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太陽傘

5點半，該下班了。我在辦公室看著外邊的急雨，想等雨稍小些時再走。

突然接到鄰居的電話，說我女兒給關在我的小院里。我心一驚。

我的新家在一層，南陽臺下是個小院，陽臺的防盜門在外邊只有用鑰匙才能打開。一定是女兒大意，去小院時忘了帶鑰匙。想到大雨中女兒站在院中被雨淋被風吹的情形，心中又急又躁。想到妻子離家還近些，馬上給她打電話，但無人接聽。

打車往家趕吧。剛出了單位大門，暴雨橫著身傘下掃來，傘給掀翻了，全身濕透了。走上經一路，山東賓館門口已成為小湖，幾輛小車泡在“湖”里，壓根兒沒有車輛經過。我向大緯二路走去，就像走在瀑布中。平日這個時間太陽還很高，可此時卻暮色蒼茫了。大緯二路向南的車道停滿了車，向北的車道卻空無一車。找到汽車站。一會兒，自經二路轉過一輛K80路公交車。我感到慶幸，連忙上車。車開了一會兒，就在天橋南十字路口停下了。往窗外看，什么也看不見。雨的瀑流把車窗擋得嚴嚴實實，只聽得雷聲隆隆。

再給妻子打電話，那邊好歹接通。妻子說正在路邊避雨，水大，沒法走。我說了女兒的情況，她大喊著：我馬上回去！放下電話，我心又揪起來。如果妻再在雨中有個三長兩短……打電話過去想讓她沉住氣，電話又無法接通了。她一定闖進雨中。

與妻子女兒的距離并不長，眼下卻如同隔了千山萬水。

我很想一路狂奔到家。我一再按捺自己的心情。我一再讓自己別急。我一再不讓自己幻想種種險情、不測……

給鄰居打電話，想問問女兒的情況。那邊關機了。

停了足足有半個小時，車才緩慢啟動。經過天橋南路口，幾輛小轎車橫七豎八地在水里泡著。有行人在漫過大腿的水中推著自行車或電瓶車艱難地前行。幾位穿著黑色雨衣的交警趟著水指揮著交通，幫助著行人。車終于駛上天橋。心里盤算：過了天橋應該一路暢通了。有二十分鐘左右就可以到家了。沒想，下橋時，車又停下。司機打傘出去看，回來說，成豐橋那里有幾輛車趴窩了，把路堵死了，半個小時也走不了。向南的車道上也排滿了車。橋下水流湍急，路邊的那些樹，看著都有被水沖倒的危險。一個行人也沒有。車上有幾個乘客耐不住，下車走了。過了約半個小時，車才緩緩移動，下了橋，過成豐橋。又是一大片水，水里浮著幾輛轎車。不少行人推車趟著過膝的水走著，水洶涌地往工商河灌著，工商河的水已接近堤岸。在這樣的水中，稍有不慎，跌倒，就有被沖進河的危險。不由得想，雨中的濟南，不知有多少危機，多少險情！一場雨，竟讓這個城市處處暗藏著殺機。

天黑下來。急流波浪映著路邊的燈光，讓人恐怖。我想，女兒長時間呆在雨中，會怎樣的著急。在哭嗎？在呼喚爸爸媽媽嗎？妻子怎么樣了？她回家，要路過無影山的大下坡，要經過小清河。如果她的車子出了問題，如果小清河的橋被淹沒了……我不敢再想下去。我不斷地撥打著妻子的手機，無人接聽；打鄰居的手機，關機！

車緩慢走至近堤口路，水像妖魔一樣竟從車門處灌入，不懷好意地在地板上游蕩。好心的司機一直開著車的前門，開著車內的燈，緩慢行駛，讓需要上車的行人上車。剛才下車的幾人也上來了。雨稍小些，但地面的水似乎更大了。車燈前，一個穿著裙子的姑娘推著車逆水而行，水已打濕了她的腰部。不少熄火的車被水沖得橫七豎八。

我的手機響了。是鄰居的。他解釋說，剛才給我打電話時，他的手機被淋了。剛剛能打。我問我女兒怎么樣了。他說送給她一件雨衣，現在她在院里玩水呢。我的心里頓時輕松了一半，一再感謝他。但對妻子的擔心，又加重了許多。就不停地撥打妻子的電話。一會兒鄰居打來電話，說我妻子回家了，女兒被接進屋了，她的手機也進水了，沒法用了。妻子讓他告訴我，不必急著回家，等雨小了再走。我告訴鄰居，我正在路上，不必讓他們替我擔心。

多么好的鄰居！

又擔心起我的家來。院子是否被淹？地下室是否進水了？妻子女兒是否在為我擔心著急？

還算順利，前邊沒有很堵。過了濟南動物園，向小清河橋上駛時，車就走不動了。這里離家不太遠了，我就卷起褲腿下了車。看到前邊排著長長的車龍。過橋時，見小清河的水面達到從來沒有的寬度，十分寬闊，水面蒼白，似乎不動。過了橋，又進入水中。我跟著前邊的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擔心前邊有缺了箅子的井口，擔心路下有坑洼或尖利物，擔心哪里漏電……前邊是大十字路口，許多車阻在這里一動不動。聽見救護車凄厲的鳴叫，但不見車的影子。正行著，腿被硬物重重地撞了一下。順手一摸，是一根胳膊粗的樹枝。便揀起來，盲人探路般地試探著前行。趟過這水，順路北的墻邊，跟著前邊的人趟水走，不時踩在臺階、石板上。走到北閘子，前邊已無行人，只好一人趟水摸索著走。這條路的路燈從來沒有亮過，只好借著路邊人家和店鋪的燈光辨認著路。前方有個地方插著把大太陽傘，走近才看清，大水正順著傘柄往里猛灌，那是個沒有井箅子的下水道口。心里一怕：萬一看不清踩進去……又一暖：是誰把自己的太陽傘插在這里，提醒像我這樣的行人的呢？

我小的時候，一天傍晚，下起大雨，母親從外回家，下公共汽車后，看到到處都是水，找不到那條小河上的小橋了。憑印象，母親深一腳淺一腳試探著走著，聽到一個小姑娘大聲喊：大娘，往這邊走，往這邊走。一座樓下有個小姑娘在向她比劃。母親按著她所說的方向走，才順利地從橋上走過。后來母親反復提起這事，我們都為母親慶幸，也都感激那位從來沒見過的姑娘。

看到家的燈光了。家中的燈光格外溫柔，妻子和女兒格外的可愛。有種闖過鬼門關的感覺。回憶一路的情景，雖仍有些驚魂未定，但聯想到關照我女兒的鄰居，頭頂大雨、身陷水中疏導車輛、幫助行人的交警，打開車門緩緩開車讓行人上車的司機，那把插在下水道口的太陽傘、多年前救助我母親的小女孩，把這些串聯起來，在我心中竟明晰地變成一道愛的屏障。就是這道屏障，在天災人禍中抵御著重重殺機，呵護著他人的生命和精神；也是這道屏障，溫暖、感動著人們的心。這是人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屏障，這是人間最最美麗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