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益升級的知識產權沖突中,專利——這個長時間籠罩在中國企業頭上的魔咒愈益凸顯出威力,成為中國企業“國際化”的一塊集體“心病”。
3月15日,是歐洲電子大展德國CeBIT展會開幕的第一天。鉚足了勁頭要在此大出風頭的中國數碼產品廠商們遭到突然“襲擊”。
德國當地海關的19名工作人員,以涉嫌參展產品侵犯了意大利Sisvel公司的專利為由,扣押了愛國者、紐曼等中國廠商的部分產品,并要求其撤出相關產品。涉及產品包括數碼相機、導航設備、手機、MP3、電子鐘、DVD播放器,DVB-T(數字電視接收器)等 。
這并不是中國廠商第一次遭遇專利大棒的威脅與恐嚇,專利已成為籠罩在中國企業頭上的巨大陰影,從數碼產品、手機、交換機,到彩電、DVD,無一不是。
4月9日,東芝公司在日本再次就DVD播放器專利向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起訴17家銷售商和制造商,中國有14家企業名列其中。4月11日,美國正式向WTO針對中國的盜版行為提出兩項申訴,此次申訴把中美間的知識產權糾紛推向了一個新的高潮。
然而,令人揪心的卻是,中國廠商在此中所做的努力卻成效不大,今年3月1日是美國ATSC標準實施大限,而中國13家彩電企業聯合發起的合資專利公司卻遲遲無法進入運營。專利如鯁在喉,如何診治?
“國際化”敲響專利警鐘
中國企業遭遇專利魔咒是從國際化開始的。
2003年1月24日,網絡設備巨頭思科(Cisco)在美國德克薩斯州東區聯邦法院提起訴訟,指控中國的華為技術公司非法抄襲、盜用包括源代碼在內的思科 IOS軟件,抄襲思科擁有知識產權的文件和資料并侵犯思科其他多項專利。
據中國標準化協會秘書長周寶信介紹,在加入WTO之后,像華為這樣涉及到的知識產權糾紛的案件明顯增多。很多企業在走出國門,開始大規模擠占歐美市場時,遇到了專利問題。
“我國企業缺乏技術積累,多是從模仿逐漸走向研發。”這些產品大多采用國際制造標準生產,通常都涉及到使用這些標準中的專利技術。
其中,DVD專利事件對中國企業造成的陰影十分嚴重。先后起訴中國企業的聯盟企業包括6C(由東芝、松下等6家DVD核心生產企業組成的聯盟)、3C(日本的先鋒、索尼和荷蘭的飛利浦公司組成的聯盟)、湯姆遜、杜比等,涉及專利達數百項,每臺索要專利費從20美元/臺到1美元/臺不等。“一臺DVD機的離岸價是27.4美元,而需要支付的全部專利費加起來就有21美元。”國家知識產權局知識產權研究中心副主任曹津燕介紹。
一位國內著名專利代理人傳真給記者的關于MPEG-LA的專利文件顯示,主要專利持有企業達24家之多,專利池中共有專利3000余項。“也就是說,哪怕是談判多年的DVD專利,國外企業其實也只是動用了很小一部分專利,他們隨時可以提出專利主張。”她指出。
在歷經數年、大規模的專利指控下,中國品牌DVD產業幾乎崩盤。根據中國海關數據,2005年1~9月份,作為中國DVD出口領頭軍的廣東省共出口DVD8060萬臺,其中以貼牌形式為國外品牌做加工貿易的產品出口臺數為7653萬臺,占出口總量的95%。
值得注意的是,在此次CeBit展會上遭到查封的中國廠商的產品,涉及到的專利依然多數跟DVD事件中的專利雷同。“這么多年來,在音視頻產品上,我們反復跌倒的是同一個地方。”某大型消費電子廠商的一位專利代理人稱。
“一般來說,在企業幼小、不具備影響力時,并不會遇到專利問題,外國的專利擁有者只會把目光盯在那些已經成長壯大或正在成長壯大的企業身上。” 華旗資訊的一位高層指出。在Mp3市場,有70%的產品來自于中國,MP3的“領頭羊”華旗自然會備受關注。
然而,在以通過并購形式進入國際市場的中國企業中,由于多數事先進行了周密的專利談判,比如連同專利一同并購,因此基本上都沒有出現過專利問題,如TCL和聯想。
“中國的信息電子產業是從制造起家的。由于低廉的成本和較強的制造能力,培育出了一批有能力進入國際市場的企業,他們對跨國公司的沖擊非常大。”一位專家指出,“可以說,如果想繞開跨國公司的專利阻擊是不可能的。”
“法律姿態”與“經濟賬”
“我國在遇到專利糾紛時,缺乏專業的法律姿態來應戰。”曹津燕指出,“討價還價,是我國在面對國際爭端時的一貫作風。”
在接觸大量的知識產權糾紛中,曹發現,中國企業的表現有點太“稀里糊涂”了。
同立鈞成代理機構合伙人劉芳贊同這一看法,她告訴記者,在DVD事件結束之后,“沒有任何一個企業能夠弄清楚自己到底是侵犯了哪一個企業的哪一項專利、自己交的費用是怎么計算出來的。”換句話說,那筆錢交得“稀里糊涂”。
這個問題在幾年時間里沒有得到明顯改善。2004年春天,江浙一帶一批制造電源插座和插銷的小企業,產品出口美國時被訴侵權,當時美國政府對這些企業展開了337調查,中國企業卻選擇了放棄申辯。
泛華偉業知識產權代理公司的楊文泉和王勇曾主動和這些企業取得聯系,表示可以提供法律幫助,但遭到了拒絕。“有的企業說‘反正不是只有我一家,為什么要我出錢打官司’; 還有的企業表示‘我們這樣的小企業,何必去打這種官司,他要收就讓他收好了,我不做這個了,總可以吧’。”
然而,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企業負責人卻指出,外界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專利官司成本很高,特別是對這些以產品加工制造為主的小企業來說,打官司的成本可能比改行高得多。這官司你讓我怎么打?”
律師、代理人、學者們都認為,專利問題首先是一個法律問題。“如果不把問題搞清楚,以后還會不明不白地交錢。”而企業方則認為:“做生意就是做生意,他們起訴我們也是為了做生意,能通過交錢了事就不必再浪費其他成本”。
這樣的爭論在DVD案中可見一斑。當時,一些企業的產品在美國和德國被扣押后,第一反應不是問自己到底侵了什么權,而是著急把被扣的產品領出來。而行業協會與6C談判的主要內容也并非討論到底侵權在何處,而是20美元/臺的專利費用太高,可不可以降低一些?
“人家有專利,我們用了就要付費,中國的企業是要講誠信的。”曹津燕告訴記者,當時大部分企業的老板都是持這種態度。更有企業認為: 最終達成的3美元/臺的價格不算貴,而且他們說我們總共出口了20萬臺,其實我們的出口量遠遠大于這個數,“我們還賺了呢。”
曹津燕認為,中國的企業太過于注重短期經濟利益。如果一開始就應訴,對對方來說,MPEG專利池中的幾千件專利一個一個地打下來,成本非常高,這很可能迫使對方主動要求和解。
“這么多年來,我們的企業連標準中的專利看都不看,根本不知道自己侵犯了什么專利,他們被罰款,活該!”中國科學院計算技術研究所先進人機通信技術實驗室副主任、中國數字音視頻編解碼技術標準工作組秘書長黃鐵軍博士恨鐵不成鋼。
然而,從企業一方來說,更愿意把專利糾紛看做是經濟問題。
華旗在遇到專利問題后的第一反應是“迅速解除誤會”,華旗資訊副總裁侯迅告訴記者:“因為我們急呀,我們要在歐洲那邊做市場!”
“這些專利池表面上看是所謂的尊重知識產權,但背后卻都是經濟利益,沒有嚴格的法律意義。” 侯迅表示,“專利有很強的地域性,像過路過橋費一樣”,你到了他的地盤就要向他支付專利費。他認為,談判也應該從經濟的角度去思考問題,這樣就能有效地爭取到自己利益。
但“且忍一忍”的結局是,中國DVD企業每年交納大約10億美元的專利費,甚至在2005年初,出現了飛利浦的一項失效專利還在繼續收費的怪事。
打“群架”需要組織者
在CeBIT搜查事件后,華旗的解決辦法是將其在海外注冊的一些專利交給Sisvel“運作”,相應地,Sisvel向華旗收取相當于之前市面上傳說的0.6美元的一半——0.3美元。
此舉立刻遭到了一些同行反對。有企業指出,華旗此舉實際上是抽掉了國內同行的底牌,“失去了集體跟對方討價還價的余地,華旗此舉破壞了國內產業。”
然而,華旗表示自己也是沒有辦法。由于該公司已經在海外鋪開業務,受此事件影響巨大,如果不立刻解決,將會對公司業務造成重創。
事實上,在產業遭遇集體危機時,選擇單兵作戰,還是集體作戰,的確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1月份,TCL、長虹、康佳、創維、海信、廈華、海爾、上廣電、熊貓、西湖、新科、萬利達、夏新等國內13家中國彩電企業共同出資的獨立知識產權公司在深圳掛牌成立。按照設想,該公司將擔負起集體談判和維護中國彩電企業整體利益的職責。此前,在多次與國外專利機構的談判中,中國企業是通過行業協會而不是專業專利代理公司進行談判的。
專家指出,6C在MPEG專利池中有些專利是有相互替代的,而6C雖是聯盟,但其成員間依然有利益競爭的關系。“如果中國企業不以協會為代表,而是單獨地與專利權人去談的話,6C中的每一家都希望有更多的人使用自己的專利,反而能夠形成一個買方市場,讓6C因競爭而自動降低專利許可費。”
“談判不是我們的專業。”紐曼推廣中心總監吳廣祥表示,“我們只能向政府、行業協會求助。”
即使如此,同行業企業間的微妙關系常常導致“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局面。吳廣祥告訴記者: “我們也希望各企業能夠聯合起來,一致對外,但是紐曼沒法挑這個頭,因為如果誰挑頭,誰就好像擁有了行業老大的地位,別的企業不會買這個賬的。”
集體作戰可以有兩種形式。一是以專利為核心的聯盟,一是以企業為主體的聯盟。6C與3C作為著名的企業聯盟,事實上是以專利為核心的聯盟。值得注意的是,迄今為止,通過企業以非技術聯盟形式出現的其他聯盟形式,并沒有給中國企業的利益帶來明顯改觀。
“如果形不成技術聯盟,大家都沒有技術,企業再多,也不可能降低交費水平。”侯迅認為。而在技術聯盟沒有形成的情況下,單兵作戰的認可程度被大大提高了。
嘗試三種“處方”
在我國企業遭遇到專利困境之后,并不乏成功化解了諸多專利危機和潛在危機的有益嘗試,這可以給其他企業提供借鑒。
華為式進攻
華為、思科案不僅震動通信業,而且也給中國企業提供了一個經營訴訟的樣本。
2003年3月,華為與思科在美國的競爭對手3COM成立合資公司,后者以貼牌形式向美國市場輸入華為產品,從而繞開了思科公司對華為的正面堵截。此“圍魏救趙”之舉給思科公司帶來極大的壓力,最終促成華為與思科的和解。這一案例被認為是通過市場手段解決了法律問題。
目前,中國企業多數還沒有這種意識。這跟其在知識產權體系上的建設與積累有關。華為在1999年就成立了知識產權部,其后又成立了標準部,研究國外知識產權進展,從激勵機制上形成了企業提取專利的制度。而我國多數IT與電信企業并沒有相關部門,而法務部門又缺乏專業知識支撐,無法向公司提交出更實用的建議與辦法。
積累專利實力
即使在華為公司遭遇思科發起的知識產權訴訟時,在華為的2.2萬名員工中,46%是在從事技術開發工作,連續幾年的研發投入達年銷售額的10%。當時,華為累計專利申請量1762項,這一數字在發展中國家IT企業中名列前茅。同時,華為與中興通訊都積極參與國際標準組織的討論與提案提交。截至2006年9月30日,華為在中國擁有的專利數量已達到14252件,而PCT國際專利和國外專利則有2635件,其中已授權的專利數為2528件。
在這種情況下,華為與中興通訊在跟跨國公司的競爭中,在專利上逐漸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競合局面,這使它們的國際化市場開拓之路越走越寬。
建立技術聯盟
在我國目前存在的主要聯盟中,WAPI聯盟、AVS聯盟、閃聯等都是以關鍵技術和專利新形成的企業聯盟。WAPI聯盟與AVS產業聯盟都有政府背景,吸引了多家企業、研究機構參與,共同致力于制定相關領域的標準。
在各個聯盟中,閃聯是市場化程度最高的。閃聯在一開始就引入了國外專利聯盟的做法,在機制上解決了核心成員與非核心成員的利益問題,主要以技術與專利聯結企業利益,并積極與美、日、韓相關標準組織進行合作。3月21日,經國際標準化組織國際電工委員會投票表決,接納“閃聯”標準為委員會草案。這項完全由中國企業制定的技術標準,極有可能在2008年成為全球第一個3C協同產業國際標準。
然而,聯盟遇到的問題是如何在產品市場化上做得更好。以AVS為例,天柏公司表示,AVS標準雖然專利費只要1元人民幣,但產品在使用AVS后的成本卻比以前還要高出7~8美元,這比交MPEG-LA專利費還要貴。”
鏈接:日式“藥方”
根據專利與科學信息機構Thomson Derwent的統計,日本企業一直占據軟件工業的專利領先地位。在基礎專利領域前10強企業中,9家來自日本; 而名列全球前30名的IT企業中,僅有IBM、西門子、惠普、微軟等9家非日本企業。事實上,先于我們發展的日本早在20年前,也和我們現在的境地一樣,面臨著一場又一場的專利訴訟。因此,日本企業的一些做法,對我們來說是值得借鑒的。
政府: 知識產權為立國戰略。日本政府很早就意識到了知識產權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因此把知識產權列為在“強大日本”的七大戰略之一,加大投入,積極推動知識產權立國戰略向前發展。2002年7月,日本政府發表《知識產權戰略大綱》,把“知識產權立國”列為國家戰略,并提出了4大戰略和25項政策。接著修改《專利法》和《商標法》,加強對軟件設計等的保護。隨后,日本還通過了《知識產權基本法》、成立知識產權戰略本部,并發表《知識產權創作、保護及運用推薦計劃》。
企業: 知識產權急先鋒。據了解,日本企業經歷了專利之痛后,意識到專利的重要性,因此開始大量注冊專利。根據世界知識產權組織WIPO的統計數據,日本企業每年的專利注冊數量僅次于美國,而且呈加速上升的趨勢,早已成為歐美專利排行榜上的主力軍。而在中國市場上,日本則是專利申請量最大的國家。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由于日本在專利方面起步晚于歐美國家,許多核心技術的專利已被注冊,因此日本采用一種類似于“農村包圍城市”的策略——注冊一些與核心技術相關的技術。這類技術難度不高,但往往是使用核心技術時很容易用到的,從而達到制約核心技術專利權人的目的,讓日本也成了專利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