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歲的那年阿爸把我送回了姥姥家,我在江南一個小村莊里與外婆、外公一起生活著。每日能為外婆做的,便是拿著水牌去打水,水牌是外公用月初的薪水一次購回的一種手指長短的竹牌,是用來買水的。我一次只能拿一塊水牌買一瓶水,但這簡單的勞動卻是我熱衷的,因為,我可以見到水娘——那位俊俏的賣水女。
在離家不遠的一條小巷里,穿過一些民居、小店便到了那家打水鋪。水鋪是在墻里開出的一扇敞門,把水瓶放在門內的水泥臺上,然后排在隊尾,在大人的臂彎間我便可以看見水娘。她正在兩個木制的水桶間忙著接水、收票,油黑的發辮隨著她的腰肢輕擺著。有時,我真想伸手去摸摸那粗粗的麻花辮,——但每次只是想想而已。輪到我打水時,水娘先是彎下腰接過我的水牌笑著說:“小秀才來了?”然后再將接滿水的暖瓶輕輕地遞給我:“慢點,別燙著。”而我總是乘她遞水的當兒,使勁地吸吸鼻子,怕她在起身時,失去了她頭上淡淡的馨香。有時,水娘會在發髻上插一支潔白的梔子花,那時,我更是拔不動腿,眼巴巴地抱怨怎么一會兒就打滿了水?回歸的路上,踏著小巷的青磚,我仍回憶著水娘甜甜的笑,以及笑起來彎彎的眼睛。
有一天,吃了晚飯,在天井里納涼,水娘來了,她穿了一件水白的旗袍,甜甜地笑著。原來她是找外公借書,說閑著沒事,聽說外公是教書的,便尋了來。外公去尋書,我便與水娘熟了。原來,水娘家是姑蘇城里的,父親也是教書先生,后來得了胃癌不幸去世,她娘改了嫁,十八歲的她只好來到鄉下嬸嬸家,靠賣水度日。水娘說話聲音柔柔糯糯非常好聽,嬌美的臉龐在月光下似一尊漢白玉女神,晚風拂過旗袍飄來一陣清香。不過小時候懂什么女神之詞,只覺得水娘美得清氣,與鄉下人不同罷了。也就是那晚她便成了我家的常客,我異常興奮,可有機會撫弄水娘如水如墨的發辮了。
水娘常來便聽了許多《天仙配》、《西廂記》、《梁祝》的故事。我想水娘一定是織女下凡吧,她有一天會同牛郎相會嗎?我問水娘有大哥哥嗎?水娘笑而不答,說我人小鬼大,我俯在水娘耳際:“等我長大了和你結婚……”水娘腰都笑彎了,攬過我的頭擁在懷里:“水娘不走,水娘不嫁人……”
有一天去打水時,水娘突然不見了,換了她的表弟。我不由急問:“水娘去哪了?”“回城里嘍。”不冷不熱的聲音。從此,我便象丟了魂似的,問外婆問外公水娘什么時候回來?水娘還回來嗎?竹筒里的水牌用到剩一個時,水娘出現在水鋪前,她依然在忙碌,手更快起來,不時還哼著小曲,見到她,我的心莫名地跳起來,小臉漲得通紅,水娘見到我,竟呀了一聲,甜甜的笑意更深了:“晚上儂去給你講故事。”我沒點頭也沒搖頭,回到家洗完澡在天井里等著水娘來講故事。
水娘講故事時,眼里不時地閃著光,胸脯起伏著,在講到祝英臺死在梁山伯的墓前時,已淡然了以往那凄哀的神情。我奇怪地問外婆,外婆說:水娘和城里的大哥哥訂婚了,那大哥哥的父親和水娘阿爸是同事,水娘和他是同學……沒等外婆說完,我便跑回床上哭起來,哭什么?我也不知道,在場的人更是莫名其妙。
以后再去打水時,水娘仍對我格外親熱,但我總是狠狠地瞪她一眼,像發泄報復什么,水娘卻不在意,這更激起了我的憤怒干脆不去打水,同時也因為我上學了。
不久聽外婆說水娘回城里了,是和城里的大哥哥結婚去了。我雖然也想水娘,但千里迢迢的……水娘現在是什么樣子呢?還留著那長長的辮子嗎?
三年級的那年寒假,我意外地發現了水娘。起初我以為認錯了,走近時,發現真的是水娘。我大喊一聲:“水娘!”水娘驚疑地轉過身來,發現是我,嘴角彎了彎“——是小秀才呀”。我這才發現水娘變老了,長長的辮子被挽成了一個黑色的發髻,一身玄黑,眼睛里失卻了那份光澤。我不由得打了個寒顫,迅速地低下頭。水娘的腳邊是一個白皙的小女孩,樣子像水娘,也有一雙彎彎的眼睛,怯怯地望著我。“外婆外公還好吧?”水娘的聲音仍是江南的柔糯味,但有些蒼老。我抬起頭望著水娘,想說什么,卻發不出聲音,木訥地呆在那里。
一雙手輕輕地撫過我的頭:“水娘晚上去給你講故事……”
水娘走進了另一條小巷,牽著那個走路蹣跚的小女孩,灰色的瓦檐,木制的門板,黑色的水娘消失在磚徑的巷頭。
回家我把遇到水娘的事告訴了外婆,外婆嘆口氣:“你水娘的命可真苦……”
原來,水娘在返城后的第二個月就做了新娘,那位大哥哥是一家銀行的職員,上學時就很喜歡水娘,所以結婚后對水娘更是疼愛有加,水娘生活得很幸福,每日把家收拾得干干凈凈,三餐精心烹制,孝敬公婆,得空的會兒看看書學學裁剪。不久,她有了身孕,就在她臨產的前一個月,那位大哥哥在一次意外中喪生了,水娘哭得死去活來,不久產下一個4斤重的女嬰,在女嬰純真無邪的目光中水娘才活了下來,水娘給女嬰取名:夢兒。二年后,水娘帶著夢兒來到了鄉下……
外婆不知何時哭了,我心底像被什么揪著,揪得發慌,跑進天井里,天井里一片雪白,漫天的雪不停地飄著……
水娘不賣水了,水娘靠替人量體裁衣度日,后來夢兒成了我家的常客,再后來,阿爸把我接回了城里。
有一天,媽媽收拾我的書桌時,發現了一個竹牌,問我還有用嗎?我搶回了手里,把它放在了日記本的中間,放在了枕頭的底下。
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水娘,她仍然笑著,那雙笑起來彎彎的眼睛……
夢醒后,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