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深圳街頭,看著如林的高樓大廈和那正在修建中的樓房,我不禁想起了關于我和我家的房子的故事。
一、悠悠童心
1975年農歷6月8日,我出生在家里那間殘壁房里。耳聾的姑婆看見又是一個女兒,不分青紅皂白地抱著我就向屋后那塊貧瘠的土地跑去,她把我扔在一塊雜草叢里。從后面急急跑來的父親輕輕地抱起了我,撕心裂肺的啼哭聲在烈日暴曬中久久回蕩……
那時家里已有兩個姐姐,大姐6歲,二姐3歲。母親生我后的第三天,就把我交給了兩位姐姐,和父親加入到集體掙工分行列中,拿口糧,維持一家人的生活。從我記事開始,飯桌上總是黃黃的玉米粥、玉米飯和玉米餅,我和二姐總是搶著吃我們最愛吃的玉米餅,大姐卻在一旁招呼著我們。
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了祖國的大江南北,我們家也分到了田地。那年,求子心切的父母又生了一個妹妹,對生活充滿希望的父親此刻卻日漸消沉,他想要一個傳宗接代的兒子,長期自卑的心理導致他經常頭疼。1979年初夏的一個下雨天,父親趁家人不在,懸梁自盡了。看著躺在地上的遺體,母親傷心得暈了過去。四姐妹悲慘的啼哭聲和著外面的風聲雨聲構成了一曲凄慘的旋律。
有人勸母親改嫁,有人建議送兩個孩子給別人,母親看著可憐的四個女兒,坐在這清冷的房屋里,拒絕了一個又一個好心人的幫忙和勸說,她說她要同我們相依為命,撫養我們長大成人。那一刻,我們四姐妹開心地笑了。母親不會離開我們,陽光溫暖地從殘墻穿進來。
每次下大雨,風和雨都會從殘壁進入小屋,一家五口蜷縮在墻腳的小床鋪上,相互依偎著。家里的鍋、碗、瓢、盆全都拿出來,成了當時惟一能抵住風雨的武器。聽著那“叮叮當當”的響聲,仿佛在鳴唱悲歌。外面已天晴了,可家里仍然一片潮濕,母親倒了一桶又一桶、一盆又一盆的水。看著母親因疲勞而消瘦的背影,還有那無助的嘆息,我們這四雙小手也顯得無能為力。
二、繼父
繁雜的農活、瑣碎的家務累得母親常常喘不過氣來。外婆看在眼里急在心頭,她四處托媒,要給我們找一個合適的父親。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1981年冬天,繼父來到了我們家。那一刻,我們看到了改變那堵殘墻的希望。
繼父剛來我家,我們對他有一種怯生生的感覺,但讓我們感動的是,他進家門的第二天,就用石頭和泥漿修好了那堵殘墻,那一年冬天,我們過得很暖和,雖然有點滴雨水從石縫里滲進來,我們仍然覺得非常溫暖。
記得那時候,膽小的我最害怕繼父那雙大大的眼睛,當他生氣時,只要看到他那圓睜著的雙眼,我就會嚇得放聲大哭。其實,繼父是慈祥的,雖然我們都不是他親生的,他卻把我們都當成他掌心里的寶。記得在上小學一年級時,有一天,天空下著鵝毛般的大雪。課間10分鐘,老師召集我們做“老鷹捉小雞”的游戲,一不小心,我的額頭撞到了講臺前的那塊石頭上,鮮血從傷口流出來,染紅了我的臉我的衣服,也染紅了老師那雙冰冷的手。頃刻間,教室里鴉雀無聲。老師束手無策。上小學三年級的二姐急了,她拼命地奔跑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家里跑去……
繼父頂著風雪,冒著嚴寒,背著我到醫院清洗傷口、縫針、包扎……他一再要求醫生給我打最好的針,以防傷口感染。那個冬天,我幾乎每天趴在繼父的背上,上醫院、回家、上學。從繼父那深一腳淺一腳的腳步里,我深深地感受著他的艱難;從他那寬大而厚實的臂膀里,我真實地體會著繼父給予我的每一份愛。
有了這份無微不至的父愛,我們四姐妹把他的懷抱當成了兒時撒嬌的港灣。為了一家人的生活,繼父不得不早出晚歸,同生產隊的幾個石匠在高大的石山上打石頭。而母親卻起早摸黑在田地里耕種。夏天來了,當繼父從炎炎烈日里回家時,我們都會手忙腳亂地為他打洗臉水,然后將他“按”在涼席上,輕輕地擠著他身上那一顆顆因烈日暴曬而生成的水泡,認真地看著小水珠從薄薄的皮膚里滲出來。上班時間到了,我們站在殘壁房里,目送著繼父的身影走在驕陽下,走進石山中……
三、漫漫求學路
課堂里,我們努力學習,每年期末考試后,房間里就會多一些獎狀,每當這時,我們就會從繼父那吊著旱煙的濃霧里看到一絲微笑,母親憂郁的眼神中透出一線希望。
然而,家里的負擔重,貧窮是一時改變不了的。父親去世后,姐姐就輟學在家,二姐和我都在上學,每年的學費總是每個學期拖欠著。別人都說:女孩子終究是別人家的,不用讀那么多書。可別人的反對仍抵不過繼父和母親的堅持,他們說,不管多么困難,孩子讀書是大事,耽擱不得。就這樣,我們在學費拖拖欠欠中讀完了小學。
我上初中那年,殘墻在一場暴風雨中搖搖欲墜,父母找來一些木棒前后支撐著。為了一家人的安全,繼父向銀行貸了一筆款,幾個月后,四間用泥土砌成的房子落成了,房頂蓋的一半是青瓦,一半是稻草。搬新家那天,我們跳著笑著,在親戚朋友的祝福聲中,度過了那個溫暖的冬天。
繼父總是把我們得到的獎狀貼在堂屋的正壁上,那一刻,我看到父親額上的白發在閃爍,母親臉上的皺紋在舒展。我們的日子似乎在此時已有了好盼頭。然而,用稻草蓋成的房子一旦遇到下雨天,屋里就會不停地下小雨,日積月累,平坦的土地板就變得坑坑洼洼,凸凹不平。
我們真羨慕鄰居家蓋的新瓦房,下雨天安然無恙。可是,幾百塊青瓦就足夠我和妹妹讀一個學期的書,父母盤算著就把換青瓦的事拖延了。我們跋涉在這平凡的愛里,憧憬著我輝煌的學業。
初中畢業,我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縣重點高中。看著郵遞員送來的錄取通知書,我高興得跳了起來。父母姐妹也笑了,可是,家里卻一貧如洗。上高中三年2000元的學費,我們都犯愁了,望著一半是青瓦一半是稻草的房子,我決定放棄讀書。可眼看著一名未來的大學生就要輟學在家,父母仍然玩強地堅持著。母親找遍了所有的親戚,求遍了所有鄰居,可別人都看到我們家窮,不肯借錢。繼父跑到銀行,用那四間土房作了抵押貸款。懷揣130元學費,我踏上了去縣城的路。也是這一年,參加中考的妹妹落榜了。為了我的學業,她不顧家人的反對,同二姐一起南下打工。離別那天,我送二姐和妹妹到車站,看著妹妹未成年的臉蛋,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痛。她附在我耳邊輕聲說:姐,你一定要加油哦!
坐在明凈的教室里,窗外的白楊樹緊挨著那片片青磚綠瓦,聽著老師繪聲繪色的講解和時而傳出的嘩嘩翻書聲,我的心悸動了。如果沒有父母的愛,沒有姐妹的支持,這樣的學習空間將與我永遠失之交臂;如果我不讀書,家里的幾間稻草房已經變成青磚綠瓦;如果我不讀書,妹妹就不會出去當童工。這一刻,我覺得我是世界上最幸運和最幸福的人。
高中三年為了節約車費,我兩個月才回一次家。每次回到家,父母總會在這矮小的土房里為我忙碌大半天。繼父為我煎我最愛吃的麥面餅,母親取出一塊塊熏得干干的臘肉為我炒咸菜……他們還不停地嘮叨著我瘦了。每當我從繼父手里拿走那由一元一元疊成的生活費和學費時,父母總會站在土房旁依依不舍地目送我,直到我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山色中。
1995年8月,大學錄取通知書來了,父母很激動。遠在深圳的姐妹給我寄回了學費。為了完成我的學業,家里仍然是稻草、青瓦蓋頂的土屋。姐姐已經出嫁了,二姐也到了結婚年齡。由于沒有兒子,父母決定將二姐留在身邊。結婚是每個人一生中最大的喜事,二姐卻默默無聞的只是叫人用石灰將那間土房子粉刷了一遍,就成了她和二姐夫今生的洞房。
四、房子的春天
在大學校園里,二姐和妹妹一直維持著我的生活。記得那時二姐懷孕了,二姐夫給她寄回400元營養費,她卻在郵局辦了轉賬手續,寄到了我的學校。為了減輕家里的負擔,我參加了學校的勤工儉學。可在畢業前的一天,一口鮮血從我嘴里吐出來,染紅了我的課本……醫生說我患有肺結核,必須立即住院治療。電話那頭,我聽見了姐姐和妹妹傷心的啜泣聲。父母千里迢迢來到了醫院,帶著一身鄉土氣息走進了我的病房。看著二老憔悴的臉龐,我的淚水不由奪眶而出。
繼父說:“蓮,不用擔心,不管用多少錢,爸就是賣血也要把你治好。”于是,父親開始到建筑工地聯系工作,母親則每天守在我的病床前。父母的行動深深感動了學校領導,他們很快同附近的防疫站聯系,給我進行免費治療。但由于省城消費太高,父母最終同學校商量,帶著幾大袋藥品回到了家中。
為了給我治病,繼父蹣跚著走進了石匠隊伍。看著那幾間土房,還有土房里密密麻麻的蜘蛛網,我不禁潸然淚下。
領取大學畢業證后的一天中午,一陣狗叫聲把我從睡夢中驚醒,并且聽見父母在和一位銀行負責人談話,原來我家的貸款到期了,父母拿了房子作抵押,可銀行方面卻說,像這樣的土房,最多只能抵押2000元。當時我心中洶涌澎湃,我告訴父母我心中的想法:“爸爸媽媽,我要去南方,盡快讓你們過上好日了,住進漂亮的磚房。”那一次,我使出了我所有的倔勁。
剛來深圳,二姐和妹妹成了我的依靠,她們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根本沒有時間陪我找工作。憑著一張大學文憑,憑著堅強的毅力,一個月后,我進了一家電子廠做文員。我每個月只留足生活費,所有的錢都寄回家給父母還債,幾個月后,銀行的貸款已經還清了,是二姐和二姐夫幫的忙。
有了一些積蓄,我們家的房子終于可以進行改建了。繼父叫來了他的石匠兄弟們,開始動工、挖基腳、打水泥柱……接后的幾天里,磚工和木匠也進了家。
經過兩個多月的辛勞,一座紅磚墻、水泥地的房子終于砌起來了。繼父還是建議房頂蓋上青瓦,這樣既涼快又能擋住風吹雨打。看著二姐夫帶來的新房相片,我們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喜悅。
住在這充滿現代化氣息的都市里,我依然很懷念家鄉的那座紅磚青瓦的房子,那是我們一家用溫暖的親情、無私的心血凝結而成的家,是我們在困境中相依相扶的見證物。
責 編: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