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風來的時候

臺風在很多年前登陸這座城市的時候，似乎是比較溫和的，不那么氣勢洶洶長驅直入，而常常是在海上拐了個彎以后在黃浦江邊徜徉，于是，倒成為夏日里的一種盼望，換換涼爽的口味，仿佛炎熱無可奈何地停頓下來，讓位于臺風剎那間的風光。

臺風總是讓你有所準備的，它還在洋面上興風作浪時，城里的氣象預報就呼啦啦報告了，云氣漸漸聚集成老氣橫秋的顏色，好像滿腹心事無處訴說的樣子，一不小心就會漣漣涕下的意思，弄得我們小老百姓趕緊合著老天的神色，收衣服的收衣服，關窗的關窗，女人喊小孩子回家，男人趕緊提著磚頭上屋頂，把簡易棚頂夯實了，晾在外面的豇豆干六神無主地著急，鄰居一把先抱了進來，馬路上的梧桐樹則我為風狂般地扭個不停，好比終于找到了瘋狂的理由。商店的排門已經被店員抱到店堂里來了，臺風里哐當一聲倒在路人身上可不得了。白漆皮的門牌年久銹蝕，乘勢左右晃，沒辦法，隨它去了，體輕面積小，應該不會傷了人。一切的一切都大聲喊著臺風來了臺風來了。來吧來吧，總是要來的，不如就早點來吧。

當雨和臺風結伴應聲而到時，大家的心反而定下來。沒有要緊事的話，好像臺風是給了一個休息的理由，不如說說閑話，做做閑事。雖然擔心著臺風里菜價肯定要上漲一點的，可是感官卻欣然地放松了。街上鋪子里的喧鬧淡下來，叮叮當當的白鐵匠吸起一支煙望著門外，剛剛雨還傾盆著，這會兒好像沒了力氣，顫巍巍地飄忽。菜攤子的女人揀起了菜，臺風里蔬菜的好價錢可不能錯過。老虎灶的煙氣是稀薄了，不過照看鍋爐的老頭不急，臺風一過很快要熱火的，此時先把茶喝順了。

路上被臺風追個猝手不及的行人只好奔進大商店暫時避一避，店員們做不做到生意也無所謂，心情全系在臺風身上了，躲雨的人哪有閑心逛店，唯念著如何才能風雨歸家去。可是，臺風不是雷陣雨，轟隆一陣自己收場，順手給你換個雨過天晴的臉，臺風不掃遍整個城市不罷休，不吹倒幾根電線桿不威風，不卷走幾間陋屋瓦片不收心。等不及的躲雨人只好硬著頭頸往風雨里沖，一輛風雨中的公交車，或者積水里的黃魚車，好比達摩一葉葦渡，度眾生。即使嚴陣以待了臺風，又能如何？不過順勢而為，減少損失，總無法做功使法，讓它回家去。且等著，看著，忍著，讓它呼嘯而來呼嘯而去，留下城市一條條積水的馬路，一片片雜亂堆積的角落，好像臺風存心要掃去光鮮，曝一曝丑，讓人醒一醒沉浸在天青風靜中的自以為是。

自然，暑熱頓時在臺風里鞠躬謙讓，身體突然被涼爽的風吸走了汗，似乎感到了季節的變換。喜歡穿上棉布長袖襯衫，走到樓梯窗戶處，看水杉隨風一陣緊一陣地晃。弄堂里的老人此時倒喜歡在避風躲雨的小天井里，閑話做活。溽熱的空氣在臺風里爽凈了，吹在臉上涼而清鮮，像吃冰水綠豆湯的味道。這時，拿起母親的毛線活織幾針，竟然是別樣的溫暖，不是冬天里渴望的那種溫暖，而是意外時刻的感官感受，是身體細微的感知被捕捉的那種欣喜。

雨收了，臺風也沒多少余威可逞，卷起家什，追著雨去了。好像急剎車過后的急放行，空氣突然一熱，門窗的插銷吱吱響，人們忙著打招呼，出來打掃場地，重新晾曬東西，提著竹籃子緊著去買菜。商店市場也馬上激活了，好像不好意思剛剛的停歇。

身體似乎還不習慣剛剛打開的感官，沒有灰塵味道的空氣一點點厚起來，懷念臺風時刻的清鮮明凈，長袖子有點不甘心，可是無奈汗自己不聽話地滲出來，還是短袖子繼續它的良辰美景。臺風逗引出長袖子的偶然風華，似乎是要“引誘”身體沉睡的感官開關，模糊地感知自然和人之間的繾綣對應。日常的風雨，飄搖了平靜里的驚心。

就是這樣慢慢鋪墊著年少的情致。不要“恨別鳥驚心”，只要感時，花也濺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