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降幾日大雨,我所居住的城市里的一些街道積水成河。據一個朋友說,他開著自己的車在回家的路上,開著開著,忽然就變成駕駛“私人潛水艇”了。
我很慶幸自己沒趕上“潛水”!
這天傍晚時分,終于雨過天晴,濃郁的草木汁液襄著泥土的清香從窗口涌入房間,久違的艷麗彩虹居然誘人地掛在天邊一角。我走出家門,路面上散碎的水洼星星點點,幾個孩子高興地扮演著跳青蛙的游戲。我深深吸了幾口氣,漫無目的地瞎走起來,權當是感受一下潮濕的“海風”吧,盡管城市的周圍根本沒有大海。
走到一條街巷的拐角處,我忽然聽到前面不遠處傳來一聲疊一聲凄慘的狗叫。我緊走幾步轉過彎,看到一個壯碩的中年男子,赤裸著上身,正在路邊用鐵鏈子抽打一只被拴住的棕色可卡犬。三三兩兩的圍觀者在一旁看著。

我急忙跑過去,看到眼前這個男子的體態如同一個長方形的鐵箱子,敦實厚重,膚色黝黑發亮,那雙手像一對老虎鉗子。而腳下那只可卡犬驚恐地縮成一團。
打狗的事,我其實常在街頭遇到。但是出手如此殘暴,令我實在難以忍受。我抑制著對這個壯漢的暴力行為的憎惡,幾乎“討好”般地說,“您別生氣。它犯了什么錯誤啊?請別打它了!”我“討好”,是為了讓他消消氣,別再打了。
壯漢通紅著雙眼,轉向我,他臉頰上堅硬的肌肉以及兇狠的表情,讓我心里發顫。“跟你有什么關系!”他說著,揮起鐵鏈子又是幾下。可卡犬發出幾聲令人心碎的祈求的哀鳴,它眼巴巴望著我,似乎在求我替它說情。
我強忍滿腔憤恨,盡量平靜地順著壯漢說,“它犯什么錯誤是和我沒什么關系。可是,請您別再打它了!”
壯漢住了手,再一次通紅著雙眼轉向我,“自己的狗,想打就打,我打死它,剁餡吃,就酒喝,你管得著嗎?”一邊說著,一邊又是幾下子。
我緊緊攥住自己的手指頭,怒火中燒。就在這一瞬間,我忽然就遺憾起自己不是一個男人,一個高大威猛的男人,否則我會沖上去,奪過他手中的鐵鏈子,再送給他兩記響亮的耳光!
你一個壯漢子,欺小凌弱,虐待動物,算個什么東西!
當然,上述言行只是在我的意念中完成。而現實中的我,只能木然地站在那里喘氣,無能為力。我忽然閃過一念,撥打110。可轉瞬之間,又覺自已荒唐。中國哪有動物保護法啊?!
壯漢似乎累了,狠狠地吐了一口痰,住了手,點上一支煙,嘴里罵罵咧咧,“敢咬我的椅子腿!打斷你的腿!”他站在當街,不停地破口大罵。
那只可卡犬,脖子伸得長長的貼在地面上,用力地朝向我,哀嚎著,大大的黑眼仁緊緊追隨著我的眼睛,生怕我走掉。
我心里有無數的道理和無比的心疼要跟這個男子講。可是,面對這樣一個不可理喻之人,我擔心自己會再激怒他,讓狗狗繼續慘遭毒打。我克制著沖動,最后,我還是一句話沒說,忍痛走開了。
一路上,我情緒激動,神思感憤,默默地想,這只可卡犬落入這樣低劣的人手中將是怎樣的悲慘命運啊!
我的腦子里全是這樁事,竟然忘記了路面上坑坑洼洼的污水,它們已經沾滿我的雙腳。
我停下腳步,望著腳上的污泥濁水,煩憂交加。忽然,想起龍應臺曾說過的一段話:“最好來一場傾盆大雨,足足下它三小時。如果你撐著傘遛達了一陣,發覺褲腳雖濕卻不骯臟,交通雖慢卻不堵塞,街道雖滑卻不積水,這大概就是個先進國家;如果發現積水盈尺,店家的茶壺頭梳漂到街心來,小孩在十字路口用鍋子撈魚,這大概就是個發展中國家。”她的理論是,“發展中國家或許有錢造高樓大廈,卻還沒有心力去發展下水道;高樓大廈看得見,下水道看不見。你要等到一場大雨才能看出真面目。”
我想,她是從一個城市的“硬件”來觀察的。剛才發生的那一幕打狗事件,卻使我聯想到另外一個角度。倘若從一個城市的“軟件”,即從人文的環境來觀察的話,我想,也許應該是這樣:當你被帶到一個陌生而且言語不通的城市,那里高樓林立,霓虹閃爍,金碧輝煌。假若,鱗次櫛比的大廈、川流不息的車輛以及琳瑯滿目的櫥窗,這些繁華錦簇的城市外表使你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看不出端倪,猜不出這里是哪里的話,那么,你只消走進巷里坊間,留心查看一下細枝末節,如同觀察一個人只消觀察他的襪子和指甲一樣,你要把目光投向這個城市的“鬢角發梢”。倘若你發現,經常在街頭可遇打狗踢孩子罵老婆之景觀,可遇成年人當街吵罵廝打不休之景觀,然后發現“雞犬之聲相聞,鄰里廣而告之”,那么這里差不多就是個發展中國家。
當然,任何一個國家,都同時存在著有涵養的文明人與粗俗低劣之人的兩極分化,英國的紳士們與他們的山村老嫗之間的差異也是相當的可觀。我無意在這里厚此薄彼,以偏概全。
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一場路遇的打狗事端,這樣風馬牛不相干的事情,忽然讓我感慨萬般。我想,那些看得見的高樓大廈和宇宙飛船之類,固然體現著一個國家的先進程度;但是,那些不易看到的諸如下水道以及公民的普遍教養,更是文明程度的重要標識。
我生于斯,長于斯,思之痛,急之切。這些話,我怎么舍得由外人來說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