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我被公司外派到香港工作,上班的路上,經常看到一個顫顫巍巍的老頭兒,大約得了同拳王阿里一樣的那種名字很深奧的病。”
“帕金森綜合征?”
“反正就是目光呆滯,行動不靈,胳膊抖個不停。他的老伴,150厘米的樣子,走在他身邊,用力地扛著這個180厘米的龐大的老頭兒,一步步地往前挪。”
“唉,好辛苦。”
“在沒得病的時候,那個老頭兒散步都是走在前頭的,老太太跟在后面,亦步亦趨,保持著一米的距離。”
“一個成功的老頭兒背后,總有一個柔弱的老太太。”
“一個不成功的老頭兒身邊,總有一個堅強的老太太。”
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系,其表現形式無非是:開始,走在你身旁;然后,坐在你身旁;后來,睡在你身旁。
這一生,作為男人,我們曾經陪著幾個姑娘,走過一些路,坐過一些凳,睡過一些床。那個走得最遠的,坐得最多的。睡得最久的姑娘。通常是我們的老婆,但她很可能并非我們最愛的那一個。
我曾經揣想過這對相攜著蹣跚行走的老人的一生。從面相看,這個老頭兒年輕時是個強悍的家伙,應該是被前呼后擁過,老了。只有這個一輩子對他低眉順眼的女人還尾隨不去。他們從前是否快樂不曉得,眼下的他們大約是幸福的,因為到達了有情人的最高境界,“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哪怕是一只總在抖呀抖的手。
如果是感情豐富的人,肯定會感動得熱淚盈眶,回家寫篇散文詩。歌頌這是人世間最美好、最浪漫、最溫馨的景象。可惜,我的感情不怎么豐富。甚至比我的錢包還要貧乏。我第一個念頭是,覺得有點凄涼。是的,就算如此圓滿的幸福,也不免帶點凄涼。第二個念頭是,千萬不能得名字這么深奧的病。
在老頭兒未曾生病以前,他們走路的姿勢與速度有些耐人尋味。他們為何要保持這一米的距離?我猜,她這一生都活在他的陰影里頭,以隱忍的態度。維持兩人的關系。他做過一些對不起她的事情。她默默地包容了。就算一起走路,她亦躲在他的身后,努力跟隨他的步伐。后來,他折騰累了,老了,就漸漸地收心轉意,對她好起來。他走路快,當雙方距離稍遠一些時,便放慢速度,等她趕上來。或許,他們本是一對怨偶,熬的時間久了,也就成了良緣。
老派的人多半如此,不像現在的人,多半是不肯忍的,稍不如意便一拍兩散。散了之后呢,或者另覓佳偶,遭遇幸福;或者新不如舊,悔不當初。人生遭際大抵如此。“故作多情空自喜,不知萬事本虛無。唯愿今生孽緣盡。求得來世不聚頭。”偶然讀到這首詩,不曉得出自何處,呈現的也是一種老派的態度啊。
《多情劍客無情劍》里,古龍描寫上官金虹和心腹荊無命一起走路的景象:“平常兩個人走。步伐必定是相同的。但這兩人走路卻很特別。后面的一人每一步踏下,卻恰巧在前面一人的第一步和第二步之間。這條腿看來就好像長在一個人身上似的。前面一人踏下第一步,后面一人踏下第二步,前面一人踏下第三步,后面一人踏下第凹步,從來也沒有走錯一步。”小說家言。畢竟有些夸張,我所見的這對老人,雖然達不到如此默契,但他們的步伐仍有一種協調與韻律,仿佛跳著不易察覺的舞蹈。
生病后。為了讓老頭兒康復得好一些,她依舊每日強迫他出來走路鍛煉,辛苦地攙扶著他。和從前走在后頭不同的是,她的臉上多了一種淺淡的笑意。或許。她是為了鼓勵他,或許,她對他竟然對自己如此依賴感到滿意。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他們的身影不再出現在我上班的路上。若干日后的某個黃昏。我看到老太太獨自坐在街邊公園的長椅上。靜靜地看太陽在冬青樹后緩緩地沉沒進黑夜。起風了,有兩只白色的塑料袋蝴蝶一樣翩躚飛過。她一動也不動,身影微微地向右邊傾斜,仿佛那邊還有個身體可以輕輕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