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家
琴家不會彈琴,只會拉京胡,鎮上人不好叫他“京家”,也不好叫他“胡家”,那算是什么家?外人不好理解,再說二胡京胡也叫胡琴,所以鎮上人都叫他琴家。
琴家是那種比較鐵的票友,小時候嗓子好,哼出的歌兒不跑調,跟娘在城里戲院聽了幾回戲,竟迷上了京戲,哼哼哈哈唱上幾句,臺步一走,蓮花指一翹,還真的有模有樣。琴家娘把琴家送到京戲班拜師學戲,跑了三回龍套,戲班被國民黨飛機炸了,師傅炸死了,戲班散了,又跑回鄉下老家石馬鎮。人回家了,心還在戲班里,天不亮起來“咿咿呀呀”地吊嗓子,伸胳膊擺胯踢腿練功,小姐官人地唱。沒料到,到了文化大革命時,琴家就受了罪了,紅衛兵小將叫他唱毛主席語錄歌,琴家不會唱,就是唱上幾句,也是搖頭晃腦唱成了京戲。紅衛兵小將不光狠狠批斗他,還叫他學唱毛主席語錄歌,今天唱,明天唱,嗓門不能低,還要洪亮,有多少勁使多少勁,嗓門越高越好。琴家的嗓子唱啞了,說話聲音低沉沙啞,京戲是不能唱了,琴家就學拉京胡,腳底下打著拍子,頭一點一點的,“吱吱哇哇”地拉。拉京胡不用嗓子,倒也圓了琴家的京戲夢,到《紅燈記》、《智取威虎山》等八個樣板戲唱遍全國時,琴家就叫琴家了。
鎮里文化站從各村抽調會拉會唱的人成立劇團,排演樣板戲,琴家會拉京胡,自然就成了主胡,鑼鼓家伙一停,“吱呀吱呀”高一聲低一聲的就聽琴家的京胡了,琴家很是風光。
鎮上有個女的叫韓萍,嗓子亮,演《紅燈記》里的李鐵梅。排練時,琴家拉,韓萍唱,哪曉得韓萍有幾句音唱不準,琴家把胡琴一扔,說:“這唱的什么戲?還不如驢叫呢!”
韓萍快人快語地說:“我又不是科班出身,不會唱,你唱吧。”
琴家聽了頭一歪,這不是將我的軍嗎?琴家忘了自己的啞嗓子,真的唱了起來,音唱的確實準,就是高音上不去,一下子啞火了,惹得劇團的人哄堂大笑。
韓萍撂挑子不唱了,倒把琴家憋了一肚子兩肋巴的氣,回家對老婆一說,老婆說:“反正天天記工分,你拉你的,她唱她的,累著你什么了?”
琴家說:“我怎么能跟不懂戲的人在一起唱戲?明天不去了。”
琴家不去排練,韓萍也沒有去,這下把文化站長急壞了,找完韓萍,又去找琴家,琴家還說不去,文化站長說琴家是立場問題、思想問題,琴家嚇得二話沒說,又去了劇團排練場,還是琴家拉,韓萍唱。不論韓萍唱得準不準,對不對,琴家不再多說一句話,琴家拉自己的,韓萍唱自己的。廣播里聽,電影里看,劇情唱腔觀眾都熟了,看鎮里人演出,那是看熱鬧,不管唱得好不好,都一樣喝彩。韓萍人長得俊俏,很多人是來看韓萍人的,韓萍一開口唱,大家就鼓掌,還連聲叫好。
琴家就不自在了,韓萍都唱走調了,還叫好,自己拉的再好,也沒人叫好。在一次演出時,韓萍正唱著,琴家的琴弦突然“嘣”的一聲斷了,韓萍心里一“咯噔”,這是要晾我的臺呀;場下的觀眾也愣了,這回有熱鬧瞧嘍。哪想,片刻后琴聲又“吱吱呀呀”響起來,韓萍趕忙接著唱,用眼角瞟一眼琴家,只見琴家推弓拉弓抖弓拉得正起勁,頓時,全場一片叫好聲。這一次,觀眾是為琴家鼓掌叫好的。
琴家獨弦為韓萍伴奏,露了一手絕活,觀眾當時為他鼓了掌,過后,還是為韓萍鼓掌叫好,琴家心里一直不痛快。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劇團演出樣板戲早已成了歷史,琴家和原來那一幫子唱樣板戲的老人們一起,聚在鎮上的公園里彈拉吹唱,還是琴家拉琴給韓萍伴奏,韓萍人老了,但嗓子沒老,還是那樣亮,那樣響,唱完一段,大家還是為她鼓掌喝彩。
琴家為韓萍拉了半輩子胡琴,雖沒有掌聲,卻也離不開韓萍了,韓萍有時忙,沒及時到公園來,琴家“吱嘎吱嘎”拉一會就不拉了,覺得沒什么意思。有時候琴家沒來,韓萍也覺得一個人唱得沒有滋味,等琴家胡琴響了,再唱。
琴家人老了,耳朵越來越沉,有時調音也調不清,就憑感覺上一把勁,或是松一把勁。韓萍呢,不管琴家胡琴調子定的高低,只要胡琴響,就放開嗓子唱,仍然唱得掌聲一片。
這天下午,琴家耳朵忽然聽不到聲音了,歪著頭拍拍這只耳朵,又拍拍那只耳朵,還是聽不見聲音,見韓萍眼瞅著就等他的伴奏了,連忙上了幾把勁,“吱吱嘎嘎”拉起琴來。韓萍聽胡琴響了,亮開嗓子就唱,唱到一句高音時,韓萍的嗓子忽然一下子啞了。
大家看看琴家,見琴家還在搖頭晃腦一個勁兒地拉:“吱吱呀呀,吱吱呀……”喊琴家,琴家也不答應,還在“吱吱呀呀”地拉,再喊,再喊,琴家還是不應聲。
琴家耳朵在這天下午,完全聾了,憑著手感定調子,把調子定得太高了,拉破了戲家的嗓子。
戲家
戲家雖說也被鎮上人稱為“家”,但戲家不是科班出身,跟琴家不一樣,琴家多多少少還跟舊戲班學過幾天,不管怎么說,唱上幾句還是有點味的。戲家就不同了,一天戲也沒學過,全憑自己跟廣播學的,第一次登臺,就贏得了滿堂彩。
戲家那時候才20多歲,瓜子臉,柳葉眉,一雙大眼撲閃撲閃的,像兩個盈著綠波的深潭,高挑挑的個子,一條烏黑的大辮子拖到屁股上,穿上戲裝,踩著鑼鼓點上臺,一亮相,臺下一片叫好聲,都說這是誰家的俊閨女,一打聽,才知道是鎮西韓老歪家的閨女韓萍。亮開嗓門一唱,沒有麥克風,大禮堂最后一排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鎮上人都說韓萍嗓子里有“響皮”,再高的音也難不倒她。
韓萍唱《紅燈記》里的李鐵梅,唱《智取威虎山》的小常寶。那時候,幾部樣板戲,廣播里唱,電影里唱,鎮劇團在大禮堂的臺子上也唱,韓萍演一次,鎮上人跟著看一次,演一次,看一次,就是下鄉到村里演出,也有人跟著看,可說是百看不厭,百聽不煩。其實,很多人不是看戲,是看人,看韓萍的俊。
看也白看,韓萍是軍婚。
韓萍對象是大隊支書的二兒子,是軍人,在部隊當排長,那時候軍人的婚姻是受法律保護的。能攀上大隊支書這門親事,韓萍爹韓老歪喜得嘴都合不攏。韓萍唱戲,讓韓老歪的身價也跟著長。大隊支書見韓萍成了鎮上紅人,雖說是軍婚,但一天沒結婚,也不是板上釘釘的事,要是被鎮上那位領導或是公子看上了,事情還就真的不好辦,見了韓老歪啦呱時說:“二孩今年回家過年,我看就把兩個孩子的婚事辦了,這樣呢,就別叫韓萍唱戲了。”
韓老歪不解地說:“結婚也不耽誤唱戲呀,你看多少人看。”
大隊支書吞吞吐吐地說:“老話不是說,要想歡,上戲班嗎。”
韓老歪頭一歪說:“這說的是人話嗎?再說是黨委叫唱的,我叫她不唱就不唱了?”
大隊支書看看韓老歪沒話說,心里想,這韓萍快成公家人了。
大隊支書的擔心不久就成了真事,韓萍跟劇團里一個叫胡二槐的人唱到一起了。胡二槐30多歲,長得人高馬大,相貌堂堂,就是早結過婚了,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這胡二槐唱京戲也是無師自通,跟韓萍一起唱戲,韓萍唱李鐵梅,他唱李玉和,韓萍唱小常寶,他就唱楊子榮,一來二去唱到一塊堆了。
韓萍唱京戲是自學的,唱音難免有不準的地方,其實外行人根本聽不出來,但琴家能聽出來,琴家教了幾遍,可韓萍還是唱不準,一唱就回到原先的音上去。琴家也不說了,韓萍也不學了,琴家拉琴家的,韓萍唱韓萍的,雖是唱腔和伴奏成了兩合皮,一般人也聽不出來,只有琴家知道。因為縣領導要來看戲,劇團趕著排練,晚上排練完夜已經深了,人都走了,韓萍跟胡二槐沒有走,胡二槐一句一句地教韓萍,韓萍一邊唱一邊做動作,胡二槐一會拉拉韓萍的手,一會正正韓萍的身子,這樣那樣地指點著。練完兩段戲,兩個人半夜多了才走,正好是個月黑頭,韓萍家住鎮西頭,胡二槐家住鎮東頭,胡二槐怕韓萍一個人走路害怕,就送送韓萍。哪知道,兩個人卻走到了鎮西的小河邊,在柳樹下坐下來,看河里的星星,說著話,說著說著,韓萍就歪在胡二槐的懷里了,胡二槐就勢把韓萍摟在了身下。這事叫一個夜里起來偷柳樹的人看見了,一講一傳,鬧的不可開交。
韓萍是軍婚,胡二槐是破壞軍婚,派出所把胡二槐抓去了,大隊支書的二兒子接到家里的信,也急急忙忙從部隊趕回來,只要韓萍說是胡二槐強奸她,法律就要辦胡二槐的事,哪知道,韓萍對派出所的人說是自己愿意的。派出所要以通奸罪處理胡二槐,韓萍說跟胡二槐是自由戀愛。大隊支書的二兒子一氣之下,跟韓萍解除了婚約。
胡二槐跟老婆離婚了,跟韓萍結婚了。
韓萍結婚后,胡二槐再不讓她到劇團去唱戲了,胡二槐私下里跟自己的朋友說:“我唱戲把韓萍唱來了,不能讓別人再把老婆唱走。韓萍鬧了幾次,胡二槐一直不松口,韓萍只好自己在家里一個人唱,要不就等胡二槐從劇團回來,兩個人在家里咿咿呀呀地唱,天不亮,胡二槐起來吊嗓子,韓萍也陪著吊,“啊、啊、啊,咿、咿、咿”鬼哭狼嚎的。從那時起,鎮上的人都叫韓萍戲家了。
前幾年胡二槐有病死了,戲家這才徹底解放出來,這時的戲家已成了老奶奶。鎮里在西河邊修了河邊公園,白天晚上,不少老人到公園玩,有唱的,有念的,也有拉琴的,天天很開心的。
琴家身體還硬朗,就是耳朵有點聾,說話得趴在耳朵上大聲說,才能聽得到。戲家的嗓子還是那樣亮,不過,戲唱得還是音不準,胡二槐幫她糾正了幾十年,也沒糾正過來。琴家一來,其他人都不唱了,叫戲家唱,琴家拉琴伴奏。
這天下午,一伙老頭老太太在一起又說又唱,戲家覺得琴家的調子比往日高了不少,試試自己還能頂得上去,就放開嗓門唱,唱到最后一個高音部,戲家頂了半截,戛然而止,再也唱不上去了,咳了一聲,竟咳出血來。
戲家的嗓子被琴家拉破了,再也不能唱戲了。
攝家
攝家的攝,鎮上人不說攝,說“聶”。這是個別字,可鎮上人有意這么叫,大人小孩都這么叫,叫多了,也就習慣了,攝家本來是攝影家的簡稱,在鎮上就成了“聶家”。不過有一點,鎮上人嘴上叫“聶家”,寫字的時候,寫得卻是“攝家”。攝家也好,聶家也罷,說白了,就是一個照像的。
攝家姓吳,叫吳仁影,這名字聽起來和照像的不是一回事,應該叫有人影才對,怎么說是無人影呢?攝家的爹死了以后,攝家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吳友影”。這一改,麻煩更大了,“吳友影”不就是沒有影嗎!沒有影的照像館,誰來照像不是憨種就是被驢踢過了。不過不要緊,攝家那時是在供銷社照像館,而且是全鎮惟一一家照像館,來照像的人依然絡繹不絕。
照像館的馬師傅退休以后,攝家就掌管照像館的照像機了。
戲家韓萍登臺演李鐵梅時,攝家跟鎮里人一樣,被戲家的身段、俊俏傾倒了,但攝家沒有辦法,攝家已經結過婚了。自從有了韓萍,攝家后悔死了,怎么沒有早發現戲家呢?再一打聽,戲家是大隊支書二兒子的未婚妻,是軍婚,攝家也就不敢多想了。盡管不敢多想,卻也不妨礙攝家對戲家的喜愛,不過,那愛,是埋藏在心底的。
有一次,劇團演出《紅燈記》,大禮堂坐滿了黑壓壓的人,攝家把三角架支著的坐式像機扛到了現場,這一下可不得了,攝家的照像機在臺前空地上一放,頭朝黑絨布里一鉆,一會兒露出頭看看舞臺,一會兒鉆進黑布里,一會兒把像機朝前搬,一會兒朝后搬,調了好一會鏡頭,才找到一個合適的角度。由于攝家和照像機的到來,看戲的人空前熱鬧,劇團的人也好奇地掀開幕布一角,看了好幾回。鑼鼓家伙“叮叮咣咣”敲了三回,幕布徐徐拉開,大戲開始了,等到李鐵梅踩著鑼鼓點,“哐采哐采哐采采”一亮相,攝家的照像機就“咔嚓咔嚓”響個不停,攝家不時地抱著照像機一會到舞臺左邊,一會到舞臺右邊,有時還到正中間,不停地換著角度,“咔嚓咔嚓”地為戲家照像。
戲家見臺下有照像機照像,也是精神百倍,一招一式格外賣力,臺上臺下群情振奮,掌聲如潮。
第二天,照像館的玻璃櫥窗里,就貼上了戲家的劇照,特別是那張放大一尺大的照片,把戲家的神韻、風采照得一百二十分傳神,照片一貼出來,圍了一大群人看,都說攝家照得好,照片上的戲家照得比真人還俊。
還有不少女孩,來照像館,要攝家照一張跟戲家一樣的像。
一個月后,攝家的照片再次轟動了全鎮。
攝家把戲家的黑白劇照,上了彩,戲家更是楚楚動人,連戲家自己都到照像館櫥窗前看劇照,對攝家說:“劇照用完別丟了,給我。”
攝家說:“我挑好的送幾張給你。”
戲家看攝家的眼神,就水水的,看得攝家心里像喝了蜜糖水似的。
后來,為了給戲家捧場架勢,戲家每演一場,攝家也是每場必到,照像機“咔嚓咔嚓”響,回來后,精心洗印、剪裁、放大,貼在櫥窗里,讓更多的人看到戲家的風采。
沒想到,照像館的玻璃櫥窗被砸了,玻璃碎了一地,大大小小的照片也撕了個粉碎。
那是戲家退了軍婚,跟演李玉和的胡二槐結婚以后,胡二槐再也不讓戲家上臺演戲,攝家為了留住戲家在人們心中的美好形象,把戲家原來的劇照又重新放大貼在玻璃櫥窗里,胡二槐也不能容忍,夜里把玻璃櫥窗砸了個稀巴爛,劇照也撕碎了。就是這樣,也擋不住攝家對戲家的熱愛,攝家把戲家的劇照,鑲進像片框,掛在照像館室內,滿滿掛了一屋,把胡二槐氣了個半死,告到鎮派出所,派出所劉所長也沒給胡二槐好臉,說胡二槐破壞軍婚,沒逮去蹲兩年牢就算便宜他了,李鐵梅的劇照印成畫,全國到處賣,你老婆的劇照人家為什么不能掛!要是膽敢闖進照像館,破壞戲家的劇照,就是破壞革命形象,就是現行反革命。嚇得胡二槐再也不敢吱聲。
星轉斗移一晃眼,攝家退休了。攝家退休了也沒閑著,買了個小照像機,掛在脖子上,走到哪兒,都歪著頭,這樣看看,那樣看看,然后舉起照像機“咔嚓咔嚓”地拍照。鎮子里的變化都攝進攝家的照像機,洗印成照片,配上新聞詞,登上了全國各地的報紙。
攝家在公園對戲家韓萍說,要給戲家重拍李鐵梅、小常寶的劇照,把戲家高興得跟個孩子似的。翻箱倒柜,把珍藏的當年演李鐵梅和小常寶穿的演出服找出來,描眉畫口一化妝,架勢一拉,還是當年那般神氣。
這天下午,戲家穿上當年的戲服,在公園里跟著琴家的伴奏唱戲,攝家一會站著拍,一會蹲著拍,一會仰躺著拍,戲家正唱著,嗓子突然喑啞了,竟咳出血絲來,仰躺在地上拍照的攝家,心里猛一驚,再也沒有爬起來。
人們連忙把攝家送到醫院,還是沒有救過來,死于心肌梗塞。
(責任編輯 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