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據《全唐詩》:陳子昂少為富家子,尚氣好弋,后感悔修文。入京都,碎琴嘩眾,以文百軸遍贈諸人,一日之內,名滿京城。其行奇絕;又備大略,敢直諫,品瑰偉。與人品相關聯,其詩品激奮昂揚,文品(文學精神)倡風骨興寄,開百年風氣,遺響千載。三者內在相關,統一于子昂個性、才情的融合。本文即從人品、詩品、文品三層,結合有關載評,并以《感遇詩》、《登幽州臺歌》為例,淺析子昂的獨特品格。
關鍵詞:陳子昂 獨特 感遇詩 登幽州臺歌 遺響
陳子昂(六六一—七○二),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四川省射洪縣)人。唐睿宗文明元年(六八四)進士。武后時,官右拾遺,直言敢諫,所陳多切中時弊。曾隨武攸宜征契丹。后解職歸里,為縣令段簡所害,死于獄中。后世稱為陳拾遺。[1]
據《全唐詩》:“(子昂)少以富家子,尚氣決,好弋博。后游鄉校,乃感悔修飭。初舉進士入京,不為人知。……”[2]在初唐詩人中,“四杰”之外,子昂應是獨特的一個。所謂獨特,指其品格。筆者不揣淺陋,擬從人品、詩品、文品三層淺論之,未當之處,尚祈方家指正。
一
就人品言,子昂堪謂奇絕瑰偉。
同據《全唐詩》:“……初舉進士入京,不為人知。有賣胡琴者,價百萬,子昂顧左右,輦千緡市之。眾驚問,子昂曰:余善此。曰:可得聞乎?曰:明日可入宣陽里。如期偕往,則酒肴畢具。奉琴語曰:蜀人陳子昂,有文百軸,不為人知,此賤工之伎,豈宜留心?舉而碎之,以其文百軸遍贈會者。一日之內,名滿都下?!保郏玻?/p>
子昂生值“初唐”,然從上述引文可見子昂何其自信,又何其有心,毋言當時,即使其后“盛唐”,詩人群體中如彼者恐也難有幾人。而其事及子昂在此中所表現出的精細、決斷與英氣,化用其詩言,恐亦“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吧。此一事,堪見“奇絕”一面。[3]此其一。
其二,子昂之瑰偉可見于其關心國計民生,敢于直諫。此點在正史、別史中均有記載。據統計,有關陳子昂上書事,《舊唐書》載2次,《新唐書》載4次;《唐會要》載6次,《資治通鑒》載6次,《讀通鑒論》載1次,論1次,《通典》載1次。
觀其上書所言,不惟忠直,更見大略。《讀通鑒論》曰:“陳子昂以詩名于唐,非但文士之選也,使得明君以盡其才,駕馬周而頡頏姚崇,以為大臣可矣。其論開間道擊吐蕃,既經國之遠猷;且當武氏戕殺諸王、兇威方烈之日,請撫慰宗室,各使自安,攖其虓怒而不畏,抑陳酷吏濫殺之惡,求為伸理,言天下之不敢言,而賊臣兇黨弗能加害,固有以服其心而奪其魄者,豈冒昧無擇而以身試虎吻哉?故曰以為大臣任社稷而可也?!保郏矗?/p>
可為大臣任社稷,而不得明君以盡其才,誠為子昂人生的大缺憾,但無損于其品格的瑰偉,反而奠基和充實了其詩歌內涵。
子昂為人史書可鑒,詩品、文品與此息息相關。
二
關于詩品,姑以《感遇詩》為例述之。
《感遇詩》38首,非一時一地所作,所感本事不一。后人評價子昂詩,除略提及其文采稍欠外,多重其風骨興寄,重其開一代風氣之文功。[5]于此,筆者在粗讀子昂詩中也有所感。
如(21)[6]“蜻蛉游天地”:
蜻蛉游天地,與世本無患。飛飛未能止,黃雀來相干。
穰侯富秦寵,金石比交歡。出入咸陽里,諸侯莫感言。
寧知山東客,激怒秦王肝。布衣取丞相,千載為心酸。
讀此詩,可感詩人雖表面寫史事,但無疑是寄寓自身的“興寄”之作。
又如(27)“朝發宜都渚”:
朝發宜都渚,浩然思故鄉。故鄉不可見,路隔巫山陽。
巫山彩云沒,高丘正微茫。佇立望已久,涕落沾衣裳。
豈茲越鄉感,億昔楚襄王。朝云無處所,荊國亦淪亡。
讀此詩,不惟感深情雅健,抑揚頓挫之聲調亦充盈在耳。“佇立望已久,涕落沾衣裳”句可見曹子桓《燕歌行》之痕跡。[7]
再如(34)“朔風吹海樹”:
朔風吹海樹,蕭條邊已秋。亭上誰家子,哀哀明月樓。
自言幽燕客,結發事遠游。赤丸殺公吏,白刃報私仇。
避仇至海上,被役此邊州。故鄉三千里,遼水復悠悠。
每憤胡兵入,常為漢國羞。何知七十戰,白首未封侯。
讀此詩,子昂于國憤、家仇之激情畢現,然“故鄉三千里,遼水復悠悠”、“亭上誰家子,哀哀明月樓”之句,復見建安風韻。
綜觀子昂38首感遇詩,雖名之“感遇”,實為“感不遇”;雖其間不無寄身釋道以自適的情緒,但基本是儒家用世思想遭遇現實挫折后的折射。以下章句可見:
(14)“臨岐泣世道,天命良悠悠”,“西山傷遺老,東陵有故侯”。
(16)“圣人去已久,公道緬良難”,“伊人信往矣,感激為誰嘆”。
(18)“逶迤勢已久,骨鯁道斯窮”,“世道不相容,嗟嗟張長公”。
(22)“登山望宇宙,白日已西暝”,“云海方蕩譎,孤鱗安得寧”。
(25)“玄蟬號白露,茲歲已蹉跎”,“群物從大化,孤英將奈何”。
(28)“朅來高唐觀,悵望云陽岑”,“雄圖今何在,黃雀空哀吟”。
(30)“可憐瑤臺樹,灼灼佳人姿”,“但恨紅芳歇,凋傷感所思”。
(32)“馬上驕豪子,驅逐正蚩蚩”,“蜀山與楚水,攜手在何時”。
(33)“疲痾苦淪世,憂痗日琴淄”,“眷燃顧幽褐,白云空涕洟”。
(38)“盲飆忽號怒,萬物相紛劘”,“溟海皆震蕩,孤鳳其如何”。
因而,子昂詩之品格,是其激奮昂揚之內在感情的外化(反射),是其奇絕瑰偉之人品的曲折反映。而將這種反映推到極致的,則是那首震爍千古的《登幽州臺歌》。此亦為其文品的極致之作。
三
本文所謂“文品”,竊指子昂之文學精神。
《登幽州臺歌》只廖廖四言,然境界雄闊,意蘊深遠,是子昂平生胸襟、思想、感情、遭際的凝聚與升華,讀此詩,可概知其人矣;然從另一層面上講,也是其倡“漢魏風骨”、“風雅興寄”文學精神的代言之作。
原作如下: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在此詩中,達到了蒼茫的時空背景下天、地、人的交融。我們不難體會詩人獨自佇立幽州臺上,面對遼遠的雄關,蒼茫的天地,古人、來者俱不見,獨愴然而涕下的意境。而為何而傷,為何而嘆?是念天地的悠然,志向的高遠,現實的多違,抑或時空的不駐?開闊自信的胸襟,壯志難遂的苦悶,一腔情懷無人與共的孤獨,時空蒼茫的感悟,盡付于此悠然的天地之間,黃金臺上,一聲浩嘆,風骨沛然,寄興深遠,開百年風氣,遺響千載。
關于子昂之于唐詩開創之功,古人已有共識,于此篇評價亦高。
杜甫云:公生揚馬后,名與日月懸。[8]
韓愈云: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8]
劉克莊:唐初王、楊、沈、宋擅名,然不脫齊、梁之體,獨陳拾遺首倡高雅沖淡之音,一掃六代之纖弱,趨于黃初、建安矣。太白、韋、柳繼出,皆自子昂發之。(《后村詩話前集》卷一)[9]
高棅:唐興,文章承陳、隋之弊,子昂始變雅正,敻然獨立,超邁時髦……故能掩王、盧之靡韻,抑沈、宋之新聲,繼往開來,中流砥柱,上遏貞觀之微波,下決開元之正派。嗚呼,盛哉!(《唐詩品匯·五言古詩敘目》)[9]
王士禎:唐五言古詩凡數變,約而舉之:奪魏、晉之風骨,變梁、陳之俳優,陳伯玉之力最大。(《帶經堂詩話》卷四)[9]
對于《登幽州臺歌》的品評:
黃周星:胸中自有萬古,眼底更無一人,古今詩人多矣,從未有道及此者。此二十二字,真可以泣鬼。(《唐詩快》卷二)[10]
沈德潛:余于登高時,每有今古茫茫之感,古人先已言之。(《唐詩別裁集》卷五)[10]
今人之評:《登幽州臺歌》是體現陳子昂詩歌主張的代表作。它的出現,標志著齊梁浮艷、纖弱詩風的影響已一掃而空,盛唐詩歌創作的新潮即將涌現。[11]
由此,子昂之文品(文學精神):風骨、興寄應為其詩品(詩歌品格)的自覺的理論指導,而后者亦為前者的具體體現。
四
平實而言,本文所謂子昂之品:人品、詩品、文品,應是有內在聯系的;在一定意義上說,三者是趨于統一的,即為子昂其人個性、才情融合的展現。
人品決定著詩品與文品的基調,詩品與文品是人品的外化和體現。而后二者,也有著理論與實踐的一層關系。人品的奇絕瑰偉,詩品的激奮昂揚,文品的風骨興寄,均以子昂“豪俠浪漫”[12]的個性和“非但文士之選,亦為大臣之材”[13]的才情為出發點與歸宿。
或許,在歷代的評價中不無主觀偏好、受他人影響的因素,但其事是大致確鑿的,其論是基本公允的,在未有新的材料、發見之前,子昂之為、之作、之品可為不易之實證;即使,退一步講,亦應無損其大概。
子昂曾在其《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并書》中盛贊東方虬《詠孤桐篇》“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曰:“不圖正始之音,復睹于茲;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14]遙想,以子昂之品,之作,至李、杜諸公懷及故人時,不惟相視而笑,更要把酒言歡了。
金人元好問曰:論功若準平吳例,合著黃金鑄子昂。[15]
余謂:浪起百尺,碧落千旬;百年文宗,千載子昂。
參考文獻:
[1]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中編第一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4頁.
[2]《全唐詩》第三冊,卷八十三.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889頁.
[3]文卷或不無潤飾之處,但其事確,當無疑。若有必要,待日后撰文細討,此文從之.
[4][清]王夫之.讀通鑒論(卷二十一).第545頁.
[5]同[1]。有關陳的簡介,原文:“他的詩雖微顯文彩不足,而詞意激昂,風格高峻。后來許多大詩人如李白、杜甫、白居易等,對他都很推崇。韓愈曾說:‘國(唐)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ā端]士》)正指出了他在唐代詩歌革新運動中的啟蒙作用。”
[6]此排序按《全唐詩》第三冊,卷八十三,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889—894頁所載,下同,不復注之。
[7]游國恩等主編《中國文學史》第一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第246頁。曹丕《燕歌行》:“……不覺淚下沾衣裳”,感陳句在語辭、風調上與此似,疑化用之。
[8]同上,第38頁。有關陳詩歌革新功績的評價,原文略。
[9]馬承五.唐宋名家詩詞箋評.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29頁[集評]部分.
[10]同上,第34頁[箋說]部分.
[11]霍松林.唐詩精選.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4頁.
[12]同[7],第33頁。有關陳的介紹,原文:“陳子昂(661—702),……自幼具有豪俠浪漫的性格”.
[13]同[4],原文拙文中引,茲從略.
[14]同[2],第896頁.
[15]《遺山先生文集》卷十一。轉引自趙娟《淺論陳子昂的詩歌理論及創作》,《山西青年管理干部學院報》,199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