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上的來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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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去喀班巴依雪峰上采摘雪蓮的人們總是選擇在7月或者8月出發，他們像探險旅游者一般進入庫爾德寧草甸，然后穿過野豬林，跨過庫爾德寧河的上游，進入河谷右岸的坡地。在那兒，從一條只有二三十公分寬的牧道上山，踩過許多艱險的路途，一直爬到海拔3000多米的雪線上，那兒便有可能看見亭亭玉立的雪蓮了。

關于雪蓮，我曾經多次在光旭的一位朋友家里看到過，據說那些雪蓮便是他從庫爾德寧的喀班巴依雪峰上采回來的。有一次，那位朋友在他房子的大臥炕下，一口氣拖出了四五塊兩三米長的木板，上面盛滿了大大小小一百多朵干爽的雪蓮花，葉子的顏色是淡綠淡綠的，這些花朵莖部長短不一，每支花都散發出一種淡淡的藥香，沁人肺腑。

曾經有人告訴我，采集天山雪蓮萬萬不可連根拔起，那樣會徹底毀壞雪蓮生長的土壤和環境，采集的時候最好是從雪蓮的根部小心地折斷。盡管如此，現在人們采摘時依然沒把雪蓮的生長環境放在心上，每年都有大批人上山去采雪蓮。過多地采集肯定會減少一個物種的數量，尤其是雪蓮本來就屬于高寒地區生長期長的植物，它們從發芽生長到開花需要5年。現在山上的雪蓮已經越來越少了，要想見到一株成年的雪蓮，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盡管雪蓮早已被國家列為重點保護物種，但這絲毫不能影響到人們采摘雪蓮的熱情。采雪蓮的人總是將政府的號召和禁令置若罔聞，依然在每年的7、8月，不遠千里，甚至冒著冰川雪崩的危險攀爬到海拔三四千米的雪峰上，以無比激動的心情伸手采下那一朵朵閃著凜凜寒光的世上奇珍，然后放進背簍，再冒著冰川雪崩的危險下山，走上迢遠的路程，回到家里把雪蓮風干或陰干。不久，他們便以每株二三十元的價格賣給前來收購的販子，而一經販子投放到市場，雪蓮的價格就直線飆升了，在烏魯木齊的二道橋市場，2支裝一盒賣到了300元，一瓶雪蓮酒賣到380元。賣出高價的理由也是很充分的，因為一直傳說天山雪蓮治療風濕性關節炎和各種婦科疾病有特效，有一種叫“男人香”的雪蓮據說還可以滋陰壯陽，勝過任何一種保健品。醫藥應用雪蓮是確有其事的，迄今已有數百年的歷史了。

·2·

有一年的7月，我純粹是為了尋找攀登雪峰的刺激，還有對活生生的雪蓮感到好奇，跟了新源老馬場的兩位要好朋友去喀班巴依雪峰。和所有去喀峰采摘雪蓮的人們一樣，我們在上午到達庫爾德寧，然后進入高山草甸，從庫爾德寧河谷旁邊的那條寬度只有二三十公分的牧羊道上開始爬山。

也許是因為水汽充沛，這里的小路都長青苔了，非常滑。河在我們的右側，在清晨里有淡淡的霧罩著，看不清河面，只能聽到河水穿透霧氣的猛烈流響。路的左側山坡上，翠綠的青草長得與人腿部一樣高。兩個小時后，我們遠離河谷，再也聽不到水流聲，只有山風掠過提克喀拉尕依林海。朋友說這里的海拔已有2000多米了。潮濕的氣候環境和低寒的氣溫很適合針葉林的生長，森林保護得很好，有許多參天大樹幾個人都圍不攏，地上落滿了厚厚的一層松果和松針，把森林的地面鋪設得就像鍍上了一層暗金色。

也許剛下過一場大雨，地面潮濕得可以擠出水。沿著小路穿過一片松林，忽然發現我們走進了一個群山環抱的草原世界，這是一個得天獨厚的夏牧場。在傾斜如扇的漫坡上，眾多的羊群一團團地分布著，恰如天上片片銀亮的白云，漂浮在巨幅的綠色天幕上。我舉起帶來的望遠鏡，看清了整個牧場上的情景：山坡上的羊兒正在悠閑地吃著青草；兩位戴著鴨舌帽的哈薩克男子騎在馬上，似乎正在很熱烈地交談著，不時地揮動手中的牧鞭，悠閑地驅趕著羊群；三間白色氈房散落在樹林邊，正飄著裊裊的炊煙；越過碧綠樹林頂的是一截銀白的冰峰，在下午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

又走了兩個小時，腿開始軟了，口渴得厲害，走一段路便要扶著樹干歇一會兒，這時才發現太陽已落到了山的右側，天色漸漸變得昏暗了。身后吹來一陣陣寒冷的風，凍得人直打顫，想想正是7月的大熱天兒，山上竟然這么冷，如果沒有親身經歷過肯定難以置信。

在天黑之前，我們翻過了兩座山梁，遠遠地看見半山坡上有兩座氈房。來到氈房前。兩只牧羊犬“汪汪汪”地狂叫起來，氈房里很快便出來兩個中年哈薩克，和我們熱情地打招呼。原來我的兩位朋友常去喀峰上采雪蓮，每次都入住這里，吃飽喝足第二天再上路。

朦朧的夜色中，一位叫吉林別克的哈薩克大哥點起了煤油燈，黃黃的燈光溫暖了氈房，讓我們一掃疲憊的感覺。交談中，我看了一下屋內的擺設，氈房里的東西并不多，只是一些生活必需品，我的注意力最后集中到上房內掛著的一支獵槍和一把長刀子。住在深山里的哈薩克需要較強的自衛能力，這里的野獸比較多，狼、棕熊和雪豹是山里的主人，但這里的動物都列入了保護范圍，放一槍，舉起一把刀，大多數情況下不過是一種警告而已，實際上，兇狠的食肉動物看見勇猛的牧羊犬撲過來時，早就知趣地逃掉了。

氈房的另一位主人哈森拜為我們燒了一鍋茶水，調了一鍋滾燙的奶茶，還捧出蒸過的熏馬腸子，我們伸直雙腿坐在氈子上，一邊放松一邊舉著碗拼命喝，大嚼干糧和馕，因為明天上山后，就再也喝不到這樣地道鮮美的奶茶了。

夜里不知幾點，我被動物的嚎叫聲驚醒，聽起來，聲音好像來自氈房外，又突然走遠，也好像從遠遠的對面山峰傳來。剛開始的時候我有點害怕，但當我聽到身旁的朋友和主人都鼾聲連連之后，我漸漸地平靜下來，房內有槍，房外有兩條牧羊犬，而且我聽到風聲呼嘯，肯定是猛烈的山風偶爾將對面山峰的嚎聲傳過來，所以就有了這樣時而逼近時而走遠的聲音。

思考中我逐漸忘記了恐懼，漸漸地進入夢鄉。第二天太陽還沒出來我便被朋友叫醒。就著開水快速地吃了兩個馕，也不用跟氈房的主人道別，便出門往山上而去。

路上的青草漸漸稀少，出現了棱角分明的巖石，也有灰黑怪石猙獰凸露，尖尖的直插云霧中，石縫中不時有細細的飛瀑飄下，濺到臉上脖子上一片冰涼。

朋友告訴我，我們這次上山算是幸運了，趕上天氣不好，山上會有雪花夾著冰雹降下，打得人生疼。這里的海拔據說已有3600米。我們早已精疲力竭，輕微的高山反應使我覺著頭暈、氣喘，抬頭看看遠方，才發現我們已來到冰川腳下。看著冰川發出的刺眼寒光，我想起梁羽生在《冰川天女傳》中塑造了一位冷艷而又多情的冰川天女，當時我在看書時一直把她當成是一種想象，但是現在我目睹了如此冰純的雪景，我又愿意相信世上真有這樣的一位女子了，只是她不在我們的身邊，而是堅守在遙遙冰峰之上。

山上的天氣說變就變，突然之間就下起了小雪，我們趕緊穿上備用的雨衣，沿著一條三十多公分寬的石道吃力地走著，其實是手腳并用地在爬。天空變得昏暗起來，小雪飄得更大了。我們互相告誡著，攀爬的動作變得十分小心，生怕會出事，因為下面便是萬丈深淵，伸頭一看都會驚心動魄。好幾次，我的腿都走麻木了，只好請朋友停下來歇一歇。

但是不能歇太久，因為寒風夾著雪花，會把人凍僵。真難想象在7月初的季節里，庫爾德寧草原上還沐浴著明媚的陽光，但在喀班巴依雪峰山腰卻是寒風凜冽，雪花飄飄。

爬過一片陡坡，雪停了，而我終于看到了夢境中的雪蓮花。在銀亮的雪線上，在灰黑的冰磧巖縫中，天山雪蓮在迎風傲放，一小片，一株株，閃著凜凜寒光的、只在傳說中聽說過的雪蓮就這樣忽然出現在我的視線中。我尤其注意到那株比較高的雪蓮花，那閃亮的花盤碩大如銀耳，青綠健壯的花莖高挺達二十多厘米，冰冷的風吹過，這世上的奇珍并沒有劇烈地顫動，冷艷的花容幾乎一直保持著不動聲色，只是纖薄如削肩的葉片輕輕地蕩漾了幾下，沒有看到風刀霜劍的威力，讓人看到的卻是一種端莊凌厲的威嚴。

在這株神奇的雪蓮旁邊，就是三三兩兩的矮小一點的雪蓮，它們是這株出眾的雪蓮的侍女，同時又是頗有姿色卻心甘情愿作陪襯的小家碧玉。這些小雪蓮，有的也已經綻開了小巧的面容，有的恰如李子大的花苞正欲悄悄打開，有的僅僅長出幾片淡綠的嫩葉。她們全都是冰清玉潔的一群。

我想起有關雪蓮花的報道，知道這已經是一片珍貴的植物了，我也知道天山各處腹地都有不少偷采濫挖的山里人，甚至包括了眼前這兩位農民朋友。雪蓮花雖然還在峰頂盛開，但已經是盛開在滅絕的邊緣。這么些年，我一年一度地回到這里，留戀這里，直至完全愛上這里，早已對這里的一川一脈一草一木情深義重，早已覺得我的后半生再也無法離開這里，我愿意像對待母親一樣對待喀班巴依，我能忍心在她頭上一片斑白之中揪下僅有的幾根青絲嗎？

那天，朋友在我的勸說下，僅僅采摘了那株大雪蓮，并把它作為我們此次登峰的紀念品送給了我。我看著那根上被折斷的痕跡，輕輕地說了一句：希望幾年后我們能夠從這棵根上看到一棵更高更大更漂亮的雪蓮花。

喀班巴依雪峰最高點海拔4257米，那是我們無法企及的高度。即使在海拔3000多米的山腰，我也領略到了自然的極致。仰望冰山，我想起了南方的喧鬧小城，我在那一片鋼筋樓中謀生，我知道一個聽起來非常體面的單位給一個農村進城的孩子的沖動和歡愉，自卑和無知。那么冰川呢，從南方的喧鬧小城來到眼前的寂靜冰山，我才知道我的內心已經完成了一次深刻的演變，事實上，從我進疆的第一年在哈密的尾亞看到那一場大雪開始，我就已經將自己的心靈根植于那一片白色的蒼茫。那種與生俱來的清澈，將我的思想全部定格在冰雪中，成為一種永恒的純潔。

冰川閃爍的銀光一直讓我目眩，讓我不由自主地生出想象，讓我懷疑喀班巴依雪峰上面也許真的會有一座漂亮圣潔的冰宮，里面就住著傳說中的那位冰川天女。如果能夠登上峰頂進入宮中，興許就可以和冰川天女在冰峰上坐而論劍了吧。

這朵喀班巴依雪峰上的奇珍，在風干將近一年之后我將它泡在酒中給家人喝了，家人的感覺是喝了酒之后身體確實清爽了許多。那棵雪蓮的形象就如同冰峰上的那場風雪一樣離我遠去了，而我心中卻一直留存著遙遠的喀班巴依雪峰上那片瑰麗的圣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