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9月11日早上,我跟駐美使館的同事王德陽坐在鹽湖城萬豪酒店的早餐廳里,一邊品評著西式早餐、當地的風土人情,一邊看著電視,欣賞著窗外的風景。突然一架客機沖撞紐約世貿中心摩天大樓的鏡頭映入眼簾。我跟同事說:“德陽,你看!美國的好萊塢就是棒,多么刺激的大片?。 薄安粚?,老魏。不是大片,好像是真的!”王德陽答道。
“不是大片,是恐怖主義襲擊。不僅發生在紐約,還發生在華盛頓。你們兩位趕緊通知其他隨行成員,我們5分鐘后在大廳見。”駐美大使楊潔篪一邊朝我們走來一邊嚴肅地說。楊大使雖然從容鎮定、胸有成竹,從他語氣中我已經讀出了事態的嚴重。
待我們大廳會合后,楊大使說,“大家把手機關掉,我們到酒店外邊的草地上談,這里不方便?!?/p>
9月的鹽湖城,天氣已經變涼,甚至有點冷。遠處山頂上的積雪輝映著藍天,白的格外白藍的分外藍。秋霜覆蓋著綠草茵茵的草坪,踩上去冰冷冰冷的,從腳跟透至全身,讓人過早地感到美國大西北的寒意。我們這些“不穿軍裝的戰士”,如似漫步在藍山腳下的游客,穿行在彩蝶飄飛、陽光如瀑、層林盡染的秋色里,在最高統帥的指揮下,正在策劃一場從未經歷的戰爭。
楊大使繼續說,“我來分析一下形勢和談談我們的對策,然后由你們來補充。第一,‘9.11’事件是恐怖主義分子所為,我們應當堅決反對,因為我國的西北邊疆也遭受到東突恐怖主義的威脅,在這一點上我們有共同的利益;第二,恐怖主義改變了傳統的戰爭與保衛國土安全的形式。美國是世界警察,總想在國土以外的區域維護自己的霸權地位和世界安寧,從未想到戰爭和威脅會起自國內,一小撮恐怖主義分子竟然會太歲頭上動土。這會促使美國進行反思,在當好世界主宰的同時,更加需要國際合作。美國會打反恐牌,打反恐牌離不開中國,因此中美關系有可能會有進一步的改善,我們應做好思想準備;第三,通知我駐紐約總領館,盡快查證有無中國公民和華人華僑傷亡。如果有,盡快采取有力措施,進行全力救治和慰問并處理好善后事宜;第四,我們對遭受恐怖主義襲擊的美國人民表示同情,對事件中傷亡的美國人和所有的外國人表示慰問和悼念;第五,一切活動安排照舊。我們身處美國,在美國危難之際,我們更要顯示我們的胸懷、誠意和友誼;最后,也是最為緊迫的任務之一,就是盡快返館或者趕到離鹽湖城最近的總領館。這里不安全?!?/p>
楊大使的處亂不驚、深思熟慮和遠見卓識,以及對整體中美外交和國際關系的正確把握為我們增添了勇氣和信心,也讓我們感到了此次出訪的特殊性和復雜性,體會到了外交就是戰場的含義。待大家走后,楊大使又專門叮囑道,“魏平,這次活動主要是由你聯系和安排的,你可不要讓我困在鹽湖城啊。只要能讓我早日安全返館,一切活動由你安排?!?/p>
望著大使的背影,掂量著大使言談之中透出的信賴、關愛和希望,我感到責任的重大。在危難之中,大膽、細致、穩妥地處理好突發事件是一名外交官的義務和職責,來不得半點的疏忽和大意?!梆B兵千日,用兵一時?!边@也是考驗一個外交官的膽識、外交藝術和協調能力的時候。但是鑒于全面禁空的緊張局勢和事態發展的不可預測性,能否保障楊大使按時返館,我心中沒有任何把握。
按照出訪計劃,我們9月10日晚抵達鹽湖城,11日訪問猶他大學、拜會州長、市長、州貿易部和參觀猶他銅礦,12日訪問楊伯翰大學和參觀冬奧會場館,13日上午游覽市容和會見中國學者,下午返館。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我們不得不改變行程,推遲返館時間。更為重要的是在這滿目驚恐、談恐色變和世態難料的情況下,一個在外出訪的大使應該盡早回歸館內。這不僅關系大使的安全,也關系國家機密的安全。
我曾隨同李肇星大使和劉曉明公使兩次訪問鹽湖城,與猶他州政府、鹽湖城市政府和楊伯翰大學建立了較為密切的聯系。猶他州是摩門教的發祥地,鹽湖城是摩門教的總部,楊伯翰大學是摩門教的黨校。楊伯翰大學在本州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我便利用這些關系并緊緊抓住這次訪問的主要聯絡人彼得森先生,他既是楊伯翰大學副校長又是摩門教主管教育方面的長老。我們共同擬訂了三個初步方案:第一,乘飛機返回華盛頓。根據可靠消息,鹽湖城9月14日上午取消禁空令,然后機組人員進行檢修檢查,飛機下午4點可以起飛,晚上10點抵達;第二,開車前往芝加哥。9月13日上午出發,州長保鏢兼司機和楊伯翰大學保安輪流開車,晝夜兼程趕往芝加哥總領館,24小時內到達;第三,乘私人飛機返回華盛頓。鹽湖城最大的化妝品公司——Niuskin公司董事長愿意以自己的私人座機護送楊大使返館,條件是訪問該公司(曾經幾次邀請,由于時間問題未能安排)。一旦取消禁空令,公司的飛機半個小時之內就可以起飛,3個半小時可以到達。
我將上述計劃向楊大使做了匯報,楊大使說,“第一個方案沒有保障,第二個方案不安全,可以考慮第三個方案。俗話說,‘沒有一把米,叫雞雞也不來?!R上安排訪問Niuskin并作演講。”
從楊大使那鎮靜自若、面帶微笑的臉上,看不出什么風浪,從他那堅實穩健的步履中,也看不出道路的不平。但是我們都明白,他的心事有多重,每踏出一步,整個大地都在顫動。
當楊大使準時出現在猶他大學禮堂的演講臺上時,臺下爆發出經久的掌聲。當我把鏡頭拉近,看到的是期待、激動、淚花和掌聲。猶他大學校長伯納德·馬晨緊緊握著楊大使的手說,“謝謝,謝謝。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也是我們最為傷痛和需要朋友的日子,你將為我們增加勇氣和力量。天佑美國,天佑中美友誼?!?/p>
都說美國政客們傲氣、霸氣、牛氣,但從我們的接觸中,從州長、市長、部長、校長到奧運場館負責人,他們所表示出的真誠和友好讓我們感動。從他們的目光里、行動中,我看到了美國精神,看到了中美之間本來就不該有的隔閡和摩擦。當我們來到Niuskin公司,董事長先生一再表示,一旦解除禁空令,他將親自用專機護送楊大使回華盛頓。
會見中國學者已在日程之中,楊大使又主動提出會見留學人員。楊大使說,“平時我們很少來,他們見見大使不容易。在這局勢動蕩、人心不穩的情況下,我們是他們的親人,我們與他們同在。”
在這非常時期,聯絡、信息、溝通、決策比訪問更加重要。當時我們只帶著兩部手機,我一部,大使的臨時秘書一部。秘書的一部還經常出故障。我實際上充當了大使的臨時秘書,與大使形影不離,手機也經常半夜響起。慶幸的是我在農村當過兩年飼養員,通完話,辦完事,馬上就能睡著。雖然工作緊張,千頭萬緒需要清理和處理,但是不覺累,總是被一種使命感驅使著,被一種精神鼓舞著,就像戰士拼殺在戰場上一樣。眼里、心里沒有別的,只有戰勝困難、渡過難關,保障大使早日安全返館。
14日一大早,我們便趕到了機場。曠野的空氣是清新的,也有點冷。彼得森先生和董事長幾次催促我們到休息室里等待。楊大使說,難得來一趟鹽湖城,享受一下陽光和新鮮空氣對身體有好處。后來彼得森先生發覺我們似乎有事,也就不陪了。
望著待飛的董事長的豪華座機,其實我們盼望起飛,思念使館同志們安危的心情比它更迫切、更強烈。雖然同樣是出訪,而且非常成功,但心里卻平添了一種“落難”的感覺。
上午10點我們終于盼來了取消禁空的消息,我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有了支撐。離開鹽湖城的剎那,我反而產生了一種留戀的感覺。三天多的經歷讓我跟這座城市和城市的人民緊緊地連在了一起。
座機是16座的豪華座機,我們一行5人,加上董事長及2位隨從,總共才8人。機艙里很寬松、很舒適,話題也很輕松,因為誰都不愿讓沉重的話題為飛機增加負擔。
當地時間下午4點,飛機安全降落在離華盛頓1小時車程的私人機場。當時華盛頓還沒有取消禁空,不能在華盛頓降落。當我們走出舷梯時,看到了3輛掛著中國使館車牌的轎車。何亞非公使大步走到楊大使面前,雙手握住楊大使的手說,“楊大使,總算安全回來了。想死我們了!想死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