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來上海是在小學四年級的暑假,住在姨媽家。姨媽任的是公職,我來的那年正趕上了她的單位分房,姨媽在幾處住所中最終選擇了紹興路西端的一套五層公房的加層。當時年幼無知的我總在心里嘀咕,這公房論面積來說是幾套中最小的,與我自己在北方的家相比真只能算得上斗室,卻不知為何姨媽倒是打心底里對這處住所感到滿意。
對于一個孩子來說,暑假最大的快樂便是能放肆地去讀些雜書。姨媽是個相當開通的家長,除了學校要求的暑期作業,對我和表妹很少再有額外的要求,而是鼓勵我們去讀一些自己喜歡的課外讀物,因此去復興路茂名路口的盧灣區少兒圖書館看書便成了我們兩個孩子暑假里最常做的事兒。每天表妹邊吃早飯,姨媽邊站在她身后給她編麻花辮,一切都搞定后,她便遞給我一馬夾袋隔夜的垃圾。我一路小跑地沖下樓梯,迅速地把垃圾袋扔進公房右邊的綠色垃圾桶,然后拍拍雙手領著表妹上路。
我們通常先沿著紹興路由西往東走。紹興路是一條很幽靜的小路,全長不過二三百米,街道兩邊的梧桐樹很高,能遮住大半的天空,即使烈日,也只能勉強透過梧桐葉的間隙撒落些光輝。馬路對面是紹興公園,據說是當時上海面積最小的公園,只有部份區域是免費開放的,透過柵欄,能看到一些老人家把菜籃子掛在一邊,聚在一起嘮嘮家常,活動活動筋骨。也有白發的老先生煞有介事地舞劍弄拳,或是靜心處坐在鳥語花香中對弈。
再往前走些便能陸續看到各大出版社的門牌,如今已不能很清晰地記下出版社的名字,只記得有人民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上海文化出版社,上海音樂出版社……我們常常會在那些出版社的營業門市部的櫥窗前駐足,看看陳列的新書,也夢想一下有一天自己的大名能出現在這些書的封面上。夏日的早晨,會有灑水車開過,每每都讓人躲閃不急,被水珠灑了一身尷尬,也把兩個孩子從美麗的夢里拉回。
從31弄左拐入弄堂便是往永嘉路茂名路去了,身后還會傳來咿咿啊啊的清澈的喊嗓聲,這喊聲來自赫赫有名的上海昆劇團。但當時的我們還沉浸于小虎隊的《青蘋果樂園》中,只覺得那些是不能入耳的奇怪聲響。直到年長些,才慢慢開始感受到被譽為中國民族戲曲“幽蘭”的昆曲獨特魅力。
紹興路上常會舉行些類似于圖書節的活動,原本幽靜的馬路到那時便會是熙熙攘攘一番熱鬧景象,每家出版社都會在自家門前擺起書攤,雖說那時的書封面印刷沒有如今那么奪目,但各類書籍擺放在一起也已令人眼花繚亂。有些封面略有破損,或是過時的書常常都能打到五折售賣,這在當時出版業并不那么發達,盜版也不如現在那么猖狂,對于愛書的人來說確是一場饕餮大宴了。雖說當年各家經濟都還拮據,但能感覺到鄰里的家長們都非常愿意帶著孩子去書市逛逛,即使聞聞墨香也好吧。還記得那年暑假的圖書節上,我非常中意幾本《故事會》的整年合集和一套《紅樓夢》的連環畫冊,姨媽欣然慷慨解囊,作為新學期開學的禮物贈送給我。至今我還珍藏著這幾本已經幾乎被翻爛的舊書。
大學畢業后,我又來到這座城市做起了“新上海人”。雖說姨媽家早已搬遷,但空閑時間我還是喜歡回到這條熟悉的路上,只是如今常常是自東往西走,去到陜西路紹興路口的盧灣圖書館和樂樂圖書館翻閱些最新的雜志和書籍。
而今的紹興路已是另一番景象,公房的樓下開了好幾處畫廊,原先小時倒垃圾的地方已儼然搭建了上海灘赫赫有名的漢源書屋,紹興公園大門開起了古董家具店,弄堂深處坐落著80后設計師的工作室,各式咖啡屋,餐館,茶室,工藝品商店也陸續進駐到這條路上。這讓我想起當年某出版社在紹興路上破墻開店曾一度成為媒體所批評的對象,但如今卻是完全不同。讓我暗自慶幸的是,這些商業化的設施只是這么悄悄然地分布在這條小路上,絲毫沒有破壞她獨有的淡淡的書香,反倒是給一貫純樸的出版街增添了不同的文化藝術的元素,也給這條小路更生機勃勃。
后來和姨媽提起了當年選房的事。姨媽笑問我,你可曾聽過“孟母三遷”的故事,原來當時她考慮的就是紹興路這帶是出版社聚集的地方,文化氛圍濃,愛書的人也多,相信耳濡目染對孩子的成長一定有幫助。這個答案讓我豁然開朗,上海雖說是商業氛圍濃重的城市,但讀書在人們心中依然是至高無尚的,而上海的知識女性果然心思縝密,對于下一代的培養教育也可謂用心良苦。
很喜歡這條當年走去讀書的路,也希望自己能一直徜徉其中,無論從東到西,還是從西到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