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去年7月25日,享年92歲的德高望重的藝術和學術大師、深具人格魅力的學者蔣維菘先生在濟南逝世,離我們遠去了。作為他的學生,一年來,先生的音容笑貌時常清晰地縈繞在我的腦海,浮現在我的眼前,尤其是老先生的人品、書品、學識以及書法篆刻藝術高深造詣,一直感染著我,讓我無時無刻不陶冶于蔣先生的至高境界中。
蔣先生是一位功力深厚的語言文字學家,同時還是一位飲譽藝林的書法家、篆刻家。多年來,他“以學養、人格滋養藝術”的思想,為我輩在探索通往藝術殿堂的道路上燃起了耀眼的燈塔,更為弘揚中國傳統藝術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作為一位博學之士,蔣先生以無限虔誠的態度對待祖國傳統文化,深入研究多種學科 ,其書法作為學識的一個組成部分,達到了左右逢源的境地。投到蔣先生門下后,我對先生的學識有了更深厚的認識。先生的書法總是首先解析清楚書法源流,而后逐漸納于腕下的。其行草,以“王”書為主線,輔以唐宋諸賢,特別是在行筆中融入了篆書的意韻,形成了獨樹一幟的風格。說到蔣先生的篆書,可謂“古”而“新”。所謂“古”,是指他對待古代甲骨、青銅器、簡帛、陶、璽等類文字,先是深入探究 ,尋求根底,再從書法角度,探本求源 ,最終賦予其藝術的品格,實實在在地寫到宣紙上,令人回味無窮。所謂“ 新 ”,除了篆書筆法中融入行書筆觸外, 從蔣先生筆下寫出來的字總是充滿了新意,讓人感受到某種生命原動力的涌動和噴突,這或許就是我們說的考古的本質所在。蔣先生作為語言文字學家,時刻關注著文物、考古學界的新發現,不斷為自己的研究成果注入新的知識,這使蔣先生的篆書修養經常吐故納新,同時,將其化入書法藝術的氣韻,使書法更加自然、敦厚、凝煉、道勁、曠古,蘊含了眾多人們共識的美的因素。我時常佇立于先生的書法作品前,凝望先生的一筆一劃,整篇作品的氣勢、謹嚴的用字,讓人從風神峻朗的書法神采中,領略到先生高深的才華學養。大腦的經緯仿佛在瞬間便跨越了上百年、上千年的時空,屏心靜氣 ,咀嚼回味,是那么的深遠、高雅,令人心曠神怡。
蔣先生晚年身體時常染疾,畢竟是九十多歲高齡的人了,但是他卻總是閑不住 ,不時地翻翻書,瀏覽一下報刊,查查資料,總是有意無意地找些事情做。先生晚年寫字并不是太多,但卻是幾乎堅持每天都寫一些,興致高時一天能寫六七幅,少時寫上一兩幅,而且每寫一幅字都是那樣地專注和認真,以創作的態度對待每一個字。越是到了晚年,他的作品越是耐看,兼有婉約俊逸、灑脫豪放的風格,既流暢華潤, 又含蓄厚重,燈光里,我曾數次反復推敲賞析先生的作品 ,似乎隱隱約約地從其中品味出一絲禪學的意韻。
先生雖然學問深厚,但卻從不好為人師,他對學生平等、和藹,誨人不倦,總是真誠地對學生給予熱情的幫助和提攜。我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拜到先生門下學習古文字。每次到先生家去,他總是那么平易近人,給人一種親切感,臨走時,先生總是執意站起來相送,我只好急忙按住他,不讓他起來。對于我讀什么書,臨什么銘拓 ,用什么工具,蔣先生都給予了悉心指導。他反復叮囑我要臨一些清楚的、規范的銘拓,并拿出自己認為較好的銘文一邊示范,一邊指導。每次前去先生家中請教,我總是盡量多帶幾幅自己的“創作”,請先生指導。剛剛落座,先生就停下自己手中的事情,沉下心來, 耐心認真地看。先生看到不妥的地方, 慢慢地拿起筆來,一邊書寫一邊溫和地說:“這里我一般是這么寫的”。先生從沒有批評和否定別人的習慣。我跟先生談起如何寫好行書時,先生說:“ 要寫好行書最好不要學魏碑,因為魏碑經過了工匠的修琢,要寫出韻味來是困難的”。在書法的繼承和發展問題上,先生也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他說:“藝術總是要創新的,問題是要怎么創新。有人說創新就得來個面目全非,把一切舊的推倒重來。還有人無計可施, 就去搞一些怪、野、丑的東西,這完全是在否定傳統,自毀藝術。繼承傳統并不是放棄和否定創新。中國書法有幾千年的歷史,我們很難一步跨越前人的成就,只有打好傳統的基礎,找出可以改善前人和超越前人的地方,以求得和推動藝術的進步,這就是創新。只有這樣才有可能做到在傳統的基礎上進行創新,才能取得進步。”
我早年剛開始學習金文書法時 , 困難之大,一度讓我幾乎退卻。金文畢竟是距今己兩千多年的文字,一朝一代的變革,文字也在孳乳演變,不斷進化。今人學習古文字,如果沒有一定的文字學、歷史學、古典文學、哲學諸方面的知識和常識,書寫古文字書法,談何容易!辛辛苦苦,卻走了幾年的彎路,仍不得要領。投師先生后,在恩師的指導下,才慢慢地從基礎知識開始, 以補充學養為主,十幾年如一日,苦心鉆研古文字的相關知識,才開始對古文字書法有了全新的認識,先生是著名的語言文字學家,又是書法篆刻名家,做先生的弟子,親炙于先生門下, 是我一生的榮幸。記得1999年,我的《金文的識認與書寫》一書出版前, 先生將書稿從頭到尾,認真審閱了一遍,指出要修改的地方,并在我的懇請下,欣然用金文為扉頁題詞:“鍥而不舍,金石可鏤”。這八個字完全是先生對后輩提出的希望與要求,又是對學生的鼓勵與肯定,這段情緣至今常在我腦際縈回,記憶猶新。
先生的治學嚴謹和誨人不倦的態度是讓我永生難忘的。每當我持書法創作稿拿給先生審閱時,先生總是對錯別字、不準確的用詞,持謙和口吻指出來,不但用筆寫出正確的字示我,還找出工具書,熟悉的翻出該字來,解釋給我聽。先生學識之淵博,讓我嘆服不己 ,也讓我真正見識到了什么叫“學富五車”。這些年,先生每次的諄諄教誨,就像箴言般指引著我的藝術道路。
1997年1月,山東省書法協會、山東省書畫學會為我主辦了個人書法展。 當時,作為蔣先生的學生,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先生能夠出席我的展覽,這對我將是巨大的關懷和鞭策。然而,事不湊巧,正趕上先生染疾,幾次到先生家中我都沒好意思開口。在一次看望先生時,才忍不住提起,先生竟然爽快地答應我:“那天我一定去”。當時,我激動得簡直無法形容。1月12日展覽那天 ,已是八十多高齡的蔣先生帶病堅持參加了我的展覽開幕式,并一直堅持到開幕式結束,他觀看了我的作品,說了許多鼓勵的話。記得當時他說“沿著這個路子走下去就行!”是啊,十多年來我不正是沿著先生指引的路走過來的嗎?蔣先生在金文書法方面的造詣堪用“開宗立祖”來形容。一代大師謙虛嚴謹的治學態度令我終生受益。 2005年10月,蔣先生又出版了一冊《蔣維菘書法藝術作品集》, 我帶朋友去看望先生時偶然向先生詢問起來,蔣先生驚訝地問:“你還沒有嗎?”立即讓保姆去拿出一本,親自取筆簽上名送給了我。我的朋友說:“蔣老是名流大家,這樣平易近人,真讓人感動 !” 有收藏了蔣先生字的朋友得知我是蔣先生的學生,托我聯系介紹讓蔣先生鑒定真假,蔣先生從不推辭,總是熱情接待,認真審閱后指出:“這不是我的作品!”或“這是我寫的字!”然后應我們的邀請,和大家合影留念。
先生一生淡薄名利、追求清靜無為的人生境界,以道德學問為立世之本,先生平時說話是較少的,不愛喧囂,不求虛名。正如清人張之屏語:“不震于大名,不囿于風尚”。一代宗師,享譽文壇,在社會上有著極高的知名度。“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他一直是謙虛地面對一切。當他聽到贊揚聲時,總是謙虛地說:“搞了這么多年金文,現在總算寫得‘有點意思了’”,這是我作為先生的學生十多年來聽到的唯一一句“自賞”的語言,先生是何等寬廣海納的胸懷啊!
先生給人的印象是一個書法藝術的標桿,它標志著當今時代書法藝術的高峰,也代表著這一代人文學者,高雅博學的人生風范。無論是人品還是學識上,都令作為學生的我從內心由衷地敬仰和欽佩。蔣先生去了,我無法留住他從容淡定、和藹可親的面容,但他那嚴謹的治學精神和為人處世的高風亮節早己深深地鐫刻在了我的心底,鞭策我、鼓勵我。今后,我將在致力于古文字研究和古文字書法藝術的迫求過程中,終以師訓為指南,將蔣先生的文化傳承下去。
( 作者系中國書法協會會員、山東省書協理事、濟南市書協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