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巢
愛情是我死去的障礙(外三首)
從懂事那天起
我一直在做一件事
就是找個好地方
埋自己
要遠離人煙
要長滿稀奇的植物
要有蛇和狐貍
要愛我的恨我的人
都找不到
要遠離洪水
無險可探
沒下葬之前
我活著
與死之間隔著一段
又一段愛情
我住過的屋子如何因我而留在身后
天中午時黑下來
打雷又閃電
像模像樣地復制了
我記憶中
一場南方的大雨
把我堵在京城一間屋子里
花錢租來睡覺的屋子
不能算是家
我隨時可以搬到別處
像老電影里說的
打一槍換一個地方
就這樣換了幾十年
住過的屋子很多
我前腳走別人后腳進
現在住里面的人不認識我
我也不認識他們
我住過的屋子
有些應該被拆了
先我之前從這世上消失
與眼前這場雨無關
與生前的日月星辰無關
我愧疚這些年
沒能回去找過它們
它們中每一間都耗去過
我一小截生命
一些夜晚在里面
開燈又關燈
就像這個日子
為我避雨的這間屋子
我搬走之后也會住上別人
或者被拆掉
有一天我也會與這世上
任何一間屋子無關
但那是身后的事
起碼今天我還有一間屋子
沒有被淋濕
圓明園
第一眼見到它是14年前
當時還沒被修繕的那一部分
讓我流淚,還哭出了聲
從那以后我再沒去看過它
第一眼有可能就是最后一眼
不是怕再哭一次
到底怕什么?天知道
只記得當年的哭泣形狀具體
傷口在花香中長出新肉
之間有片空白
燈紅酒綠的夜色敷在上面
歌聲在下面
一小塊創可貼撕開的事實
讓城市倒吸口冷氣
廣場還廣場著
街道以草的性情堵住之后的嘴
青春還青春著
傷口在花香中長出新肉
漆黑多年的思想有了第一縷天色
我的每一次呼吸
都可能是血脈的終點
柏銘久
故鄉的日子(外三首)
剛回來種的菜
幾天就長大了
幾行蕓豆較勁兒往上爬
抓緊時間開了花
一陣風吹涼天氣偶爾
頭頂響過飛機的爆音
天空每天都在往四面八方運送陽光和理想……
而我潛入微微蕩漾的水底
一本《東三省詩歌年鑒》翻幾頁就犯困
睡覺喝茶有時
與母親說說話
都是老掉牙的事兒
也有昨天妹夫的老丈人
晚上看戲今早就死了
昔日生產隊長摸了一下我的臉
回鄉與昔日的生產隊長相遇
他指著那個地方村小墻外轉角
陽光照耀的修鞋攤旁
“記不記得你頂撞過公社武裝部長?”
那時當年栽的白楊樹葉子正在下落
我沒想到
他會當一些人的面摸了我的臉
他握了一輩子鋤把鍬把鐮把的手
粗糙冷硬
長這么大第一次被大男人撫摸
有種特殊的感覺
他有五個如花似玉的女兒
現在都是別人的妻子……
蓋住
蓋住的是你?
蓋住比紙更薄的白天
你急促地呼吸喘息
沒人瞧見一只手
蓋住天下烏鴉
蓋住紛紛下的大雪
蓋住白紙黑字
噓別吱聲
有人叩門
“誰呀,進來”
一天的血全倒進一天的腔子里
北方北方
乘一片雪花飄過松花江
我的手里持有白樺林的綠卡
我不會迷路
飛機失事的北方
列車脫軌馬群走散
狼嗥爬犁土炕和葉子煙
雪壓松枝冰封萬里
黑土地在雪里黑得溫暖而深沉
杜涯
空曠(外兩首)
記得在過去的歲月,正月里
我總是一個人去到城外的田野,只因
無法融入滿城的歡樂,新年的人群
是的,我承認,我是個黯淡的人
心里沒有光明,也不能給別人
帶去溫暖,或光亮,像冬夜的燭光
我總是踽踽獨行,懷著灰暗的思想
在落雪的日子里穿過郊外的雪原
在正月里去到闃無人跡的田野
那時沒有候鳥,樹木也都還沒有開花
只有初綠的麥苗,和晴朗的天空
一整天,我都會坐在田野上
聽著遠處村莊里傳來的隱隱狗吠、人聲
聽著來自蔚藍天堂的隱秘聲音
聽著風從田野上陣陣刮過
吹過世代的寂靜
現在仍是這樣:二月已轟轟烈烈
翻過了山岡,春天的大路上走著新人
春天的河堤上刮過薄塵,柳樹搖蕩
在眼前,在遠方,城鎮開始了新生活
新的秩序排列人間的日夜
生活,它近在身旁,卻又遠隔千里
每日,我只是坐在窗前
看著地上的樹木和淡白陽光
遠處的河沿上不時走過一個或兩個人
一陣塵煙過后,一切又歸于沉寂
讓人想起一些逝去的春天歲月
時間的長河帶走了愛、溫暖、歡樂
是的,每日,我穿過寂靜的園子
心中懷著舊傷、彷徨、對舊日時光的留戀
聽見風從頭頂的樹木上呼呼吹過
聽見四周樹木的微微搖動
幾片去年的枯葉擦過樹干,掉落地上
發出了春天惟一的聲響
桉樹林
它的道路在紅土地上延伸青春
細葉上晃動陽光、藍天和南方的空氣
起風后,光明和夢想會成為真實
遇見它的人會在上午說:大?!?/p>
戴斗笠的農婦從林邊走過,匆忙看了它
一眼:生活的堅實、依靠,甘蔗的蜜
它的年華、激情,它的土地不會老去——
當人世上的一切都衰老、死亡:連同星辰
難忘美麗的桉樹林,那是在海南,整整兩天
我穿行于它空靈、飄動和延伸的夢
我曾說:桉樹林,請記錄我的春天歲月
記錄那所有曾經來過又離去的:那存在和消逝
并給我三天明媚、透徹、遼闊
給我兩天南方的氣溫,南方的土地……
春天寄友人書(三)
我們將不再說出我們所知道的一切
當春天到來,河水又一年沖刷著兩岸
青草依舊鋪滿路的兩旁,田野上除了
繽紛的野花,還有新添的幾座墳塋
人們依舊勞動,播下小麥,收獲稻谷
或者忙于婚嫁,造房,買屋,像黃鸝
或灰喜鵲,在樹上搭建著窩巢
然而我們將不再說出我們所知道
的一切,像耶利米說出圣殿的傾圮
維吉爾向但丁說出天堂之前的游歷
如同春天重復著它的制造
我們重復又一年或又一天的生活
吃飯或睡眠,悲觀,或心安理得
我們歸因于時代,它有許多
沉默的理由,許多謊言
“沉默,不等于認同”
又一個安慰,一劑鎮痛的杜冷丁
然后我們會死去,一代人在這個
世界上消失,如同河邊衰老的樹林
被春天的幼林取代——我們的經歷
那未被說出的一切,終將成為秘密
僅僅來得及望見門外:春天的油菜花
已如火如金,春草就要蓋上死者的嘴唇
一只暮年的手舉了起來,它就要叩響屋門
是啊,僅僅來得及回憶,把稿紙從箱子中
取出來,整理好零亂的書桌,或者僅僅
來得及像愛倫堡那樣寫下一句:
誰經歷一切,誰就活得沉重
黃禮孩
芒果街的魔法(外兩首)
熱氣灼人的下午
我在芒果街的一間小屋,閱讀經文
等候不確定事物的到來
當芒果街的樹影搖曳不定
外面揚起工地上的灰塵
還有汽車的噪音,震掉了幾片芒果樹葉
它們已成為禮物,盛在器具里
驀然出現在我的桌前
我聽到它們的交談
甚至聽到它們均勻的呼吸
器具里的小精靈都跑出來
我帶著它們,離開芒果街
去一個遠處安靜的林子
野獸們已從林子里消失
惟有野鳥像風箏一樣飛
不至于被人用石頭打下來
它的影子很小,落在河水上
不久,又飛離了河面
如果你來到芒果街
此時我也把器具帶回小屋
那些遠古的小精靈,就會和你變著魔法
像是從我們的各種器官里跑出來
靜謐著新的林子、河流和天空
種樹
曠野的花在大地消失了
果實腐敗枯干
它比石頭的指紋還要堅硬
神說,在此地種上樹木
讓困苦貧乏的人尋到水源
我種下樹,一道道祈禱文
到達那已被無數次想象的天堂
綠葉上的光芒,追逐著風暴
風暴啊,你雨水的心腸
要在這荒蕪的曠野走遍
遺落在曠野上的綠寶石
遠遠地被路過的人看見
他們在這里停下來,掘出了泉眼
他們中的那人說:“神啊,我的心傾慕你,
如鹿傾慕溪水?!?/p>
那死里逃生的人
脫離了惡和恨成為義人
還有我的心和所有的心
它們遲鈍,但終被泉水穿過
那銀河上來的隱秘聲音
仿佛又來自人間新筑的鳥巢
荒蕪
在埃及
餐桌上不再飄來麥面的芬芳
魚像煙一樣輕薄
黃瓜、西瓜、韭菜、蔥、蒜
已落滿灰塵,水色暗淡
兩千多年后,埃及的想象
在紙上變黃、腐爛、沉默無言
讀者像過時的先知
在貪婪中憤怒地指責貪婪
那時與神在一起
前人在這里生活
吃飯,說話,走路
神跡就在庸常的生活中
如今,埃及只剩下神離去的姿勢
過去的生活已不可企及
荒蕪的日子近了
憂郁的心到哪里
尋覓人類幸福的童年
還有家園上已爛掉的書籍
巫小茶
有關蘋果的靜物(外兩首)
用一個午后遁走
然后描述它被遺棄的表情。
曾小心輕放,關起門來呻吟
你別拒絕,這個季節我感冒、發燒
在失眠中吃藥。
當有人端坐云層,指點江山,便有人
甘做人梯,俯身拾麥
我正不顧一切畫餅充饑
它臉上刀疤、身上缺口,
筆下是深入骨髓的霜凍。
它安靜地爛著,向我示好
我以靜物,填充它。
在相同的陰影下
重復我們的爛醉如泥。
站臺
像一座豪華刑場
引導自由人民蜂擁而至。雖然路過
也會偶爾駐足,
欣賞歡笑哭泣在陽光中泛著人民幣的色澤
在風雨中揪著稻草的宿命
有時會看見自己的背影隨著列車奔跑
又被鄰居傻子截住視線
原來心疼他的母親去世,他終究被繼父放逐
撿著破爛兒,唱著不成調的童謠
當我交給他一枚發亮的硬幣
他呆頭呆腦笑著問:
“媽媽呢,媽媽走了,媽媽回家了?”
夏天的愛
就在茫然的瞬間,葉子
悄然滑落寒冷的枝椏,卻不知該停在哪里
面對泥土中呼之欲出的暖流
不知所措,那略帶少女的矜持
流淌著低垂的眼簾。
那就躺在雨水覆蓋的麥田中吧
村莊睡在它的側身,時而歡喜時而悲傷
正是白幡飄飄萬物涂炭的時刻
可那才是你見證的真實肉身,一個真正的愛人
為你捧著幸福與災難,
親吻你滿是淚水和傷痕的火海
老皮
暫時不愛你(外兩首)
7月29日是蔚藍的
我傾聽著西沙灣海浪的呼吸
從惠安到東橋 從東橋到崇武
一路上我努力地想象著
一個人就像一個隱秘的詞語
直到她最終出現
在我一首不曾寫出的詩歌里
并且脫口而出:暫時不愛你
端午節隨想
誰能將內心的大鼓交出
像談及往事 一路踏浪而行
笑看過眼云煙 誰
又能在水的鏗鏘韻律中像
一些遠逝的事物深入內核
返回語言 誰
能夠無所畏懼? 上下求索
在穿云裂帛的呼號中 倔強地
掠過農歷的淵源
兩個夢
我傾心于這樣的時候:
雨像鼓點那樣敲在大地上
我心里念叨著
愛人的名字
在迷茫的夢里
獨自穿行、尋找
直到她出現在某個雨巷的拐角
像一段虛弱的音符
左右搖擺
像一個更幽深的夢
浮現出來
西 葉
種植者(外兩首)
在我體內種下一棵樹
只要一棵
泊于空泛的荒地
它最好是梨樹
冬天蒼老,春天
開白色的小花
它的枝丫要慢慢分裂出來
像枯萎的路口
我踏上一條,一直往下
等我回來
一定還要有時間
走走另外一條
歌德堡遐想
古爾德的手,迅速彈過時間
多么安靜啊
霞光簇擁我們
白色路上的飛鳥
一只只閃回
像干凈的詩人
將晨昏
越擦越亮
而湖面紋絲不動
樹影更加空泛
吹著有絲絲涼意的風
將靜謐的下午一面延伸一面
瓦解
失蹤的面具
北城天街,母親插入人群
我一眼就認出是她
頭發有些灰白
身形比我肥大
倒退二十年
她會鑲戴耳石
她會招搖過市
她愈發慈悲
像松軟的泥土
她在北城天街
神色有些茫然
她是我母親
是我年邁的現在
南方
歡樂頌(外兩首)
當我再次提及你的時候
雨季來臨了
整個南部地區陷入險境
這可能是命定
也可能是人類郁積已久的悲傷
曾經干涸的溪流變得宏大
甚至壯闊
我住在更南邊
屋子在水中漂移
枝條,蟲豸保留活著的最后一瞬
我也是活著的
只是這一刻我發出了低低的啜泣
而它們
昏庸,掙扎,恐懼或者是
深深的絕望
這些被人們忽略的災難
我把它們都捆綁在我身上
把死期一推再推
這個夜晚洪水暴發了
仿佛千年等待的一會兒
我抱緊你
如同一個被灌醉的新娘
忌日
母親帶著我們幾個
來到存放父親牌位的寺廟
天空陰沉,儲滿了雨水
那是令人滋味莫名的一天
涼爽的風,驅趕著灰色的馬隊
把寺廟包圍
佛祖們睡得正香甜
同往常一樣
我們擺上父親喜愛的食物
香煙,并詢問他是否滿意
我兩手合十,雙目緊閉
這樣我就可以見到父親了
黑暗中,我懷抱一把黑色的小鏟在記憶中
跑來跑去,到處都是殘磚和斷瓦
父親變成黑色的碎片
他因傷感而無力,不能聚集
我們無聲地坐著,我只好扔掉小鏟
一同聆聽遠處,那些建筑繼續拔高的聲音
這瞬間我愛上樓板間的白蟻
它們不辭辛苦,拼命勞作,呵,它們是多么偉大的一個集體
頭頂上的那些雨水轟然倒地
沖散了行進中毫無警惕的馬隊
借著樹椏間的一束小閃電
我終于看清了衰老而孤立的父親
他對食物很滿意
他已經被迫和我們遠離
可能的生活
亞熱帶的夏天不可避免地
要帶來異地的陰謀
不久,臺風將光臨廈門
從我家陽臺望出去
西浦路上撒滿了鳳凰花瓣
一直蔓延到路的盡頭
它們可能猶豫過
旋轉在多變的風向里
最終卻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
大雨也曾固執地沖刷了整整三天
整個廈門暫時都冷卻下來
我的病不會痊愈
我便祈禱進入那些霉變的日子
正因為我相信臺風就要來了
如綠齒貝一樣細碎的美麗葉片
也就陪著花瓣,安靜地躺在那里
蘇若兮
我仍可以看見你(外兩首)
你看,我現在,乳房下垂,肌肉松弛。
我得仰起頭,看到很遠很高的地方
那地方,有你
——有黑發的青春,是一條毒蛇,游走于你的身體
你千瘡百孔,卻還握著,握著
那些白日夢,或是雪山的意志。
湖泊旁的那個屋子,也不寒冷。
或者,我就是門,將你迎進,送出。
你的油黑頭發的土
你的灰白頭發的土
咬著墓邊的空氣,將你
等進她綿軟的睡袍中。
微光
微光中,沒有比我更搶眼的物體
我屬于這住址
我的手腳,關節,肌肉,皮膚,我的寂靜,瘟疫般的動作
都屬于這住址。
這里和那里
你的時間,都是我的
沒有靜止的旅途,在每個異地
我的心,都原封不動
你叫我了。一個患病的垂死者
在現場,一邊空虛,一邊喘息。
躲也躲不開。我和你
結伴。相隔千里,被彼此的凌亂囚禁。
曉音
追憶似水年華(外兩首)
仿佛是隔日的黃花,開在今天
一切都是那么的勉強和傷感
風掠奪了一切:那些花枝亂顫的歲月
一段歌謠。一個眼神。一個不起眼的轉身
都讓我們怦然心動不已,天空湛藍
行人目光如炬。世界白多黑少
挽歌
潮汐。紅色。衰老
……
我再想不起用什么樣的詞來形容這個六月
血在過去的日子流盡,像少女的初潮
高提裙裾,在非常多的時候,飄過窗戶
是時候了,大片的烏鴉飛過
鳥盡弓藏,枕邊的書嘩嘩亂響
我的祖母、我的母親、我的想得起來的雌性親人
經歷了把六月的日子抹滿黑色。天空中白白的云啊
與我血肉相連的兒女,雙雙躲藏在上帝的腋下
哦,死去的都是老了的人
一個人老了,他就要死去
他要向上帝請罪——
在過去的多少個三百六十五天里
他消耗了太多的糧食和養分
是的,一個人老了,他就應該死去
被他愛過的人升上了天空都不再回來
所以,他也應該死去!
他應該快快結束自己的生命
還給大地水源和森林。還給一個人在死前
最最卑微的理想。他應該像那些紛紛凋謝的花朵
匍匐于大地之上,把生命的最后一息
還給大地和上蒼
張后
鄉村之夜(外兩首)
少女洗完腳之后,熄滅了床頭的燈
進入睡眠
她喜歡裸體睡覺
柔軟的乳房
像掛在樹上的雪梨
失意的大象
心情煩躁,低著頭在路邊徘徊
悲傷的鼻子一甩一甩
惱人的蛙聲不時從遠處傳來
少女好像夢見了什么
有顆黑痣的嘴角露出甜美的笑靨
后花園有條蛇在枝上爬行
將櫻桃一串串吞掉
異國
山鷹的血在夢里飄蕩
沙子從我眼睛中不經意地流出來
船在海上飄蕩和魚進行接吻
太陽露出蘋果一樣的笑臉
少女披件波希米亞方巾
寂靜地睡在樹上,完全異國化
受傷的鷹
陽光針刺著一種翹盼
將生活思了又思,想了又想
當炊煙升起五十弦的錦瑟
我與你在院落里對語
女人的毒用何藥可解
草垛上的黃昏,一只受傷的鷹
墜去
潘洗塵
為什么想起那些詞語我的眼里會充滿淚光(外一首)
郊外的空氣 讓我有一種很強的
不真實感
就像枝頭的鳥 其實早已不是
我記憶中的那只了
但它依然無所顧忌的叫聲
還是激起我內心的某種渴望
傾聽或交談
這時 一個意外的畫面出現了
一輛自行車 載著一對男孩兒和女孩兒
輕靈地駛入我的視線
陽光 正透過林陰
把斑駁的樹影投在他們的身上
我看不見他們青春飛揚的臉龐
但他們清澈的笑聲
還是讓我瞬間陷入了
一些早已支離破碎的詞語
比如青春 比如理想
比如單純 比如自然
當然
還有美麗的愛情
自行車載著那對男孩兒和女孩兒
漸漸遠去了
只是他們怎么也不可能想到
此時我為什么會想起那些詞語
為什么我在想起那些詞語的時候
眼里會充滿淚光
我也曾擁有過一輛自行車
我也曾擁有過一輛
和他們一樣的自行車
但我的那輛 載著的
是我少年時代
所有的貧困與奔波
后來我的那輛自行車
被比我大幾歲的叔叔借走了
那一年的春節 我在村口看見
叔叔騎著它
帶著新過門的嬸嬸
去嬸嬸很遠很遠的娘家
后來我就再也沒有看見他們回來
從此 我和那輛自行車有關的全部記憶
只有嬸嬸的土布紅襖
在那一年的寒風中
嬸嬸的土布紅襖
是我少年時代所能想象的
最美的風景
你的無怨無悔 讓我羞愧
你水仙的花季 夢一般的綻放
你的千般美麗和萬般嬌柔
都如江南的夜雨
滴滴打在我的心頭
但我的心 已不會在與你盈盈一握的夜晚
狂跳
我知道我還沒有老去
但我的熱情 卻早已被別人耗盡
此刻的麻木 讓我感到恐懼萬分
你的愛 讓我時時看見昨天的自己
像撲火的飛蛾 義無反顧
我試圖找出一千個一萬個
說服自己的理由
但你的千般美麗和萬般嬌柔
真的讓我
無可挑剔
是天意嗎 是天意嗎
為什么要讓我
面目全非時才與你相遇
此時 江南的夜雨
正一滴滴落下
你小心翼翼的相思
就像水仙般的花季
但卻長久地等不到 你日思夜想的北方
一句輕輕的問候
你的無怨無悔
讓我羞愧
君兒
隨風招展(外兩首)
馬路邊
一對男女隔車擁抱
給人的感覺
像失而復得
像珍寶遇見珍寶
一個模樣六十歲左右的大娘
從他們旁邊輕輕走過
走過還在回頭望著
讓人感覺依依不舍
感覺鴛夢像大霧籠罩了這個
新世紀的小城
一會兒大娘竟自顧跑了起來
跑了一段復又停下
身子開始左右搖晃
黑的白的頭發也開始
隨風招展
螞蟻的家園
有一天,我應該也會融入陽光吧
以純粹的精神或者無形的氣質
成為它無限光芒的一部分
君臨于塵世之上。這樣的情景應該非常動人
不管多少歲月過去,生命都不再會減少
雖然它無影無蹤,但它看到了一切
目睹了宇宙的變換。能夠為一代又一代螞蟻
找回它們小小的家園
街頭桃花
我是在猛然抬頭之間
看到了校園操場外的人行道上
幾株桃花業已開放
我驚訝地張了張口
端詳著這些熟悉的花瓣鋪展在空中
有一刻我心中充滿了難言的驚栗
我知道不是因為時光流逝
不是因為美好之物如此飄忽
我不知道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
使我迷失在街頭
在這么多車與人的海洋里
我只看到千瓣桃花輕輕舞動
藍野
不安之詞(四首)
春天,那么多……
桃花,垂柳,春天的大風吹開了那么多
吹狂了那么多
卻吹老了我
那么多沙土被風揚起
昏黃的大地之上有一位少女一瞬長大
而一群老嫗眨眼間
羞澀起來,像等待開放的白玉蘭花
春天,殺狗的人帶著繩索走上長街
那馬匹四蹄騰起,跑不出它撞上南墻的宿命
瘐死的現代奸夫,有多少傷心事啊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記憶里有一個吻僅僅吻到了鼻涕……
那么多差錯啊,那么多無處投宿的花粉
那么多暗夜里明亮的夢
那么多說不出的話,憋在了北方少年的紅色臉膛下
需要一個獻祭給莫名之神的生靈嗎?
我希望是我,膘肥體重的我
而不是一只被虐的貓
或者一只迷途的翅膀帶傷的麻雀
在哪里,是誰,等待著道歉
我希望是我,代替宇宙中這微茫的一粒
說出:對不起,是我們,是我錯了
大地回暖
大地回暖
分體別墅的廣告牌下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翻滾
這是春天的北京
遠處的人悄悄看著
不,不要驚擾了他們
因為這是春天
大地已經回暖
不要告訴他們,就在昨天
就是這個高高的廣告牌上飛身而下的人
死在了他們親熱著的這塊土地上
遠處,還有更高的架子
那是新建的大樓
是建大樓的塔吊
總是有人愛爬到高處
然后,跳下來
他們不知道
有一位辭采飛揚的記者在他莊重的報紙上
記錄了這種跌落,然后深情地寫道:
啊,春天!啊,飛翔!
活了許久,我已經弄不明白
往高處攀爬是走向深淵
還是朝低處跳下是飛向天堂
此刻,大地回暖
我敢確定,高大的廣告牌下
有兩雙飛動的翅膀
聽三峽移民老張說起水下的故鄉
我戀愛的地方真是好
老張說,一座古廟的圍墻拐出個窩窩
我和她每晚都在那里抱著
聽到廟里的鼓敲響了
我們就醒過來。不騙你們哈
其實我們沒睡著,只是抱著
聽到鼓聲也就有了醒來的感覺
老張說,有一棵槐樹
在村子的西頭,每次回家
遠遠地,老槐樹像在招手呵
走近了,原來奶奶就在那里等著我
我總是覺著,奶奶借著槐樹的枝葉
說,二蠻吃飯,二蠻回家吃飯哈
村中的碾臺下,還藏著我的幾枚玻璃球
老張說,球球一樣,旋啊旋,人就旋到完
咳,我不想老家啦!估計我的玻璃球
一直藏在那里啦,那深深的水底下不會有什么波瀾啊
秋風辭
不僅僅是落葉,還有枝頭上那些殘存的青色
在搖晃,像我的詞語,像受辱的美女
啊,這些不安的詞,這些不安的歲月
霜露啊,修飾了塵土的灰暗之色
在呼嘯的時光面前我是平靜的
猶如火焰中的木頭
它早已不是樹木,失去了所有的樹葉
惠建寧
一只小小的螞蟻(外兩首)
花被一片陽光
結結實實地壓在身下
一片小小的葉子
顯得那么寂寞那么孤單
葉片的背后
一只小小的螞蟻
孤零零地向前爬著
眼里像有淚花閃著
只不知道
它的眼淚是否也有些咸
給生活打個結
平淡的日子總是那么平淡
為了能讓生活多一些驚喜
多一些活力,不至于
太順太乏味太無聊
不妨就給生活打個結
讓它多一些起承轉合
多一些跌宕起伏,多一些
意外、驚喜甚至悲喜劇
好讓生活更有滋有味些
只不知
你是否還將抱怨生活
云塔娜
在鄂爾多斯高原的
天驕大酒店,巧遇
從來沒見識過的蒙古族婚禮
穿著民族盛裝的新人
臉上的笑像高原上空流過的云
那么潔凈那么綿長
新郎剽悍新娘嬌美
婚禮的過程,在我眼里
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但我的的確確記住了
新娘像花一樣開放的名字
——云塔娜
阿斯匹林
獨釣寒江雪(外兩首)
除了白,還是白
北方的鄉村,冬天
除了我,還是我
就像冰層下的魚
那只是一種心情
孤獨,只有一個人時,在釣鉤上
兩個人時,在言語中
描述
給你一個烏有之鄉
找一個虛構之人
這個方向,去年走在今年的路上
從白帝到江陵,你這樣描述我——
空無一人的船
沿江而下
江水擁抱著河水
夕陽代替了朝陽
靜夜思
月光越來越短,故鄉越來越瘦
在月光離開之前
讓我再想一想當年——
一個人坐在木椅上
真正的臉藏在酒杯里
飲了又飲
背后的黑暗代替了靈魂
周承強
松鼠的靈氣(外兩首)
一只白色松鼠奔跑
大青松的冠蓋
像一顆珍珠滾動玉盤
網眼上全是明亮的光點
松鼠翹起的長尾
比貂尾靈動醒目
草叢越來越亮
松鼠攪碎的光斑七零八落
我抬起頭來山谷開闊了許多
一撮芭茅趁機伸起腰身
槍托輕松地滑落一邊
轉業的消息不再沉重鋒利
我看到一只白色松鼠
在樹頂葉尖忽上忽下
它玄秘的靈氣
使叢林寧靜而幽遠
哨所邊的大小馬路
馬路是這崇山峻嶺的老居民
是山巒的靈氣動物的生天
橫亙山脈之間大小各異
它的長寬窄短高低起伏毫無規則
其中蟄伏了多少堅韌和艱辛
至今讓人難究其妙
向南的馬路坑坑洼洼
奇形怪狀的舊彈坑東撒西落
在陽光畫板上有鷹涂抹滄桑
翠鳥在其上啄銜悠閑味兒
灌木叢一年年高過破舊的友誼碑
多少戰爭使馬路拐彎棄荒
多少路兒因戰馬踐踏得名
馬路拱起草被疙瘩一言不發
向北下坡或許就是回家的方向
趟過雜草叢生的路面便是前任馬路
從前祭祀的盛景不復存在
一座龐大的清軍萬人墳芳草萋萋
是什么樣的歷史光芒改變了馬路的去向
究竟是馬路使烈士丟失了自我
還是烈士使馬路回歸自然
沒有一塊荒地能夠解釋回答
野雉旋轉著飛過蒼茫的視線
哨所向東吹開一片云霧
一條馬路就是一扇窗口
山巒從來不懂退縮和告別
大小馬路陽光一樣四通八達
而能走的馬路越來越少
軍用鐵路
風沙在胡楊之頂旋轉
紅柳的哭聲時近時遠
黑塵黃霧鋪天蓋地
魔鬼嘔出的骨粉無孔不入
一陣陣攪糊大漠遠天
在酒泉以北巡邏護路
到處是無法破譯的八卦陣
什么怪物不停地嚼咬
時令的柵欄
相思鳥在漠北邊地
緩慢病過又一個春天
一片綠葉不知不覺中黃成標本
誰用腮幫輕輕磕碰探天的鐵軌
想象緊貼沖鋒槍托的親切
細心描繪醉臥沙場的豪邁
一個人與風兒辯說委屈
一個人面對戈壁荒灘狂吼一番
舞鎬的弧線抽絲一樣紛揚
雪花靜靜覆蓋早熟的面頰
在無奈的期待中芨芨草成群死去
沙丘呈萬種激情天天臨盆
說起城市草地和女人
全部連綿成一冬夢景
有人在深夜反復彈響琵琶
黑暗中少許星星一再映亮
失水的臉盤
駱駝草代表僅存的希望
日夜向南突圍
關于家它也叫車站
一間枕木打圍的土坯房孤立一方
罐頭凈水大米爛熟如灰
和風一塊兒常常是惟一進站的旅客
這兒沙粒天天嗑咬餐桌的耐性
這些黃色攻擊波難舍難分
想起故鄉的花紅柳綠
總有一些脆音符此起彼伏
說起關內的浴池澡堂
那是大地上的新鮮花朵
被鳥兒銜著飛成了南方的湖泊
千里顛簸中黃豆芽歡呼雀躍
這情景常常嚇得西部目瞪口呆
酈楹
在這黑暗之中……(三首)
在
在黑暗之中,在這個無動于衷的鏡子中間
未來和逝去的日子同在周圍
我們,一些人死于夢境
一些人黏附著四壁的涼意,慢慢攀升
這里所需甚少,沒有種子和風
連影子都在拒絕著一切。憑我們的智力
根本無法回避這加倍了的專橫
黑暗
它總是讓最靠近我們的軀體
首先冰冷、彎曲、融化。任我們在無助中
注視著最親的人,把它的序列加長
加寬。它把我們被愛
被理想化的心變成烏鴉。把能屬于我們的
海市蜃樓奪走。把我們生命中
最初的熱愛攬進它的懷中
之中
是的。每一圈擴散的漣漪都使黑暗升得更快
死者早已固定在他們的死亡。我們
依舊一次又一次將自己絆倒。
逐漸,逐漸之后,我們才適應沉默中的喘息
我們開始關注包裹自己的黑色墻壁
涉及眾人的所在似乎變得柔軟
“不會再找到新的黑暗,比這更恐怖的黑暗了”
平靜后的歌把王位扎根在我們的耳朵
衰老,我們走在了同樣的路
我們決定背棄陽光的壓力,像所有的親人
一樣微笑著,在這黑暗之中……
李飛駿
北京現場(三首)
富強胡同六號
富強胡同六號
這個清朝太監住過的四合院
住過兩個不尋常的老人
耀邦走了,紫陽來了
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舞臺
壓縮在破舊的小院里
垂死的古槐樹遮蔽了太陽
失意的政治家不如遛鳥的老頭
甚至不如自由的乞丐
太陽落山了
富強胡同六號,轉眼變成故居
人死了,蓋棺不能論定
當代的是非草民無權說三道四
只能讓歷史老人評說
好在,江山不是誰誰誰的江山
草民還要堅強地活著
八月,潔白的槐花飄零成
一地嘆息
富強胡同六號的大門緊閉著
像封口的嘴巴
胡同口有個瘋女人
天天罵罵咧咧
還好
不影響我強健的胃口
不遠處,老舍故居前那包子鋪的香味
伴著八九點鐘的太陽
在皇城根升起
走在五四大街上
北大紅樓,與紅色有緣
大紅燈籠的紅
紅色根據地的紅
五星紅旗的紅
紅樓的紅,紅透了貧血的江山
至于馬克思的紅色藥方,能否
醫好阿Q大叔的癩疤
華小栓表弟的癆病
暫且按下不表
真看不出
這座當時最洋氣的建筑
就是北大的前身
陳獨秀、李大釗、魯迅、胡適、錢玄同
還有一口湘音的毛澤東
空降中國思想的大本營
一幫硬骨頭的秀才彼此擁抱、相惜
才有底氣俯瞰紫禁城
向北京軍閥政府叫板
公元一九一九,五四青年
從紅樓民主廣場,向天安門浩蕩出發
游行。是五四運動的發明
示威。是馬克思主義者的專利
還我青島!拒絕在巴黎和會上簽字!
廢除二十一條!抵制日貨!寧肯玉碎,勿為瓦全!
時勢造英雄也造狗熊
物質文明的時代,往往孕育
精神的侏儒
行動的矮子
紅樓還在,精氣神沒了
沒有蔡元培的北大
早已形似神非
現在的學子們很幸福
教授們很乖巧
就連憤怒的表情也已失傳
上個世紀的吶喊
成為絕響
如今的紅樓,成了紅色旅游景點
那成群結隊的,是游客,不是
游行示威的隊伍
我趿著拖鞋走在五四大街上
五四大街與青年無關
滿街上都是老頭
和小老頭
東廠胡同
我的眼睛一聲尖叫
在東黃城根南街
東廠胡同,像一塊烙鐵
燙傷我的靈魂
東廠不是一般的工廠
胡同不是一般的胡同
在明朝,東廠大名如雷貫耳
太監是皇帝最貼心的人
黨羽遍布每個胡同
捕風捉影,監聽雨聲讀書聲
在東廠,中華能工巧匠竭盡心思
讓木頭與鋼鐵以人類為敵
把犯人折磨得男不男女不女
人不人鬼不鬼
在東廠,集天下刑具之大成
修剪四肢,打磨骨頭,疏通七竅,裁縫人皮
殺人的藝術出神入化
中國人發明了太監
漢人的最后一個朝代
太監又發明了東廠、錦衣衛
發明了史上最早的拆卸人體的
流水線工廠
五千年的中華文明
在東廠胡同切除了子宮
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
扎根在東廠胡同
東廠的歷史確實值得研究
每個屈死鬼都有一本難念的經
每個冤案都可以作一篇論文
我的影子被鬼魂糾纏
三百多米的胡同,走了一個世紀
席芷
秋·某天(外兩首)
那時候的天呵
灰蒙蒙的只有一點倔強的藍
哦一直持續到現在
天梯垂下來攀爬的每一步都是搖擺
你和我都一樣所有人都這樣的吧
都用盡怎樣的勇敢才喊出絕望的花開
昨晚我做夢了
那個男子隱忍溫吞眼睛是難測之水
是的一年一度他應帶著曖昧來
寂靜的人都等多久了
為此我停了又走醒了又睡
保持了如此仿佛的青春保持了織女一般的無言
說什么好雀鳥們多忙著成雙
這沒什么不對你沒有橋你過不來
秋·節日
節日是被某天撿到的
秋天是被葉子染黃的
花一下子驚喜我是把自己開敗
我是要走進詩歌里掠奪下一個春天
詩的標題是紀念
是我心懷往事也是我試著要放下的往事
今天真好今天就背蝴蝶上山
巷子深處的人是徹底不見了
巷子的月光太寂寞她說從此做丁香一樣的姑娘
先理出這樣的脈絡
盡管這節日的面紗還有些薄
盡管這秋天的金黃還不太像
盡管這姑娘我說也說不清的寒涼
秋·琴隱
褪盡琴聲褪盡墻壁上的彩色粉
坐在黑白投影心和你很近
你永遠無法忘記我
你眼睛里的光線
恰似這個稀薄的早晨并不和平
秋天的內心一定都是玫瑰
滿腹的玫瑰衷情獻給誰
她在空空的木椅子等多年過去
還是只有旅途人
來聽吧青鳥取來焰火和舞蹈
連同沉寂的海水夜夜唱鳴
而隔岸的燈火多像你
躲在夕陽背后眼淚往下流
故意你和我都是故意
一個放飛鳥一個放走魚
然后任意找一場風雨彼此責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