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誠與樂觀的人生態度

肖克凡,一個身高一米八十多的天津漢子。說話爽快,辦事果斷。你要問他什么,他從不繞彎子,直接告訴你ABCD,他的觀點。生活中的肖克凡是個機智、幽默的人。只要有他在的場合,就會充滿了歡樂的笑聲。他總是用洪亮的聲音,抑揚頓挫的語調,一臉的嚴肅地表達著他的快樂,并把這種快樂帶給周圍的人。即使是在莊重的場合,他也可以把氣氛調動起來,讓與會者獲得一份快樂。
在一次作品研討會上,他談到作家必須要具備的基本素質,即積累、發現、表達。這本是一個很嚴肅的話題。談話間,他還不時幽默一下。當他要展開某一話題的時候,突然剎車,回頭對一位老評論家很嚴肅地說,我看我還是少說點,把時間留給您。老評論家說,你說吧,沒關系。肖克凡仍然一臉的嚴肅,說,為了減輕您的負擔,我就接著說。于是,他就繼續他的話題。快樂的氣氛,讓大家放松了下來,隨便表達自己的看法。肖克凡有很好的記憶力,至今能夠模仿小時候看過的一些外國電影里人物的道白,比如《列寧在十月》《列寧在一九一八》中,列寧的那幾段經典演說,他都模仿得惟妙惟肖。一顆童心,使肖克凡的嚴肅思考和認真寫作充滿了人性的趣味。其實,肖克凡也有他的不幸,他唯一的孩子,得了重病,他夫人不得不提前退休,來照顧孩子。常常給大家帶來愉快笑聲的肖克凡,有時候在攝影機鏡頭前表情憂郁,他的內心充滿了與命運抗爭的辛酸,善良與堅毅結合在一起,形成了肖克凡復雜的人格,也成就了他對人生的嚴肅思考的習慣。
在“學術超男”甚囂塵上,人人追捧古典文學,唯恐別人說自己缺少傳統文化滋養的時候,肖克凡卻破天荒道出了一個秘密:他至今沒有完整讀過《紅樓夢》!他說他曾經多次努力去讀,可每次都不能完整閱讀下去。一個作家敢于說出這個秘密,除了勇氣,更需要一顆對文學對人生真誠的心。說到做人,肖克凡是這樣認為的:“讀好書,使人豐富,尤其你受到書中人物和道理的強烈感召,內心怦然生出一種獨有的崇高和悲壯,那才叫人呢。有時候,我們不是人——做著淺薄的事情,懷著下作的目的,說著無恥的話語。只有讀好書的時候,才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是。”
肖克凡的寫作始于文學閱讀,20世紀60年代初的一天,他偶然在家里發現了《新港》和《延河》這兩種文學雜志。《延河》里有張賢亮的詩,而孫犁的《風云初記》則在《新港》上連載。這是他最初接觸文學雜志,心里陡然覺得一亮。他第一次讀小說,大約是小學二年級。暑假他得到一元錢(這在當時可以說是巨資了),立即跑到開明書店(不是新華書店)買了兩本二手書——七成新的《紅旗譜》,很厚,六成新的《靈泉洞》,比較薄,這是趙樹理的小說。至今他還記得小說里男主人公金虎和銀虎的形象。
最初讓肖克凡入迷的書是《水滸》。當時他能一口氣背出一百零八將的綽號和姓名,結果卻遭到父親不由分說的一頓痛打。中學時期正值“文革”, 禁讀,不僅在校園里,在家也一樣。他還偷偷摸摸讀過一些外國小說。民國時期的老版本將雨果翻譯成“囂俄”,將契訶夫翻譯成“柴霍甫”,還有郭沫若翻譯的《少年維特之煩惱》,這些名字在那時候就刻在他心里了。國內的文學作品,無外乎“魯郭茅、巴老曹”,他都讀過一些,有小說有詩歌有劇本。“文革”之后,情況稍微緩和些了,陸陸續續讀了《三家巷》《苦斗》《創業史》《火種》《野火春風斗古城》,還有《兒女風塵記》《小城春秋》和《破曉風云》等一批長篇小說。
讓肖克凡留下最深刻記憶的是12歲那年讀《九三年》,當讀到郭文伏身斷頭臺時,終于忍不住淚流滿面。郭文是為理想而獻身的,他最大的痛苦就是理想與現實的矛盾。現在來看,這當然和中國當時的政治文化環境有關。稍長一些,他被蘇聯反特小說吸引住了,比如《偵察員的功勛》《狼獾防區秘密》《西伯利亞狼》《送你一束玫瑰花》等等,舉不勝舉。中學畢業后,他的視野漸漸開闊,讀書也就相對龐雜起來,上至《歐根·奧涅金》,下至《吹牛大王歷險記》和《湯姆·索亞歷險記》,還有柯南道爾的小說。
高爾基是那個時代文學的一面旗幟,肖克凡深受他的影響,在高爾基描寫底層社會生活的小說里,總是能看到與自己處境相近的人和事,自然深感親切,同時也有幾分惆悵。從那時起肖克凡感覺自己的命運和文學密不可分了。可以說他是在俄羅斯(前蘇聯)文學影響下成長起來的,法國小說也給了他不少養分。但這些年肖克凡讀得最多的卻是人物傳記和回憶錄之類的書籍,他覺得這些書籍里隱藏著一股強大的力量。
一種腳踏實地的理想主義
2007年初,《長篇小說選刊》和湖南文藝出版社先后推出長篇小說《機器》,這是肖克凡歷經五年增刪三遍始成書稿的一部力作。閱讀這部小說時,我們不難發現,作者摒棄了時下流行的膚淺和粗糙的寫作狂歡姿態,深入探索中華民族近半個世紀變遷革新的歷史,體察建國后中國工人的追求和奮斗的心路歷程,用一顆照亮了植根在國人心中卻很少被提及的歲月。在工業題材小說陷入窘境的今天,肖克凡在小說中大膽發問,國企改革觸及了哪些社會性的問題?經濟變革與人性沖撞產生了什么結果?無疑,這是一次挑戰難度的敘事。

那么,《機器》究竟是一部怎樣的作品呢?小說有這樣一個基本線索:華昌機器廠的小學徒王金炳和東洋紗廠的普通女工牟棉花,兩個曾經受到機器“壓迫”的苦孩子,由于偶然的機緣,一個援助了革命,另一個則成了抗日積極分子。隨之,共同的命運讓他們結為夫妻。新中國建立,作為國家的主人,他們終于抬起頭來獲得與機器親密相伴的機會。繼而,他們與機器賽跑,拼命工作,雙雙被評為全國特級勞動模范。但為榮譽忙碌一生,付出辛勞得到的這個稱號,后來卻成為別人嫉恨和攻擊的目標,他們的子女也因此受到沖擊。在新時期來臨的時候,他們的生涯終于褪去傳奇色彩,歸于平淡,已經成長起來的子女,則扮演起了天然繼承者的角色,開始新一輪的打拼。從表面上看,幾十年的歷程,王家的兩代人一個個癡迷于機器,自己的生命也像機器似的運轉得中規中矩。王金炳保管倉庫分毫不差,牟棉花操作紡織技藝如神、孩子們鉗工的鉗工、縫紉的縫紉,儼然把肉身鑄成了鐵器。這里面有批判嗎?當然有。有熱愛嗎?更有。應該說,肖克凡是把機器當成一個生命來看待的,為機器喜也好,為機器悲也罷,人和物已經融為一體了。我覺得,沒有這個認識,就無法讀出這部小說所深藏的感知。
《機器》是一部時間跨度很長的小說,從抗日戰爭、中國現代工業初期一直寫到改革開放的當下,幾乎是一部形象的新中國工人階級成長史。回到并不遙遠的歷史中,我們會看見,中國工人階級的誕生和成長,伴隨著中國革命者尋找中國社會進步的步伐。這是歷史事實。同時,工人階級從最初領導一切的政治角色到今天的邊緣地位,這一身份的變遷也是嚴峻的現實。肖克凡正是著力于這個現實圖景展開他的文學思考和想象的。
王金炳、牟棉花夫婦在機器上耗費了一生,之后,除了養子王援朝,其余三子女都先后步其后塵當了工人:大女兒王瑩進了東方制冷設備廠,二兒子王建設去了華北電機廠,小女兒王鳳到了第五針織運動衣廠,王瑩甚至還做到了國營大廠的黨委書記兼廠長。子女們都在按照自己的意愿在比較中追尋著事業,在跳槽中發展著自己,但這并不能替代王金炳、牟棉花夫婦在身心兩方面所受到的種種損傷。因而,盡管人們在作品的后半部讀到了新人們茁壯成長的故事,也看到了新的時代的縷縷曙光,但卻依然難以完全釋懷,難以輕松起來,“機器”的印象與意象,總在腦海里不斷閃回、反復過往。小說幾乎是迎著矛盾直面現實的,王援朝用自己的歷程解答我們想知道的問題。他由少年時代到農村去當一名農民,到今天在改革大潮中如魚得水,他的政治理想雖然前后有著不一樣的具體時代內容,但其精神本質是一致的,那就是一種對過去的理想主義的緬懷,是建立在對當今現實的認識和批判的基礎之上的理想主義,是一種腳踏實地的理想主義,這種理想主義在今天尤其顯得重要。
很顯然,肖克凡沒有止步于對改革表層的敘述,更多的是一些理性的剖示,不管是廠長、黨委書記,還是普通職工,他筆下的人物總是立體化的,既有肯定,也有否定;在肯定中有所否定,在否定中又有所肯定。把他放到錯綜復雜的歷史背景下去“探索”,變革的每一步都涉及到人物的主觀動機與客觀效果、眼前利益與長遠利益、偶然與必然、現實的生存需要與人格的尊嚴等等,這些令人頭痛的兩難的矛盾,其實不只是“工業改革”特有的現象,而是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換的必然產物。作者想提醒我們的是:中國的工業改革還有漫長的、艱辛的路要走,真正具有博大胸襟的現代企業和企業家只有在改革浪潮的洗禮中誕生。換句話說,曙光只有在痛苦中分娩。這個期待恐怕是作者最大的期盼,也是他書寫工業改革的潛在動力。著名文學評論家賀紹俊說:“這樣一種角度,這樣全面地直接表現工人階級成長歷史的小說,至少在新時期文學以來,這還是第一部,因此它具有某種開創性的價值。”
工業題材小說的新高度
肖克凡的小說向來注重對生活細節的描述,往往幾句簡單的敘述就能傳神地勾勒出一幅生動的圖景:“工廠多好啊。清晨上班把自己的飯盒放到蒸箱里就去干活兒吧。中午打開蒸箱,一只只飯盒散發著各種各樣的香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中有他,融洽極了。下班之后洗澡,赤身裸體站在熱水噴頭下沖著,特別理直氣壯。下班結伴乘坐公共汽車,一路樂樂嗬嗬使你覺得處處有親人。當了工人,王鳳終于體驗了幸福的含義……”只有一個對工廠,對工人充滿熱愛,并且有過“主人翁”切實體會的人,才會把這種樸素而真摯的感覺表達得如此細膩、生動。肖克凡當然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早年擔任過天津發電設備廠的技術員,有多年的工廠生活積累,后來大學讀的又是機械專業,自然對機器懷有深厚的感情,這是其一。其二,他的創作起步于“工業題材”,25年的創作歷程未曾中斷過對工業改革的描述和思考。他曾以描寫“大中型企業的困境和為走出困境的掙扎”的中篇小說《最后一座工廠》和《最后一個工人》享譽文壇。《機器》之所以引起讀者的關注,其根本原因在于他從細微處入手,寫出了家庭生活、個人遭際的命運感,寫出了社會、生活的復雜性和人的多面性。作品在轟轟烈烈的輝煌中包孕了令人唏噓又讓人嗟嘆的悖論意蘊和悲劇氣氛,讓人覺出和看出那個時代在如何看待人、對待人上的種種缺失,以及這種缺失的難以彌補和不可挽回。可以說,肖克凡正是借助這些思考,實現了對“工業題材小說新高度”的成功攀越。
肖克凡寫過一篇文章,叫做《做一顆永不生銹的螺絲釘,很難》,或許可以幫助我們深入了解他對國企改革的深度認識。他說,他在寫《機器》的一個個夜晚經常被“生銹”二字困擾。依稀看到伴隨時光消耗生命的磨損,機器生銹幾乎成為必然。于是這部機器隆隆運轉起來,產生出這部長篇小說里的一個個人物。他們的命運就是一部機器的命運,他們的命運就是一顆顆很難永不生銹的螺絲釘的命運。當然,他還解釋說,這個“生銹”并不是道德價值判斷,它只是一種不含褒貶的人生境況。博物館里一件件古老的青銅器不是銹跡斑斑嗎?這就是生銹的應有之意。肖克凡16歲走進工廠,聽到的第一句話是“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聽到的第二句話就是“小心機器傷人”。后來他進入工業機關工作,不斷了解到機器傷人的案例,深知其威力無比。不知為什么,他在寫作《機器》的一個冬夜里,想起機器竟然感到幾分溫暖,潸然淚下。“螺絲釘”不僅僅是一段歷史記憶,也是我們對機器這個“生命”和人的生命的一次重新認識的過程。
縱觀肖克凡的寫作,可以發現,對“工業人”與“工業景觀”敘述的不懈,源于他對文學立場堅守的信念。盡管曾經風光一時的“工業題材”小說創作已經逐漸沉寂,但對一個有追求的作家來講,這也許并不是件壞事,至少,可以讓他撥開過往虛幻的辨識,靜下心來從歷史的角度思考一些問題。肖克凡顯然得到了這個“獎賞”。因此,他在《我的檢討書》一文中寫到:“據說,文學即將成為‘夕陽產業’,文學寫作者即將成為一群坐在黃昏里的孩子,高唱‘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我卻沒有這么悲觀。一個作家就是一顆太陽,無論朝陽還是夕陽,一定會自行燃燒下去了。即使不能照亮別人也能燃燒自己。從燃燒的哲學意義出發,朝陽燃燒與夕陽燃燒,沒有任何本質區別。”
“津味小說”捍衛鄉土意識
天津出了很多擅長津味小說的作家,像馮驥才、林希等,作為年輕一代作家,肖克凡成功地接過了這個傳統。用他自己的話來講,首先我喜歡這個城市,我是這個城市土生土長的一個人。我有一個基本的原則,就是要想了解這個國家,首先要了解自己生活的城市,熱愛祖國實際就是從熱愛你的家鄉開始的。我非常了解這個城市的過去和現在,而且有興趣去展望她的未來。20年堅持本土精神寫作的肖克凡,對自己能夠以小說的形式表現家鄉的歷史容貌、風土人情而感到滿意。
肖克凡的“津味”并不僅僅是小說語言主要采用天津方言,而在于其小說中深深蘊含著的“津文化”,特別是他對于“津文化”的發掘和表現開辟的一個全新的角度和深度。他的小說往往有意識地借鑒民間敘事手法,使人讀來頗感親和,從中體會傳統的力量,通過對中國傳統文化“忍”的揭示,然而并不簡單地對人物心理、行為進行批判,寫得敦厚而有韻味。其中的代表作如:《鼠年》《原址》《尷尬英雄》《認識你真好》等。他寫普通的市井人物,寫生活在社會最底層各色各樣小人物不同的生存狀態,他把積淀多年的生活體驗融入這些作品里,并賦予了一個嶄新的文化層次和領域。
肖克凡的天津人物系列小說還塑造了其他一些豐富多彩的天津人的人格形象,如《天津少爺》中的一無所能而又揮金如土的祝顯馳,《小白樓的鞋》中借老太太做母親而做“孝子廣告”的沈仁發,《三不管的糖》中的以相互對罵來招攬顧客的傻子利和杜傻子,還有賭徒、嫖客、妓女、混混兒、同性戀者等等。小說通過這各色人物,盡量發掘津文化的一部分重要的構成,作家所最終要表達出來的,也許就如他自己在一篇短文中說過的:“文化積淀不深,骨子里崇尚世俗精神,這是直魯豫皖諸省碼頭的遺韻。……缺乏精神生活與靈魂信仰(天津人供奉的媽祖是航海的佑護神,后轉化為送子娘娘,主宰女人的生育而已)。于是天津人是文化精神形成兩個極端貧乏的狀態:一方面嚴重缺乏浪漫精神,一方面嚴重缺乏悲壯意識。因此天津人缺少高品格的‘人味兒’。” 肖克凡認為,“津文化”的最根本特征就是它的世俗性,這也是目前“津味小說”新的根本所在。一些評論家也認為,“肖克凡的小說表現了底層平民生存方式最高的真實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