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時候,父母忙于生計,將她放在鄉(xiāng)下姥姥家。姥爺是放羊的,早上將她與羊一起趕出門,晚上一起趕回小院,她騎在羊背上,竟也潑潑實實地跟羊一起長大了。等父母有暇想起她的教育問題,將她接回小城念書的時候,她已經(jīng)八歲了,直接上小學(xué),還是比別的孩子都晚了一年。
高考失利,她又復(fù)讀了一年。等她坐在大學(xué)的教室里,她突然發(fā)現(xiàn)她比班里大多數(shù)同學(xué)都大了兩三歲。宿舍住7個女生,她一個屬蛇,另外5個屬羊,還有一個屬猴的。選宿舍長的時候,大家一致推舉她——都知道宿舍長是個吃力不討好的角兒。她支支吾吾地推托,那個屬猴的小女孩趴在上鋪掃床,將瓜子皮噼噼啪啪地都掃到地上,一邊頭也不抬地附和:“對啊,黃坤,你最大,你不當誰當啊?”她像被摑了一掌似的立時閉口,不再爭辯。她比她大了3歲。大的應(yīng)該讓著小的,而且——爭辯只會令她更加難堪。其實在老家的堂表姊妹里面,她是最小的,也是一路被捧著哄著長起來的。
宿舍里的姑娘們漸漸都出雙入對了,只有她依舊孤單。經(jīng)濟類學(xué)科,本來就是女多男少,班里十幾個男生都比她小。她不能接受女大男小——小一天也不行,因此四年里面也沒有戀愛。有時候她想想,忽然懷疑這是安慰自己不討人喜歡的借口,因為并沒有哪個男生向她示好過。她長相一般,身材一般,連歌都唱得一般,似乎沒有什么值得人流連的地方。
2002年,她畢業(yè)的時候,立即體會到大學(xué)擴招的巨大成效。她沒有考研,從年前開始就一心一意找工作,考公務(wù)員,國家的、北京市的,都報了名。公務(wù)員留給普通本科生的職位極少,和她的專業(yè)對得上的更是寥寥可數(shù),她在北京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門路,考試都通過了,也面試了兩次,依然沒有被錄用。招聘會去了一次又一次,她永遠忘不了會場的情景——螞蟻一樣的人群,沒有尊嚴的人群。午餐的時候,走道邊上蹲滿狼狽萎頓捧著盒飯的求職者,她自己帶了餅干躲在角落里啃,她舍不得花10塊錢吃一份盒飯。
她的成績在班里只能算中等,輪不到免費的留京指標。她盤算著,如果能找到解決戶口的單位,就跟爸媽借點錢買個指標,把戶口辦下來,也不枉這么久的辛苦。眼看著5月底到了,學(xué)校不再辦留京的手續(xù),依然沒找到可以落戶口的單位,她也就死心了,想,留在實習(xí)的公司算了。偏偏又聽說教育部有了新政策,應(yīng)屆畢業(yè)生沒有落戶單位的,戶口可以在學(xué)校暫存兩年。兩年里說不定哪天就能有什么機緣把戶口辦下來呢,她很高興地去就業(yè)指導(dǎo)辦公室辦暫存戶口的事情。辦公室擠得水泄不通,都是來辦暫存戶口的。她靠在門口,隔著三五重人墻,依然聽到一個中年女老師尖利的聲音:“我勸你們,一個個的,你說你存它有什么用?過兩年,還不是照樣打回去!再說了,兩年之后是個什么情形誰也不知道,你們應(yīng)屆畢業(yè)都留不下,到時候誰給你一個往屆生源解決戶口?!”……
她還是在女老師鄙夷的目光下辦完了手續(xù)。找工作的這半年,這種目光和口氣她聽得很多,見得也多,有點麻木了。
她就在實習(xí)的公司里面呆下了。薪水不高也不低,她很小心地用錢,買100塊以下的化妝品,去小店里淘衣服,換季打折的時候偶爾也去商場。她攢了一點錢,可是又不知道攢錢有什么用。那么一點錢,買房子連首付都不夠。轉(zhuǎn)念一想,畢業(yè)已經(jīng)快5年了,她有種說不出來的恐慌。這5年里她都干了什么?似乎也沒讀什么書,想自學(xué)英語,VOA的光盤買回來,高高興興地聽了兩個星期,就塞到抽屜里去了。依然沒有男朋友。別人給介紹過,一見面,首先問:“哪年畢業(yè)的?”“2002年。”“哦,我也是。那你是1979年的吧?”“呵呵,”她無奈地笑笑,“我是1977的。”一轉(zhuǎn)念,又加了句:“我是12月份的。”說完了才明白不如不說,臉又像挨了巴掌似的通紅起來。
也沒有換過工作。薪水還是那么不高不低,跟著物價適時地漲一點點。有時候她想,5年的時間,這5年,如果她去報個英語班或者別的什么班,現(xiàn)在也能有個更好的工作吧?說不定還能認識個什么人,也不至于像現(xiàn)在,都三十了還是老姑娘。每年過年她都怕回家,怕人問:“怎么,小坤,還是一個人?你也別太挑了,女孩子年齡太大了不好找。”她笑:“呵呵,沒挑啊,就是沒有合適的。”人家馬上又來一句:“兩個人搭伴過日子唄,什么合不合適。”
所以她喜歡呆在北京。北京真大,哪怕你孤單地老死也沒有人會注意到你。在北京報年齡都是周歲,算起來她才29歲半呢。要按家里的算法,她都31了。
年前她在客戶的生日聚會上認識了一個人,北京的。那人約過她幾次,她心里頗不情愿,嫌他年紀大。他大她9歲。客戶是個老大姐,勸她:“小黃,你也不小了呀。你都三十了,你又不愿找個比你小的,現(xiàn)在三十出頭事業(yè)有成的男人早就被二十多的小姑娘搶光了,哪還輪到你呀?你自己就沒有戶口,再找個跟你一樣外地的,掙的也不一定多,十年八年也買不上房子,將來孩子落戶口,上學(xué),可夠你受的嘍。汪洋年紀是大了點,也不顯老,看著也就三十五六。有車有房的,老北京人,關(guān)系又廣,辦事情門路多,什么也不用你操心。等結(jié)了婚生個孩子,他年紀一大,又有孩子拴著,也不會在外面亂來。你這一輩子還不就安生了!”
她還是笑笑,說,“是啊,陳姐,您對我真好。”回去的路上,風(fēng)一吹,流了一陣子眼淚。到后來,心里還是酸的,眼淚卻沒了。
她也就打算閉著眼睛嫁了。汪洋人也還好,年后她爸爸摔傷了腰椎,他開車送她回去,算是見了家長了。爸爸躺著不能動,她和媽媽兩個人都抬不動他。他去給爸爸擦身子、刮胡子、端便盆,也沒有嫌惡。回北京后,她就聽了他的話,退了房子,搬到他家去住了。他說他是沒有結(jié)過婚的,這讓她疑惑又欣慰。
他們定了日子,十一結(jié)婚。五一的時候領(lǐng)了證,約好了去拍婚紗照。化好妝,她已經(jīng)不認識自己了。她的睫毛又黑又長,臉上的粉底慘白慘白的。擺造型的時候,攝影師說:“先生把頭稍微往我這邊偏一點,這樣就不顯白頭發(fā)了。”他很緊張地問:“照片上看得出來嗎?”攝影師說:“不會的,我們都要修片子的。”她扭臉看看旁邊的一對,女孩圓潤潤的像個瓷娃娃,臉上還沒有上妝,被男伴逗得不停地笑,眼角也沒有一絲皺紋。她突然覺得無限委屈,強忍著沒掉下眼淚。若是弄花了妝,補起來會很麻煩的。
不久她們宿舍聚了一次。傍晚時分,天下起小雨,他打電話來,說開車來接她。她們幾個在旁邊起著哄,嚷著要看大姐夫。她說,“你也過來吧,她們等著你埋單呢。”他說,“算了,你們小孩兒玩得自在,我去了也沒話說。”掛了電話,她們不依不饒地要見他,她想著,也該讓見見了,就出去找他。她勸了半天,還是不肯來,她一個人回來了。在包廂門口,聽見屬猴的那個姑娘嚷:“擺什么譜啊,這么多人等他還不來,要不是為了黃坤,誰稀罕見他個半老頭子!”一陣大笑淹沒了下面的話,她又出去吹了一陣風(fēng)才進來,笑說:“門口沒車位了,他車停得很遠,下回再說吧,你們有機會見。半老頭子有什么好看的。”
婚禮前幾天,她接到宿舍老四的電話。老四剛剛嫁到杭州去了。她問老四在那邊好不好,老四敷衍了幾句,就急匆匆地說:“黃坤,有件事我還是得告訴你。你知道我在北京是在保險公司工作的,我從客戶資料里面查出來汪洋是有過配偶的,后來大概離婚了。不過那時候我不能說,泄露客戶資料是違法的,公司知道了完全可以開除我。再說如果你們因為這個鬧別扭,我怕汪洋會報復(fù)我。現(xiàn)在我沒有顧慮了,我得讓你知道這件事情,你要考慮清楚了……”
她怔住了,半晌,長長地吁一口氣說:“小梅,謝謝你啊。這些他都告訴過我了,其實也沒什么,是吧?現(xiàn)在離婚也不是什么大事。他這個年紀,說從來沒結(jié)過婚才不靠譜呢。”
他走過來問:“誰的電話?”她抬眼望著他——請柬已經(jīng)發(fā)出去了。所有人都知道她終于要結(jié)婚了。她父母盼她結(jié)婚盼了很多年了。有過婚史,又能代表什么呢?她并沒有察覺他與誰糾纏不清。她馬上就能有個家了。她突然有點怨恨老四……
她微笑著說:“沒事。是宿舍的姐妹,祝福我們的。”她從來沒有如此勇敢而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