是傳統(tǒng)的那種說法。那叫走正道,咱們現(xiàn)在不能接受了。
認認真真演戲,
清清白白做人
曹:我聽到過你的經(jīng)歷,我很感動,就是說你當時在拍戲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得病了,可是你還是堅持把這個戲拍完,上午去看病,然后下午接著回來拍戲,我覺得你當時有這樣一個決定,特別不容易,要是換了我的話很難會做出這樣一個決定,你是不是也怕耽誤劇組的整個的拍攝過程?
李:生病的事我沒考慮,我不考慮這事,那是我愛人她們考慮的事,我考慮的是我不能讓人家,就像宋江似的,別落罵名,就是得拍完,怎么都得拍完,拍到什么程度?拍到你能接了,你沒法接,我都得給你拍了。現(xiàn)在咱要說回來,就那一個多月啊,現(xiàn)在我想起來,對我可能治病,還有好處呢!沒準它還是良藥呢!它讓我感覺到我自個兒挺牛,說,我還能夠這樣。咦?還有這樣的一面,當然高興啊,愉快啊,感覺到自身的價值啊!所以呢,一愉快啊!血液循環(huán)好啊,中醫(yī)說了么,你血液循環(huán),氣血良好,就怕不循環(huán),血液堵在哪兒了,長期堵在那兒了,這水啊,就臭了。臭完了以后就壞了,就出病了。我覺得我還能做到這一點,自個心里還很得意呢!有時候回過頭來這種奮斗也幫助了我。
曹:其實我覺得當時對你來說,不僅是一個身體上,要遭受一個病魔的折磨,還有一種精神上的壓力,我覺得那個時候大報小報有很多的流言蜚語,我覺得這種流言蜚語是特別不負責任的,對一個病人來說,是特別受傷害的,所以我有的時候設身處地想,我要是你的話 我就特別氣憤,當時你看到那樣一些雜七雜八的這種訊息的時候,心里邊是不是特別窩火?
李:我就打個比方,我以前沒說過,我的老父親,因為血管的問題住院,我得病不能讓他知道。年齡大了,他一知道,壞了。年輕人能挺,老年人說不好就出大問題了。有時候你就得封鎖消息,我們不是為了別的,就是為了老人。最后還是讓親戚從網(wǎng)上看到告訴他了,那我們就得做大量的工作。
曹:你那時候會覺得特別沮喪嗎?雪上加霜!
李:沒雪上加霜,就是對這種風氣生氣。

曹:我知道在你整個生病的過程當中,您太太給予你很多精神上、生活上的照顧,讓您能夠度過這個難關。其實您太太比您出名早,她演戲出名的時候,您還跑龍?zhí)啄兀?/p>
李:對,你都知道。她不讓我說。
曹:你太太好像說過,你在家里其實什么事也不管,油瓶倒了也不會去扶一下的。
李:我在家里頭是個低調(diào)的人,在外頭是一個高調(diào)的人,出頭露面在外都是我,我愛人在家里頭是一個很高調(diào)的人,在外頭是一個很低調(diào)的人。在家里頭什么事都是她,在外頭你見不著她。
曹:北京有一個鄉(xiāng)土作家叫汪曾祺,他曾經(jīng)寫過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我特別喜歡,題目叫做《多年父子成兄弟》,我覺得這是一對父子之間最好的狀態(tài),您覺得您跟你們家兒子有沒有那么樣一種感覺?父子就跟哥倆似的。
李:他從小養(yǎng)成一個習慣,他愿意讓我給他撓背,現(xiàn)在都沒有那個老人樂,沒那個了,他睡懶覺的時候,我有時候開門趴著偷偷看他醒了沒有?他只要見那門縫一開:“撓背。”這是從小,從打小撓。現(xiàn)在1米80了,還撓,其實他也不癢。
曹:他享受父親對他的這種愛。
李:父親的一種人物感覺,父子關系,父親給他撓了撓背,他才是兒子的感覺。
曹:我們剛才說你下圍棋,其實你除了喜歡圍棋之外,還喜歡拳擊,很有意思的。一靜一動。
李:我覺得都很刺激,圍棋是靜中有動,兩人不哼不哈的,又喝茶又抽煙的,完了,棋在那兒,但是你看看這兩人的內(nèi)心,你看看平靜的棋盤上,從布局到中盤到收官,一場大戰(zhàn)爭。說小點,意寓著人生。拳擊和圍棋正好相反,動中有靜,狠中有柔,敵中有我,是吧,那種仇恨的東西,但是最后有親情的擁抱,它是一種體育,它是一種運動,它也是一種精神,我常拿這些東西來看一個人生。
曹: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知天命的年齡,一直還在堅持每年拍兩部戲,你覺得支撐你的信念是什么?
李:這事有點大。我是吃這碗飯的,我不干這個,沒飯吃,這是實話。你想吃好點你得干好點,你干不好你不會過好日子。再一個這是一個職業(yè),我這個職業(yè)是演戲,我就認認真真演戲,認認真真做事,清清白白做人。
曹:好的,謝謝雪健老師,謝謝您。
李:謝謝你的采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