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6 月初,北京鶴年堂等29 家老字號被列入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對當前的“遺產”熱來說,這事兒再自然不過了。但如果放在市場經濟的環境中來看,同樣是商業企業的老字號憑什么要得到政府額外的照顧呢?這豈不是對那些沒那么老的字號頗為不公?事情當然不是這樣,老字號本來就是一群漂移在市場規律之外的企業,它們也許無法和大工業生產相競爭,但也沒有任何企業能夠取代老字號。就像王麻子剪刀,企業雖然倒閉了,卻成了永遠的傳奇。
幾乎所有的老字號都有一手絕活,而且所有列入遺產名錄的老字號也都和人們日常的吃穿用度有關,這是否意味著老字號只屬于特定的年代,今天的品牌永遠沒有機會成為老字號了?這還要從老字號之成為老字號說起,拋開一切無關緊要的細節不說,老字號和今日的品牌之間的差別在于,前者是一種嵌入式經濟的產物,而后者則是一種脫嵌的經濟。經營百年老店自然是每個企業的夢想,老字號的經驗表明,除非你真正嵌入到一個文化當中,成為一個文化的符號,否則,任何企業都是短命的。而悖謬的是,今日中國的所有企業都在追求一種超脫了地方的境界,仿佛全球化才是更高明的活法。也許有人會說,老字號要生存下去,還不是要靠政府的保護?沒錯,但不正是因為它們的價值已經超越了市場才具備了被保護的價值?從2002 年到現在,北京老字號已經消失了一半,這不只是老字號的失敗,更是整個社會的失敗。而本文講述的鶴年堂的故事,就是要展示一個老字號是如何嵌入一個城市,甚至國家的歷史和文化當中的,相信這對每個懷揣百年老店之夢想的人來說,都不只是一串故事而已。
對于今天的稍微年輕些的人來說,聽說鶴年堂多半與菜市口刑場有關,殊不知,這個見證了無數死亡的藥店600 年來更是京城救死扶傷的頭號招牌,素有“丸散膏丹同仁堂,湯劑飲片鶴年堂”一說。1406 年,回回詩人、著名醫學家、養生大家丁鶴年在北京菜市口創辦鶴年堂醫館和中藥鋪。丁鶴年雖是風雅之人,但其家族是醫藥世家,丁鶴年的曾祖父就是元大都(今北京)名噪一時的飲膳太醫老阿丁。秉承家風,丁鶴年深得回、漢醫藥之精髓,養生之真諦,在中醫藥養生方面建樹碩豐,本人歷經磨難,目睹了戰亂中人民生靈涂碳,瘟疫肆虐,疾病橫行,到處是受疾病折磨和夭折的百姓,加之自己父母的早逝,更讓他堅定了“不為良相只做上醫鴻儒”的志向,他所到之處,均以教書行醫為生,而且積累了許多民間驗方、丹方,收集了許多民間中草藥。1405 年,他歷游北京時,在回回人聚居地牛街附近的菜市口,創建鶴年堂,并以自己的名字命名,內含《淮南子》中“鶴壽百歲,以極其游”的意思,同時也取漢族民俗“松鶴延年”之意,表明了他開辦醫藥鋪的目的就是要讓人們健康長壽,更好地享受生活的美好。他對許多進京趕考的窮書生和窮人免收問診費,瘟疫流行期間還給貧困人群發放藥品。醫藥名家張景岳在《方劑學》中寫道:“世人趨鶩鶴年堂”。

明嘉靖四年(1525 年),當時嚴嵩任南京翰林院侍讀,文章書法已負盛名,來京公干時住在菜市口南邊的江蘇會館,距鶴年堂很近。此時的鶴年堂已經從丁家轉到浙江藥商曹蒲颯的手中。當時人們稱他為“曹菩薩”,口碑極好。嚴嵩偶染小恙來到鶴年堂,“曹菩薩”為他親自開方配藥,幾次往來,談文論畫,相談甚歡,“曹菩薩”知道嚴嵩書法極好,就請他給藥鋪寫個牌匾,據說嚴嵩當時欣然提筆寫下了“鶴年堂”三個字。據說此匾一掛上去,便吸引了過往的行人,人們對這三個雄渾大字贊嘆不已,認為京師無二。有一位山西的老舉子,站在匾下端詳許多,點點頭又搖搖頭,說:字是好字,有功底,有韻味,可惜筆鋒轉折處,時時透出一股奸氣。后來嚴嵩果然成為權臣。還有一說更為離奇,傳說“鶴年堂”及“西鶴年堂”(嚴嵩之子嚴世蕃所題)掛匾是嚴嵩府后花園的堂名,懸掛在嚴府的后花園,后來嚴嵩事敗后,此匾流落民間,被拿來用作店名。
鶴年堂的一大奇觀就是忠臣和權臣的題詞共處一室,說嚴嵩就不能不提他的死對頭、明朝忠良之臣楊繼盛(字仲芳,號椒山)。楊繼盛是保定容城人,兒時生活凄苦,7 歲生母去世,繼母對他不好,他自幼愛學,邊放牛邊讀書,嘉靖丁未科(1546 年)考中進士。他為人極為耿直,疾惡如仇,因上書反對與韃靼妥協,被貶到鍬道(甘肅臨洮)做典吏。后又奉詔回京,一年內被提升四次,最后官至兵部武選司員外郎。他回京一個月就上奏彈劾嚴嵩十罪五奸,反被嚴嵩誣陷,被打一百廷杖,關進大牢三年之久,后被殺害,棄市身亡,年僅四十歲。臨刑前他在大牢墻上題下了名垂千古的名句: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十年后被朝廷平反,并封授“忠愍”之號。楊繼盛在京時就住在宣武門外達智橋胡同,離鶴年堂很近,宅邸名曰“松筠庵”,也叫楊椒山祠。他平生就兩大愛好:喝酒和讀書。在民間流傳他在牢中描述自己一生的詩云:“飲酒看書四十年,烏紗頭上即青天,男兒欲畫凌煙閣,第一功名不愛錢。”他也與鶴年堂素有來往,猶愛鶴年堂配制的茵陳酒,認為其酒碧綠晶瑩,酌之養性,同時,對鶴年堂養生之法亦推崇,在給鶴年堂題寫楹聯時,就書為“欲求養性延年物,須向兼收并。

明世宗年間,日本的海盜經常在我國東南沿海一帶騷擾,到處搶掠財物,燒殺百姓,鬧得沿海不得安寧,歷史上把他們稱作“倭寇”。1553 年,倭寇集結了幾百艘海船,在浙江、江蘇沿海登陸,分成許多小股,搶掠了幾十個城市,而沿海的明朝官員和士兵不敢抵抗,望風而逃。從此中國沿海經常被倭寇搶掠燒殺,百姓生命財產隨時都會受到威脅,生活在動蕩不安之中,倭寇之害也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此時,戚繼光臨危受命,組織訓練了戚家軍,奔赴沿海各地抗擊倭寇。由于戰爭殘酷,在那冷兵器時代,刀劍無眼也無情,一場戰斗下來就會有大量抗倭勇士受刀槍之傷,另外,南方沿海氣候濕熱而潮,戚家軍碾轉各地,瘟疫傳染性疾病也時時威脅著戚家軍。此時京城的百姓也是同全國一樣,為抗擊倭寇的戚家軍吶喊助威。鶴年堂更是高舉愛國忠義大旗,率先為戚家送去了精制的“白鶴保命丹”等急救藥、刀傷藥以及“辟瘟藥”,嘉靖四十年(1561 年),倭寇大舉侵犯臺州,戚繼光率領所部九戰九捷,取得舉世聞名的臺州大捷,倭寇心驚膽戰,給戚繼光取了個名字叫“戚老虎”。次年夏,又率戚家軍南下福建,蕩平倭寇在橫嶼、牛田、林墩三個大巢穴。嘉靖四十二年(1563 年),戚繼光又與福建總兵俞大猷、廣東總兵劉顯等人取得平海衛大捷。次年,戚繼光升為總兵官,鎮守福建全省及浙江金華、溫州兩府。是年11 月,倭寇用2 萬余人圍攻仙游,戚斷光“用寡擊眾,一呼而輒解重圍;以正為奇,三戰而收全捷。”從此,戚家軍威震中國海疆,倭寇望風而逃,危害已久的倭患終被蕩平。在這大大小小的戰斗中,鶴年堂的“白鶴保命丹”等急救藥、刀傷藥和辟瘟藥在戚家軍南北千里征戰倭寇的歷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使戚家軍避免了瘟疫傳染之病,也挽救了許許多多抗倭勇士的生命。隆慶二年(1568 年)五月,戚繼光被任命為都督同知,總理薊縣、昌平、保定三鎮軍務,領兵鎮守北部邊關。一回到北京,戚繼光特來到鶴年堂表示感謝之意,并欣然為鶴年堂寫下了“調元氣”“養太和”的匾額,后來,戚繼光又為鶴年堂題寫楹聯“拮披赤箭青芝品,制式靈樞玉版篇”,至今仍懸掛在鶴年堂正堂之上。

到了清順治皇帝定鼎燕京, 君臨天下以后的數百年間,菜市口又成為其“刑人于市,與眾棄之”的法場了。肅順、“戊戌變法”中的“六君子”、據說明朝良臣楊繼盛都是在菜市口鶴年堂前被殺。每逢官府要殺人的前一天,鶴年堂都會被告之:明日行差,準備酒食,切勿外傳,日后付款。到了第二日,藥鋪要關門停業,監斬官、劊子手們先集中在鶴年堂大吃大喝一頓,酒足飯飽后,在鶴年堂門口放好監斬臺,午時三刻一到,監斬官朱筆一圈,頃刻間人頭落地。因此,“鶴年堂前討刀傷藥—死到臨頭”就成了老北京的一句俚語。一般行刑之后,劊子手照例會向鶴年堂討點安神藥,而圍觀的人往往是一擁而上,有的搶綁犯人的繩子,據說拴牛拴馬不會驚;有的搶著買監斬官的朱筆,說是可以驅魔避邪。更有一些犯人家屬,在事前買通劊子手,請他在人頭落地時,適時用一個大饅頭塞入死者的脖腔,以防鮮血濺出,陰魂不散。因此,人血饅頭的故事在清代就傳得很遠,據說魯迅的小說《藥》,就是吸收了這樣的典故而創作的。
變法先驅譚嗣同也與鶴年堂也有淵源。當年的鶴年堂掌柜王保新,醫術、文章俱佳,思想活躍,非常仰慕竭力推行變法的譚嗣同。當譚嗣同因哮喘來鶴年堂看病的時候,一個傾談世道改良,一個以醫理論國理,相談甚歡,幾經交往,交情日深。1898 年9 月28 日,當譚嗣同等變法六君子被押到菜市口時,王保新從柜臺里取來“鶴頂血”,據說是出了名的麻醉劑,他希望能減輕其行刑時的痛苦,但六君子無一人接受,大義凜然,慷慨赴死,從容就義。劊子手行完刑人就走了,而六君子還得暴尸三天,不能收。王老板和老家人胡理臣、羅升一起趁夜間將譚嗣同的尸首偷到瀏陽會館去了,請“綴元”師傅把頭顱端正地接在頸腔上,縫合歸位,后來又把譚嗣同送到老家去了。
菜市口的鶴年堂還與甲骨文的發現也有最直接關系。1899 年夏,金石學家、清政府南書房翰林、國子監祭酒王懿榮因患瘧疾使家人去鶴年堂抓藥。有一味“龍骨”須搗碎后煎服。搗碎前,王懿榮在“龍骨”上發現了紋縷清晰的似商代青銅器銘文樣的手刻符號。當時,他已歷時19 年寫成《漢石存目》、《南北朝存石目》二書,憑他在金石文字方面的造詣,他知道自己正面對著一個偉大的發現。他一面找到琉璃廠清秘閣古玩商孫秋帆、刑部主事孫詒讓共同論證;一面遣家人再至鶴年堂,將店內河南安陽小屯村農民耕地耕出來的龍骨盡數購空。王懿榮又向其他藥店搜求,一年之中購得甲骨1500 片。在近代史中,是王懿榮最先認定了甲骨文;最先把甲骨文斷代為“商”。

關于鶴年堂的故事還有很多,比如他們在抗戰拒絕了日本人收買匾額的要求,民國期間曾經力反廢除中醫的法案,等等。鶴年堂對于北京人來說,絕不止是一個藥鋪,雖然它也要經商,也要牟利,但它和老北京是一體的,而不是一個簡單落腳在北京靠賣藥賺錢的商戶。它嵌入北京的歷史文化,多是因為藥,而這些藥不只給病人治病療傷,還在撫慰這個城市歷史的無數傷口。所有被人們懷念的老字號莫不如此,它們小心地伺候著北京的老少爺們從生到死,更像是勤懇的仆人,而不是店大欺客的資本家。有人說,這些老字號恪守著儒家的倫理本位,因此才能長盛不衰,這話也許有些大,但也說出了一個真相:中國人最愿意接受的企業與社會之間的關系是嵌入式的,沒有一個百年老店是自外于社會來考慮“企業與社會”關系的。這恐怕也就是一個企業是否可能成為老字號的秘密所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