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也無聲

年二十八。

三鄉(xiāng)鎮(zhèn)怡景村別墅群工地辦公室。

經(jīng)理李富根面對十幾個班頭在師君的帶領下突然闖了進來，先是吃驚，然后是覺得問題真是嚴重了，但他依然鼓著眼睛，只是拿著煙卷的手顫抖得厲害。他從辦公室的窗戶向外望：好家伙！堆滿了斷磚頭廢鋼筋爛模板的材料場上，站滿了近百十號民工，有的拿磚頭有的拿鋼筋，有的拿鐵鏟有的拿磚刀，一片憤怒的喊打喊殺聲。特別是笑和尚，他現(xiàn)在手上提了一根兩米長的鋼筋，在人群里竄來竄去，嘴里重復地喊道：你狗日的今天不拿錢，老子就殺了你！

笑和尚只有17歲，初中輟學后就跟隨師君在建筑工地打小工，一頭漆黑的長頭發(fā)，一張圓臉，嘴角兩邊自然的微微向上翹著，怎么看都是一張?zhí)烊坏男δ槪鷼獾臅r候也是笑著的。所以，工地上的人就都叫他笑和尚。笑和尚的母親才40來歲就得了糖尿病，經(jīng)常吃藥打吊針，父親又命短，不到40歲就歸西了，留下孤兒寡母的。笑和尚是獨生子，他很聽母親的話，在外面掙的錢都是兌給母親治病。笑和尚不抽煙不喝酒，做一天小工才20幾塊錢，找?guī)熅A支過無數(shù)次工錢，但師君總是說沒有。笑和尚是相信師君的，所以就把氣全都集中在工地公司老板李富根身上。

三個多月前，師君在一位朋友的介紹下，來到中山市三鄉(xiāng)鎮(zhèn)一家新開發(fā)的房地產(chǎn)公司的怡景村別墅群工地，他跟李富根以口頭協(xié)議的方式，談妥了怡景村別墅群首期25棟小戶型別墅的單包工。李富根很干脆地說：25棟從正負零以上開始，水、木、鐵全都給你做，每一棟按圖紙上的投影面積計算方量，每個地平方120元的捆包價，但你必須在一個星期內(nèi)組織100名以上的工人進場施工，而且你是單包工，從進場之日起，自己墊支一個月的工人生活費，一個月后我公司按你們實際的施工人數(shù)每人每天10塊錢的標準預支生活費。

師君也想當大老板，過去總是小敲小打，現(xiàn)在終于來機會了，那25棟小戶形別墅如能全部做完，利潤至少在七八十萬元之上。師君想：幾天之內(nèi)找100多人進場不是問題，自己墊支一個月生活費也不成問題，這些年打散工也積下有12萬元。只是，這樣墊錢出去心里實在不踏實，但那可觀的利潤太誘人了。思來想去，他還是滿口答應了李富根的要求。

于是，師君與他的得力助手飛仔一起忙了幾天，到處招兵買馬，故鄉(xiāng)人在中山市從事建筑行業(yè)的多的是，又都是鄉(xiāng)里近鄰的，多數(shù)還是沾親帶故的。都說師君是個守信用的人，師君本來就是當老板的料，人家文筆不錯，是高中生，又識圖紙，手藝又好。但大多數(shù)的人都是抱著同一個心態(tài)：我?guī)驼l干都是打工，來幫你師君還可以賣個人情。于是，100多名工人陸陸續(xù)續(xù)的就被師君和飛仔“圈”了過來。

工地上很快就熱鬧起來，10多個班組在飛仔的指揮提調(diào)下，進行得很順利，25棟小戶型別墅全都亮出了首層，有的還支起了第二層的模板。怡景村的麥總很高興，李富根就更高興了。

李富根是中山市小攬鎮(zhèn)的一個農(nóng)民，50多歲，凸腦門，一張苦瓜臉，配上一雙鼓鼓的眼球，看一眼就覺得是個陰險狡詐之人。他利用自己的親侄兒在市某個部門當領導的關系，接下了50棟小戶型別墅的承建，其實，他并沒有施工隊，也沒有管理人員，現(xiàn)在他只是請了個能看得懂圖紙的施工員，甚至還沒什么本錢。但是，這家伙在前些年就靠手上這塊招牌，采用坑蒙拐騙的方法在眾多的農(nóng)民工身上賺了不少黑心錢。這次，他又想故伎重演，卻沒想到碰上師君這個有膽有識的農(nóng)民工。

當年，師君迫于家庭的貧困，從學校一出來就立馬操起磚刀拜師學藝，跑過北京云南，后來就一竿子插在了廣東這塊熱土地上，一干就是10多年，平時帶著飛仔、笑和尚和幾個兄弟，總是在為別的老板打散工，好不容易才有了一個拖大隊人馬的機會，卻又偏偏碰上了李富根這樣一個假老板。

工地正常運行一個月后，就急速往下滑，師君每次找李富根拿生活費時，李富根最多給1000元，有時是300元。李富根甚至說：每隔三天拿一次錢。

師君急得嘴上長泡，說話聲音都是沙啞的。這完全出乎他的預料，他很惱火，說：我10多個班組，每天生活費就要幾千塊，你不給錢不是要我去死嗎？

可是，沒辦法，人家是大公司的老板，師君只好叫每個班組的班頭自己想辦法解決工人的生活費。這下班頭就不干了：難道要我們回家去賣田賣地賣谷子來為你打工嗎？狗日的！太卵火了！這活路還有啥子干頭？

班頭們很想一走了之，但又拿不到錢，再說，這面子上也過不去，就都耗著吧。工地上每天只有稀稀拉拉的工人開工，工棚里卻是麻將聲吵鬧聲不絕于耳，好端端的大男人，成天拿著釣竿或提了塑料桶跑去那些臭河溝里釣魚摸魚，有的人干脆撿起了垃圾，賣點煙錢酒錢。因為找?guī)熅穷A支不到錢的，他們也都相信師君確實沒有錢，理解的人嘆口氣就算了，不理解的人就說沒錢還當啥子老板嘛？真是卵火得很！這活路還干個錘子呀？尤其是老革命，都差不多60歲的人了，別看他年紀大，干活可是一把好手，無兒無女，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只要有煙有酒，你叫他去死他都干。他空閑時喜歡炸幾把金花（一種四川牌），現(xiàn)在因為預支不到零花錢，就幾乎每天都去撿垃圾賣，晚上還拿賣垃圾的錢買回酒菜請師君和飛仔。

這段時間好在有個飛仔，飛仔其實是廣西壯家人，但曾幾何時與師君碰在了一起，在長期的打工歲月中學會了一口流利的四川話。一個月后，師君再也沒處借錢了，就全靠飛仔幫忙。飛仔的老鄉(xiāng)和同學就都像趕巧似地在各個鄉(xiāng)鎮(zhèn)進廠或做生意，飛仔就不停地跑不斷地借錢回來，交給師君維持工人的生活開支。

師君最害怕每天晚上回工棚，但又不得不回，每天晚飯后，他住的那間宿舍里都擠滿了預支錢的人，10幾個班組就有10幾個鍋灶，人可是要吃飯的呀，若遇飛仔借回了千兒八百的，就把確實沒門路借錢的班頭解決百把八十的，但第二天晚上，他們又來了。一個班組少說也是10多張口，每天除了生活費，工人還要零用，你不給他，他就不上班，班頭也是難當啊。人家可是在賣勞動力在用自己的汗水維持生活所需，這都辦不到，這人還能不生氣還能不卵火嗎？

還有那些拖兒帶母的，建筑工地本來就是這樣，難道你喊人家不做了嗎？張七夫婦的孩子才兩歲多點，為了出外打工，就把孩子放在家里由母親照管，近日，家里來電話說，娃兒生病了，母親的腰痛病又犯了，要錢！今天晚上他是第三次來找?guī)熅A支工錢了，人家兩口子都勤快得很，記工本上是滿的。師君搜遍了自己身上的所有口袋，一共才82塊錢，張七的婆娘一看，“哇”的一聲就哭了，很傷心，抽抽噎噎的，還一邊數(shù)落著：師……師老板，你這……你這不是在要……要我媽我娃兒的命嗎？

張七是男人，沒哭，只是紅著眼睛，瞪著師君，三須胡的嘴巴一張一合的，想要說什么，但始終沒說出口，就又埋下頭去抽煙。

由于工作環(huán)境惡劣，食宿條件差，工地上常有人生病，而師君最怕的就是某個工人又生病了，要看醫(yī)生要預支工錢。唉！真是傷透了腦筋，苦不堪言。

工地在極不正常的惡性循環(huán)中運行著，25棟別墅終于有了12棟漂漂亮亮地完成了，而且還有人開始購房入住。師君便忙著去找李富根，說：李經(jīng)理，你平時不怎么預支生活費給我們都沒關系的，我替你墊！現(xiàn)在有12棟別墅已經(jīng)完成了，你也知道已經(jīng)有人買房子了，就請你先結(jié)算這12棟的部分工程款給我，我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李富根依然是鼓著他的兩顆眼珠子，臉上的肌肉一拉一扯的，說：一點都不過分，你等陣先，我一定會結(jié)算給你的！

師君聽著這話舒服，就沒多問多說，只是更加鼓動工人拼命地干活，一拖就到了年二十六。飛仔從工地回到工棚后就與師君商量，說你師君必須從現(xiàn)在起每天都去找李經(jīng)理要錢，要不，我們的年怎么過啊？

第二天，師君就真的去找李富根說錢的事，李富根依然是振振有詞地說：叫你的工人今年都不回家過年，一直干到年三十，然后我放你們7天假，12棟的錢我在年三十的上午結(jié)算給你！師君聽著這很肯定的回答，又沒多往下問。

老江湖卻說李富根是在哄人。老江湖50來歲，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加上自己的老婆，一家六口人都在師君的工地上做工。他說，那個李經(jīng)理多半是個騙子，你看這破爛的工棚，你看那工地上的單排竹子腳手架，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這個公司老板不像有錢人！他現(xiàn)在是在裝！是在騙！是在哄你，想讓你年前多給他完成幾棟別墅出來！

也許是一語點醒了夢中人，年二十八這天一大清早，師君站在工棚的四合院空地上大聲宣布：從今天起，我們自己停工！早飯后我們都上工地辦公室去要錢！

盡管有些經(jīng)不起這樣折騰的工人已經(jīng)走了，但是仍然還有百十號工人，現(xiàn)在都黑壓壓的站在了李富根辦公室門外的材料場上，有的站累了就原地坐了下去，有的就蹲在那些爛磚頭上，有的在用細鐵絲捆綁那些裁斷了的廢鋼筋，說是要拿出去賣錢來過年。但師君卻跑出來大聲阻止：我們不是強盜！我們是出來做工的，我們現(xiàn)在是在討要我們的血汗錢，你們放下！把那些鋼筋、模板全都放下！

這時，笑和尚又從人群里竄了出來，直奔李富根辦公室，嘴里不停地叫著：老子今天殺了你個狗日的！

師君一把抱住他：李平，你聽我的！我們一定會拿到錢的！你放心！啊！

不知是誰打了110，110很快就來了，但他們說這事不歸他們管，叫他們?nèi)フ覄趧硬块T。

怡景村的麥總出面了，一看這場面，心想，這還得了？這不是在砸我們房地產(chǎn)的牌子嗎？好不容易才有了幾家人來買房入住，必須管！

他看見師君抱著笑和尚，就走了過去，說：小伙子，都拿不到錢了，還笑成這樣？

師君趕緊說：麥總，他天生就是一張笑臉，他母親有病在家里，還等著兒子拿錢回去看病哩。

麥總的臉色一下子就轉(zhuǎn)為沉重，并當著全場百十號工人的面說：弟兄們，我一定為你們主持這件事，但前提是，請大家都先回工棚里去吧！

于是，師君叫飛仔帶著工人們回工棚，自己留下來同麥總一起找李富根說工錢的事。

凡事都會有頭有根，麥總首先通知公司的領導，說明李富根用的是公司的營業(yè)執(zhí)照，留有合同案底，眼下年關逼近，民工們拿不到錢，李富根又沒錢運作，怕事情鬧大。

公司請來了鎮(zhèn)勞動保障部門的領導和工作人員。麥總想：此事直接牽涉到勞動保障這根線，必須有勞動部門的人參與，同時還可以避免工頭卷款逃跑。

幾家人一起對師君已完成的12棟小戶型別墅重新進行全方位的驗收，質(zhì)量屬于優(yōu)等級。

勞動部門的領導當場責問李富根：這么難搞的工程，人家能做得這樣好，你為什么要為難人家？為什么不給人家工錢？

李富根懷里摟著一大抱圖紙，怯生生地鼓著兩顆眼珠，囁嚅著說：我沒有錢！師君終于聽到他說了一句實話，說：你這家伙！要是早知道你真的沒錢，我是絕對不會拖這么多人來的。

麥總要求公司總經(jīng)理馬上回去提現(xiàn)金來，替李富根先墊付這筆款子。勞動部門催促師君這邊迅速造好工人花名冊，工人工資按70%結(jié)算，因為12棟別墅已收方量是按70%結(jié)的，剩余30%在年后全部完工后由李富根一次性結(jié)清。為了安全和增加透明度，勞動部門將直接參與發(fā)放工人工資。

眾人從年二十八一直忙到年二十九的晚上，就在怡景村的工人俱樂部里，師君的每個班組每個工人，都欣喜若狂地拿到了屬于自己的血汗錢。

今天已是大年三十，反正回不去了，大家索性都忙開了各自的年事，上市場，跑郵局。笑和尚按他開工天數(shù)的70%的工資，一共是1600元，他一大早就去了郵局給母親寄去了1200元，自己留下400元過年。

中午，那些拖家?guī)Э诘亩假I了新衣服，買了豬肉、排骨、雞、鴨、魚等，整個工棚的廚房里都飄出了同樣的家鄉(xiāng)味。有人還喜滋滋地買回來了幾掛鞭炮，為了安全，他們就把鞭炮掛在工棚門外那條臭河溝邊上的樹桿上，等那些鞭炮全部噼哩啪啦地燃放完后，就追追打打地回到工棚。今天的師君成了大家都爭著要請的客人，都拉他去吃年飯，最后，他還是被老江湖一家留住了，于是，飛仔、笑和尚、老革命就都在老江湖“家”吃起了年飯。

一塊爛糟糟的模板當飯桌，幾塊磚頭撐起，大家就圍在一起有滋有味地吃喝。建筑工人是少不了酒的，劃拳打碼，喊單雙；有的人家還像模像樣地燒起了“福紙”，嘴里還說著調(diào)侃的話：列祖列宗，今年沒回家，就在廣東過年了，給你們燒點廣東的大錢，讓你們也來廣東享受一番……接著又是放鞭炮，這家響那家也響，這破爛的工棚四合院在荒蒿土壩上，也變得喜氣洋洋。

酒足飯飽后，大家開始打牌：麻將、大貳、炸金花、捉青蛙……贏了錢的尖叫聲，輸了錢的咒罵聲，還有人在宿舍里唱卡拉OK，吼一嗓子山歌，吹笛子扯二胡。

笑和尚不打牌，他說：卵，那要輸錢，我不干！于是，他就一個人坐在自己的鋪上，拿著一本皺巴巴的《江門文藝》認真地翻閱。

年初六這天，李富根騎著摩托來到工棚，找?guī)熅勀瓿醢碎_工的事。廣東人是最喜歡圖個吉利的，但師君卻說不想干了，他害怕再次拿不到工程款。

李富根這回是反過來求他了：拜托你了，師老板，幫我把這別墅給修完吧。去年的錢，你不是已經(jīng)拿到了嗎？今年干的今年再說呀。師君似乎已決意要離開怡景村工地，然而，沒多一會兒，怡景村的麥總就一個電話打了過來。當然要買帳了，人家過年時的那個認真那個全心全意為我們追討工錢。

麥總直截了當?shù)卣f：錢！不是問題，我們出面向銀行擔保，幫李富根貸款把這25棟別墅修完。你們初八開工，每筆錢都在我們公司的財務領取，李富根只負責在付款單上簽字就行了。師君是聽明白了的，就是說，往后的資金運作是由房產(chǎn)公司來掌握，那就不存在像年前那樣拿不到生活費了。麥總是聰明的，這樣難搞的工程，師君他們都能干得這么出色，還能到哪里去找這么好的施工隊呢？師君首先看到的還是那可觀的利潤，幾十萬啊，似乎就在眼前，唾手可得。為此，師君又答應繼續(xù)建別墅了。但李富根是有條件的，就是只給師君三個月時間，因為李富根同樣是與麥總簽訂了合同，同樣是有很緊迫的交房日期的。師君只有一個要求：不擋工人材料，不欠生活費。于是，大家就都愉快地在那份打印的建筑施工合同上簽上了大名。

年初八順利開工，凡是上工地開工的工人，每人一個紅包，雖然只是一塊兩塊的，但工人們還是很高興。師君也拿到了第一筆生活費：5000元。麥總還果真是說話算數(shù)呢！

年后又走了不少人，手藝人到哪兒都能找碗飯吃，沾親帶故的硬著頭皮在飛仔的游說下都上了工地，一般的老鄉(xiāng)就都另謀出路了。師君又面臨著到處找人，來過的肯定是請不回來了，沒來過的來了也跟不上趟，這小戶型別墅，結(jié)構(gòu)上講究的是數(shù)學原理，幾乎都是三角幾何圖形，角角叉叉的，裝飾線條又特別的多，二不掛五的師傅是對不上邊的。這可把師君給忙壞了，但為了那每個地平方120元的高價，他只能咬著牙將死馬當活馬醫(yī)了。

年后開工沒多久，天氣突然轉(zhuǎn)冷，還下起了小到中雨，這給施工帶來了很大麻煩，但為了趕工期，只要雨一停，就又接著干。

搗混凝土的班組多數(shù)是加夜班，今晚上就正在加夜班搗屋頂?shù)幕炷粒粜陀钟貌簧蠙C械，全靠肩挑手提鐵鏟斗車，眼看還有最后兩斗車吊拉上來就可抹光下線了，只聽得“轟”的一聲悶響，剛剛搗上的屋頂齊刷刷地掉落了下去，屋頂上來不及跑開的七八個工人，就騰云駕霧般地睡在了稀巴爛的混凝土上。這也算是事故啊，好在沒出人命，只是老革命的臉被石子擦傷了皮膚。飛仔打電話通知師君，師君就通知李富根。

李富根首先是怪木工支模時沒有加夠“攔水”（支柱與支柱之間的固定木板）。師君說：李經(jīng)理，是你的材料太假了吧？他隨手抓起一根支柱：你看看吧，這木頭都細得像根鋤把，能支撐得住嗎？

飛仔也接著說：今天下午我去打外墻的點時，就直接從竹子上滑落下去，你那竹子太軟了，根本就受不住人踩！李富根在這深夜蒙蒙雨霧的燈輝里，依然是鼓著他的眼球，臉上的肌肉一拉一扯的，他很想罵師君罵飛仔，終因底氣不足，沒罵出來，只是裝模作樣地給老革命擦傷的臉抹上些紅藥水。

又拿不到生活費了，李富根說：你都沒多少工人開工，還拿什么生活費？怡景村財務是只認李富根簽字的，師君就去找麥總，麥總說：這錢雖然是我們出面貸的，但是，它仍然屬于李富根所有，他不簽字，我們是不能支出的。師君卵火得很！怎么辦？只能再跑出去找多些人來，師君始終想把這個工程做完。

飛仔每天最惱火的就是像哄小孩那樣哄老鄉(xiāng)們上工地開工，有時10幾個人，有時20幾個人，即使是去了，也是干得有氣無力。眼下的工人們光有飯吃還不行，還必須要隨時都可以預支得到零花錢，農(nóng)民嘛，若遇家里插秧、打谷子，那是一定要用錢的，老板就要預支給他們季節(jié)性的開銷錢，眼下正是四川瀘州一帶的插秧季節(jié)，個個都要預支錢來匯回去請人插秧，而師君連工人的生活費都拿不到了，還開個錘子的工喲！

師君在外面到處找人，工地上卻出現(xiàn)了戲劇性的變化，師君原本有三個最好的班組，整體技能和個人技能都是很高的，也就是現(xiàn)在僅存的完整的三個班組，卻被李富根輕易地瓦解了，他對他們說：你們都沒生活費了，還跟師君干什么？直接幫我干吧，我能滿足你們的借支！

三個班組的人想到一塊了：有錢為大，“有奶就是娘”。他們當即就答應了。李富根很大方的樣子，從衣袋里掏出一大沓錢來，三個班頭馬上就一人發(fā)了2000元。2000元啊！平時在師君手上最多的拿過200元。李富根又說：錢！絕對沒問題，工程你們必須抓緊時間干！

李富根在大年二十八鬧工資事件中把老臉丟盡了，他在心里罵：這都是你師君干的，你有膽有識，搬天子壓諸侯，老子一定要讓你再也笑不出來，哭也無聲。他利用師君緊咬那豐厚利潤，又料定麥總要挽留師君做下去的心理，設計了轉(zhuǎn)簽訂合同這一招，加上自己沒錢，麥總又告訴過他，公司準備出面幫他貸款，他就把這一系列的事兒給串聯(lián)起來，師君果然中招。李富根的目的就是要先把師君趕進套子里，然后再一點一點地把他往外擠，同時還要把師君的班組挖走，直接為自己干，這樣就無形中少去了后期工程利潤的那些開支。

當飛仔從工地上回到工棚對師君說了李富根挖他墻腳這事后，師君咧開四周都長滿了水泡的爛嘴巴，勉強苦笑著說：麥總已經(jīng)打電話給我說了，你看，我這些泡就是這事給氣的。

飛仔問：那你打算怎么辦？

師君說：這還有啥子打算喲？那合同上明明白白寫著的，如果我違約一天，就罰款5萬元，他又不進材料，又不給生活費，麥總逼他也沒用。我看出來了，李富根就是寧肯自己被麥總重罰，也非要把我逼走不可！我最心疼的是那三個班組，就這樣被李富根收買了。再干下去已是不可能，唉！

麥總又出面將師君年后所做的工程進行仔細地估算，再次督促李富根把賬算個清楚，這一算讓師君大吃一驚，把應該付的工人工資全部付了，又把自己借的和飛仔借的都還上了，加上支付違約金，竟將自己10多年打零工一點一滴積攢的12萬元全填了進去！這算是他包工程交的學費嗎？這筆學費未免太高了！

大街上車水馬龍，霓虹耀眼。飛仔說：肚子餓了。師君和笑和尚就帶著他隨便進了一家蘭州拉面館，一人要了一碗牛肉面，外加一人一支啤酒。師君平時高興時能喝下半斤白酒，現(xiàn)在只喝了半支啤酒就喊醉了。飛仔和笑和尚就一邊一個扶著師君從蘭州拉面館里出來。夜風一吹，師君歪歪扭扭地走著，突然機械地一彎腰，“哇”的一聲就將剛才吃進去的蘭州拉面全都吐了出來，隨即就“嗚嗚嗚”地哭。

他想起了怡景村工地上的所有事情，想起了這12萬之多的錢……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無奈和無助。

飛仔和笑和尚也受到了感染，也都彎腰蹲在一起。笑和尚一張?zhí)烊坏男δ槪谶@茫茫人海的大街上，誰也看不出他到底是在笑還是在哭。只有這夜的闌珊，默默地為他們送行。

責 編：雪月

題 圖：石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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