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東見到何美玟之前,是那種很鬧,但又一眼就能看到底的小男生。逃課看電影,在學校小操場里偷練乒乓球,上課也忘不了逗同桌,甚至在老師點名時高聲地回答說自己沒來……
那是初三下學期,何美玟與父母一同搬遷到方小東居住的橋鎮(zhèn)。那個披著細碎卷發(fā)的女生跟在老師的后面,不像任何一個方小東見過的插班生,她的頭自始至終地仰著,盯著教室里每一位同學微笑,像一個老到的復讀生:“你們好!”
甜甜的音調(diào),地道的普通話,方小東感覺這個陌生的小姑娘就像天使下了凡。當方小東的目光與她接上時,他突然收起了自己一貫的痞,怯怯地低下頭。很多曾經(jīng)陌生的詞一下子全回來了,風情萬種,怦然心動,一見鐘情……整個學期,他的耳朵敏感地接受著來自班里任何角落的她的聲音。
何美玟身材微胖,血管在白凈的皮膚下發(fā)著淺藍色的微光。穿的是很平常的衣服,看似不經(jīng)意的搭配,卻有一種打動人心的美。在方小東當時的字典里還沒有妖嬈、性感這樣的詞,他不知道怎么去形容她攝人心魄的美,直到高中時學《長恨歌》,唐朝傾國傾城的胖美人才有了現(xiàn)實中可比的對象。
橋鎮(zhèn)被淮河的一個小河汊子一分為二,是拱橋把它連為一體。這座橋已經(jīng)有兩百多年的歷史,橋成為小鎮(zhèn)自然的分界線。南頭是橋鎮(zhèn)的老區(qū),住著當?shù)氐木用瘢槐鳖^是橋鎮(zhèn)的行政區(qū),也是鄉(xiāng)政府所在地。方小東家在橋南頭開了家照相館,每天上學放學都要穿過橋北區(qū)。何美玟則住在橋北鄉(xiāng)政府,出出進進在糧庫的高大院子里。方小東走在拱橋上,眼睛瞥向糧庫的方向,一廂情愿地想像與何美玟偶遇的場景,幻想著自己也經(jīng)歷一場《魂斷藍橋》般的愛情,縱使悲壯殘酷耗去大半生,畢竟也藏著美好甜蜜。只可惜方小東生活中的拱橋沒有浪漫,它甚至成為分開方小東與何美玟的一個巨型建筑。
單純得沒有心事的方小東突然變得自卑,變得患得患失。從那時候起,方小東也開始變得安靜,小心翼翼。他出奇地理智起來,分析自己可能的前途。男人無外乎權、錢、才,前面兩項暫時無法證實,那只有用自己的才能來打動她了。那個時候,他最大的目標就是爭取與何美玟平等,爭取成為橋北區(qū)的一員,爭取讓何美玟眼里有他。
中招成績出來時,讓所有人都倍感意外,其貌不揚成績平平的方小東竟然也考上了縣城重點高中。只有何美玟沒有驚奇,她還不認識方小東,當然沒有前后比較的落差。
在縣城高中里,方小東被編到一班,何美玟是三班。她依然美得出眾,她的卷發(fā),她的耳環(huán),她的低腰褲,是那樣的錦上添花,沒有人會為這樣的美輪美奐提出質(zhì)疑。擱在她身上,恬淡和驚艷融為一體。她理所當然地成為校學生會干部,廣播員,三好學生,而方小東,低低地,用自己一等獎學金的成績與她暗暗抗衡。每一次考試,他最關心的是何美玟的成績,他是不是能和她站在同一個水平線上。
方小東認識了很多三班的學生,盡管,一班和三班中間隔了二班,他學會了曲意迎合。晚上,再躺到被窩里把密密的心思轉移到日記中,寫詩,暗抒相思,每一首都綴上獻給HMW。
他勤奮地給學校廣播站投稿,聽著何美玟抑揚頓挫地念自己題名《橋鎮(zhèn)的橋》的散文,感覺好像被她輕輕地撫摸。英國的WATERLOO橋,美國的廊橋,橋鎮(zhèn)的拱橋,在他的文字中都會像文藝片一樣成為浪漫愛情的載體。他還希望,她能熟悉那三個綴在末尾的小字“方小東”,希望有一天她會對這個反復出現(xiàn)的名字感到好奇。
他的成績也逐漸突出。站在主席臺上,他的眼睛始終盯著三班的方向。每次發(fā)言,他都會費盡心機地把話題拐到他就讀的橋鎮(zhèn)中學。曾經(jīng)與她做校友,是他的驕傲。
暑假里,方小東在橋鎮(zhèn)的拱橋上真的遇到了隨父母來納涼的何美玟。那是橋鎮(zhèn)人夏日晚飯后的例行活動,不管是有身分的還是沒身分的,都身著休閑隨意的衣衫聚集在拱橋上享受晚風的清涼。何美玟也不例外,她穿著居家的無袖襯衫,渾圓的胳膊露在外面,豐腴,白皙。方小東只看了一秒,或者更短些,何美玟身上成熟女性的味道讓他覺得像一位風塵女子在向不諳情事的男孩子調(diào)情。他低下頭,生怕自己眼神多一秒的停留會被對方看低。
何美玟向方小東投以驚訝的笑容:怎么這個人好像是我的高中同學?方小東心里很受傷,但是畢竟人家對著他笑了,不管這笑里含著什么成分——激動或者拋眼。回去之后,方小東懨懨的,腦子里全是何美玟豐腴的肌膚。
高二那年的國慶匯演,方小東被作為攝影人才挖掘出來。從此,學校的宣傳欄里貼得最多的就是廣播員何美玟的照片。每次開會,他都會躲在鏡頭的后面,隨心所欲地把臺上那個魂牽夢縈的人拉近拉近再拉近,直至看得清她臉上細細的茸毛。照片洗出來了,主持人何美玟的鏡頭占了三分之二,正面特寫,背影,側面像……
整個高中,他們只有一次短暫的正面交鋒。學校召開年級前50名優(yōu)秀生的座談會,何美玟作為學生會成員去送水,不小心把茶葉水濺到方小東的褲腳上。她是何等聰慧機智的女孩啊,馬上遞了句話:“改天我?guī)湍阆聪窗伞!蹦┝擞旨恿司洌骸斑@條褲子挺好看的。”她的態(tài)度,多么親和啊。那50個人前途都不可限量,何美玟自然清楚。可是換成方小東,便以為是曖昧,手里提著相機愣在那兒,臉倏地漲得通紅。想過無數(shù)次的對話就這樣中斷,而于她,只是普普通通的社交辭令,或者一句戲言。那條褲子,方小東連續(xù)穿了一個多月,直到夏季到來,周圍的男生都換上了輕薄的衣褲。
她始終不認識他,不知道他們曾經(jīng)在橋鎮(zhèn)的初三同過學,對其他方面普通甚至有些猥瑣的方小東沒有納入過眼簾。
畢業(yè),方小東積極地聯(lián)系橋鎮(zhèn)來的同學合影留念。可是,何美玟缺席了。誰都能看得出來,照片里盛裝的方小東面無表情滿是失落。
有哥們兒探聽到何美玟的志愿,省財經(jīng)學院財稅專業(yè),方小東毫不猶豫地填上同樣的學校與專業(yè)。交表的最后時刻,他忽然意識到,省財經(jīng)學院財稅專業(yè)只有23個招生名額,以何美玟的成績,多一個競爭對手就少了一份錄取的希望。他改了志愿,中南財經(jīng)學院財稅專業(yè)。
上大學的第一個周,他在郵箱里用何美玟的名字拼成字母作用戶名,朝他所知道的所有信箱發(fā)了信。一個月過去了,沒有收到回信。輾轉聯(lián)系到省財經(jīng)學院的同學,才知道她已經(jīng)陷入愛情,對方是校學生會主席。方小東不禁有些黯然,兩個人的生活總是相隔了一個層次。
幾年里,他得到的都是她的情事,甲,乙,丙,丁……男方只是一個符號,讓他艷羨讓他忌妒的符號。畢業(yè)后,他分到省稅務局,何美玟到了市稅務局。他還是不斷地得到她的消息,她結婚了,她和愛人在淮河里裸泳被很多人不恥,她和市局的領導關系曖昧……直到她離婚。她的一切,方小東都覺得可以理解,即使有悖于他一貫的道德觀念,誰讓自己在篤信愛情的年齡里遇到了她呢?
局里有干部下派鍛煉的名額,他報了名,在申請中明確指出要回到他的家鄉(xiāng)。幾乎所有報名下派的人都是想先在下邊撈個一官半職,惟有方小東,只是沖著何美玟。可是,下派干部任職原則上是不能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的。方小東在自己的申請書中寫道,如果組織同意,他寧愿什么職務也不掛,去自己的家鄉(xiāng)做一名普通的稅務人員。
到市局上班的第三天,快下班時方小東接到一個電話:“老同學,還記得我嗎?初中時我們同在橋鎮(zhèn)中學二班,高中你在一班我在三班……請你吃頓飯,可以吧?”這聲音他一輩子也忘不掉,永遠像從廣播里流出來的細語,水靈靈的,還帶著怯意,語調(diào)中露著他曾經(jīng)的卑微。
方小東拿電話的手有些顫抖,原來一切她都知道啊!他推說臨時有私事,歉意地推掉為他接風的酒席。
趕到酒店,偌大的包間只有何美玟一個人。她化了很濃的妝,遠沒有素面朝天來得賞心悅目。可是,她的媚眼,她的誘人軟語,仿佛又把方小東帶回到了高中時代。他在何美玟的勸酒辭中頻頻舉杯,很快,兩個人都有些醉意。方小東任出租車把自己帶到何美玟的家,哪個男人不盼著與夢中情人來場艷遇?
何美玟從浴室里出來,洗盡鉛華,只披了件薄薄的睡衣。方小東急不可耐地將她攬入懷中,何美玟卻嬌羞地推開他:“甭急,你得先答應我一件事,把我調(diào)到省局,我做你一輩子的情人。當然,如果你愿意,娶了我更好。”
方小東握著何美玟的手突然停止了動作,他還不習慣這樣直截了當?shù)亟粨Q。何美玟也同時意識到自己的唐突,又假裝熱情地上來纏他。方小東逢場作戲,像見慣了這種嫖客與妓女的交易一樣,輕描淡寫地調(diào)侃:“怎么還記得我?”
這樣的話題到底是擺脫了她的尷尬:“還不是前次同學聚會,有人說你是橋鎮(zhèn)中學畢業(yè)的,我一打聽,才知道我們還是同班呢,高中又在一個學校……”
方小東聽著何美玟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以橋鎮(zhèn)為主線的熟稔舊事,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已經(jīng)縮到沙發(fā)的另一端了。那些熟悉的過往慢慢地遠了,何美玟的聲音,她的面容,一切猶如幻覺,虛了……
第二天回到辦公室,方小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換掉辦公桌上那張以橋鎮(zhèn)為背景的照片。橋鎮(zhèn)曾經(jīng)是他方小東接近何美玟的橋梁,如今,斗轉星移,拱橋在橋鎮(zhèn)人的心目中早已不似方小東遇到何美玟時的美好單純。橋鎮(zhèn)的美,只能在方小東獨自的回憶中慢慢綻放。
橋,是聯(lián)系的紐帶,也是橫亙彼此的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