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愛

記錄一段心情

寫給城市里行色匆匆的你

寫給茫然時倔強的你

寫給哀傷時執著的你

寫給純真時醒悟的你

寫給那些過往，那些熱愛

冰姿23歲大學畢業的第二天，便起身去了日本，29歲回來。上大學時，冰姿不是品學兼優的學生，并沒有哪個老師偏愛她。也沒有談過一場正經的戀愛，每一段戀情，都像初春第一場雨，不經意間就來了，濕了裙角，臟了白色的鞋子，但轉眼便雨過天晴，望著那依然完美的衣服與白色鞋子上的污泥，甚至要恍然抬頭不知對誰講起。真的有過這樣一場雨嗎？無疾而來，無疾而終。

在日本的6年，冰姿還清了出國的欠債，并有自己小小的積蓄。6年中，她不曾回來，6年后，出了機場，對自己說，我回來，也老了，這就是重新回到你身邊的代價。她回來，開了一家碟社，一個她從未接觸的行業。每一段生活都是這樣，老死不相往來，仿佛人生不需歷史回憶，就這樣一段一段走到生命盡頭。這是這個城市中最傳統的生意，安慰那些無法消磨生命長夜與白日的人們。她采用了日式設計，這是她惟一與日本有關聯的地方，除此之外，她從不提起在日本的日子。她并沒有沉墜風塵，但那些生活的影像，她再也不愿重來。那6年的喜怒哀樂，如蒸發掉的水汽一樣無影無蹤了。她只請了一個愛好電影的男生幫著打理，那男生叫長浩，梳著打結面條一樣的頭發，左耳戴著一個骷髏耳環，一臉土黃色，單眼皮，總是不耐煩不笑的樣子。冰姿曾想，真的要請這樣一個人嗎？可是這個家伙熱愛電影，獨自忘我的姿態，讓冰姿留下了他。

冰姿負責進貨收款，長浩負責理貨，向顧客推薦碟片。閑時，他們就一起打掃店鋪。然后就兩個人坐在店鋪中央的沙發上，看某一張碟，無論悲劇還是喜劇，兩個人都默默的不做聲?？催^，兩個人放下手中已經涼掉的熱茶或咖啡，彼此會心地一笑，說一句真好或看完了便各忙各的。好在長浩是一個有著精神潔癖與物質潔癖的男子，這讓冰姿覺得他至少是一個可授受的男子。

晚上8點閉了店，冰姿自己開車去附近的超市買水果、酸奶與晚餐。一個人在超市的貨架中慢慢地走，細心地看那些不曾買過，也不會買的產品說明，心里想，還有這樣的東西。這個時間的超市，多半是吃完飯的情侶來買水或宵夜，或像自己一樣的獨身女子匆匆買晚餐。冰姿看著那男子身邊的女子，嬌小的甜蜜的像一顆水果糖，剝開她就像剝下嘩嘩作響的糖紙，里面是透明的。兩個人依在貨架前，比較著價格或看商品的說明書，商量著到底要買什么，那男子的目光多半是問詢的，背微微傾著，呵護水果糖的透明。而那些獨自購物的女子，腳步匆匆，貨品筐中多半是面包、速成品，毫無驚喜可言，像一本電器說明書一樣讓自己的生活表露無疑。冰姿總會在超市里耽擱半小時，然后開車回家。每天回家的路，都看不到天光，只有星光做伴，某個紅綠燈處會有戀人接吻，冰姿會停下來，看他們吻過再相擁著走開才再次啟動車子。冰姿在車里給自己放一首《遇見》：我在某年某月醒過來，向左向右向前看，愛要拐幾個彎才來。我遇見誰，會有怎樣的對白，我等的人，他在多遠的未來。我看著路，夢的入口有點窄，我遇見你是最美麗的意外。孫燕姿那瘦小的平胸女子，竟然可以有這樣的聲音，只要敢，沒有贏不來的生活。

晚餐很簡單，但冰姿一定要起火做清淡小菜。沒有男子，胃便如情人，總要善待它，甚至情人來過也會走，但你的胃口不會，它總是你愛它，它便加倍報答你。吃過晚餐，冰姿便打掃衛生，全部素白色的家里，冰姿仍像做一個優雅的瑜伽動作一樣，精心打理家里每一個小角落，讓它不蒙塵。然后在并不劇烈的疲憊感中洗個熱水澡，就能安然的入睡，不再睜著雙眼直到天明。然后第二天就又開始了。冰姿的夢里無夢，暗沉沉的像一條走不到盡頭的水泥走廊。

初夏，冰姿從外面小店吃午餐回來，讓長浩去吃飯。長浩出門時，擦身進來另一個男子，深米色長褲，淡青色的休閑棉布襯衫，像一幅淡彩水墨，清雅的不帶有任何分量?？炫绲闹卑l，兩個眼睛大大的，瞳仁像汪著一小股泉水。冰姿對他微笑著說，歡迎光臨。那男子也略微不適地笑了，問，有《香港制造》吧？冰姿笑著起身為他找到，那男子接了又一個人挑了幾張碟。冰姿坐在自己的結賬臺前，算著賬，只是偶爾抬頭看他一眼，以便有什么可以幫助。那男子突然說，它很孤獨吧？冰姿抬頭，男子看著她的大水族館中，那惟一的落單的藍色的魚。冰姿也凝神那條藍色的魚，它正慢慢游著，好像并不疲累，卻也不能尋寶一樣的快樂。只是固定的步調里，那么向前著。冰姿慢慢說，它會習慣的。男子結賬時說，新開的店吧？冰姿笑笑點頭。男子接著說，從我家的窗口能看到你店里的大牌子，在夜晚的霓虹燈里，像一個離家出走的孩子，淚潤濕了眼線，模糊成黑黑的一片，但卻藏著可以抬腳就去天涯海角的不羈與自由。冰姿笑笑說，謝謝你夸獎。男子便點頭告別，臨走時補了一句，一個很特別的店。這一天下班的時候，她站在店門外，看著牌匾的霓虹，那白色的深綠色的字體，在照明燈下，像一封被突然打開的情書，大大的字直跳入眼簾。

男子再來店里，是一周以后，挑的都是小語種國家的邊緣碟片。男子說，這樣的碟我找了好多碟社都沒有。冰姿說，我們可以送碟上門或取碟，你想看什么碟片，可以打電話過來，我們找到后會送去。男子說，太好了，省得我下樓了。走時，那男子又看著水族館中的藍色魚兒，說，給它找個伴吧，它太寂寞了。冰姿沒有答言，只說，再見，下次見啰。

那男子真的打電話來要碟，冰姿按照地址送上門去。男子開門后說，您請進吧，我給你找錢。冰姿便站在風廊里，看著屋內的陳設。原來是畫畫的，冰姿忍不住想。整個房間像法國雜志上看到的法國小鎮的露臺，沒有房間的概念，只有一個大屋，臨街的窗子上飄蕩著白色的紗幔，從那的窗子便可以看到自己的店鋪了吧？男子拿了錢出來，說沒有零的，一定要冰姿收著，明天晚上路過時，再把找零拿回來。并執意要請冰姿喝一杯冰茶，是自己昨天鎮的，非常好喝。可是第二天晚上男子失約了，冰姿在店里坐到10點，看一部美國喜劇，與那條獨自的小魚坐在燈火通明的店里?？?0點時，冰姿決定不再等待，起身檢查店鋪，打烊回家。這時，風鈴響起，男子進來，一身的酒氣。冰姿從小冰箱里拿出一杯冰紅茶，遞給男子。那男子落魄的失神低著頭，喃喃說著什么聽不清的字。冰姿很鎮靜，只是等著，并不插言。那男子恍惚中抬頭對她說，要怎么相信一個女人？她昨天還在和我說愛我，今天卻和別的男子在法國餐館吃飯。冰姿想，原來是有女朋友的人了。去給他空掉的水杯又倒滿了茶。你知道嗎？那男子突然開口，她事業很成功，可是沒人買我的畫，無論我畫的多好，這些人都不肯說好。我不想她憐憫我，我是個男人?？墒俏抑浪龑ι钣懈叩囊?，我也許一輩子也給不了她。說過這些話，男子像撒了氣的袋子，軟軟地癱在座位中。冰姿慢慢坐在他身邊，說，那就放棄她吧。男子也附和著說，對，你說的對，我要先放棄她，不讓她來恥笑我的畫。男子在店里睡著了，冰姿為他蓋了一條留在店里的毛毯，然后坐在他身邊守著到天明。他有女朋友，可是我們誰也不是誰的戀人，然后再換成另一個人的戀人。

男子清晨起身后，問，我這是在哪里？冰姿遞給他一杯牛奶紅茶，溫熱的。男子馬上倉皇地起身說，真對不起，我昨天喝醉了，根本不知道做了什么，我沒對你做什么吧？冰姿笑了，沒有。此刻想走過去輕撫他柔軟光亮的頭發。男子一再說著，抱歉，我喝多了，打擾你。像丟盔卸甲的人倉皇離開。冰姿那一天讓長浩看著店，先去粥鋪吃了早點，然后找了一家桑拿去做按摩，又去了美容院做臉，然后去買了兩雙鞋子。天光將盡時，她電話長浩說，早點關了店吧，我請你吃飯。兩個人在一家日式飯館，喝到午夜?；氐郊抑?，冰姿直直地躺到床上，沉沉睡去。

男子很久沒來過店鋪，冰姿忍不住想，生病了嗎？還是出差了？然后站在店門口，望向那男子的窗戶，想著那男子敏感蒼白的手指，向上挑起的嘴角。下班的時候，她如常去超市，開著車回家，停下來時，卻發現車子停在男子家門口的樓下。她在那里坐了很久，直到男子夜歸，他仍是醉沉沉。她不知如何稱呼他，因為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便站在風口將他攔住。問他，你叫什么名字？男子警惕地說，知道我名字做什么？冰姿溫和地笑了，說，我只是想知道嘛。男子說，上次的事很抱歉，但我不欠你什么。冰姿抬頭望著這個落拓的男子，想，只有在落拓時，她才有可能擁有這樣一個男子。但開口說，我想告訴你，我喜歡你。男子退后一步，無所謂地笑了，我有女朋友。冰姿沉默了一下，說，我不在乎，你和她長遠不了，我可以等你。男子顯露出驚訝的表情，說，我想再說明一下，我和你只是買碟和賣碟的關系，我有女朋友，我不喜歡你，希望你以后不要來煩我。男子意欲和她錯身而過，冰姿再次堵住了他，說，我從來沒談過男朋友，青春就這么過了，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知道，我用整個青春等的人就是你，心性敏感，天賦才華，內向害羞，喜歡長頭發的女生。男子不耐煩地說，請你讓開，我不認識你，不要在這和我訴苦，你有沒有男人和我沒有關系，我有女朋友。就是我女朋友離開我，我也不會找你這樣無恥自動送上門的女人！冰姿獨自站在風口，慢慢回想著那個男子剛才說的話。對自己慢慢說，我還是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冰姿每天如常開店，給他發短信，他未回。電話他，是不停地關機。她無奈，每天精心挑選明信片，寫上自己的想法，走到男子公寓樓下，投寄到他的信箱。男子只給她回過一封信，說，請你停止惡心的舉動。她留言給男子，也許你聽我說完一次話，就不會這么想了。像海上的氣泡，漂著漂著就散滅了，那些說過的話，和沒說過一樣。一天晚上打烊，長浩對冰姿說，姐，有時候，死守著一個不愛我們的人，無異等于自我摧殘。何必讓自己這么辛苦呢？冰姿默不作聲，她不需要別人理解，她的人生是她自己的。

幾個月過后，男子重新推門而入，跟進來另外一個女子。男子好像什么也沒發生過，對女子說，這是冰姿，這的老板，我常在這買碟，這有很多邊緣碟片。女子彎腰笑瞇瞇地致意，你好，冰姿。聽我家陳沉說，上次醉酒，是你照顧他，我今天來特意道謝，這盆小花送你，是個心意。陳沉，這是他的名字。冰姿看著結賬臺上小小的綻放紅色花朵的小花，突然說，紅色是最惡心的顏色。然后抬頭與女子對視，女子愣了一下，但旋即恢復了有教養的微笑，再笑一下，轉頭對陳沉說，我們走吧？冰姿突然站起身，堵住店門，大聲說，等一下。然后對那女子說，你放棄陳沉吧。我喜歡他。女子卻笑了，對男子說，你說這個女人無恥，我還不相信，今天看來倒真是這樣?？墒潜松先プ阶∧桥拥母觳?，仍舊懇求她，你放棄吧，你不是嫌棄他沒出息嗎？我從來沒喜歡過別人，陳沉是我惟一愛上的男子。女子輕蔑地說，你真不要臉，竟然想不到還有你這樣的女人。拉著那男子出了店鋪。他們不會再來了，在給了冰姿侮辱之后，她們此刻一定內心暗喜著回家相親相愛去了。

冰姿的生活又恢復了剛回國時候的樣子。一天冰姿對長浩說，明天是我們的店開滿一年，明天休息，晚上7點你來店里找我，我們去吃飯慶祝一下。這個守了一年的小店，雖然不會大賺，養家胡口還是可以的。冰姿一個人在店里，沒有開燈，出神地看著那條獨自游曳的藍色小魚，看著它傻子一樣出不了水箱，一圈又一圈地游著，然后把手伸入水箱，捉住那條魚，握在手中，結束它藍色的生命。小魚死得無聲無息，甚至沒有一聲呻吟，原來死是這么容易。冰姿打碎了魚缸，魚已不在，還留著它棲息的地方做什么。長浩來的時候，她還呆坐在那里，原來總有你得不到的男子，即使你愛他勝過任何人。對一個女子來說，不被愛便沒有尊嚴。一個女人永遠不能主動，你只能用手段讓男人主動，你絕不可以主動，否則便不值錢。冰姿斜眼笑望著長浩，像看過世間所有男子。

冰姿突然笑嘻嘻地對長浩說，我們戀愛如何？

長浩也邪邪地笑。和誰戀愛不是戀愛，何必一定要愛上對方，我們只是在寂寞中陪伴彼此而已。無論走到哪里，沒有愛便成廢墟，那我們還何必執著于對方愛我們，我們只是找一個人愛著，感覺活著。

冰姿突然說，明天就是我30歲生日了，但好像已經過了一個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