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哪一個城市,在文字中讓我這樣熟悉。從青少年時期,我便從普希金的詩和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中看到圣彼得堡,它的極晝和極夜,上流社會紙醉金迷的生活,那條著名的涅瓦大街。后來我又從彼得大帝和葉卡捷琳娜二世的傳記中知道圣彼得堡,它記載著俄羅斯帝國的光榮和夢想,也記錄了沙皇的奢華和墮落。唯獨沒有找到另一種記載,關于人民,他們只跟一些重大的歷史事件相聯,他們是歷史中沉默的材料,如同圣彼得堡那些帝國大廈中的基石,沉入時間的深處。
走進圣彼得堡時,正是秋天。在湛藍的天幕下,我們隨導游魯生的指點,圍聚在市中心十二月黨人廣場的一座雕塑前,彼得大帝跨馬馳向西方,馬蹄下被踩死的蛇據說是當時瑞典的象征,俄羅斯文學之父普希金將此雕塑命名為“青銅騎士”,彼得大帝已經成為俄羅斯歷史中的一尊永恒雕像。
從畫像上看,彼得大帝的面相像一個文質彬彬的書生,他那有著革命性創舉的、當時驚世駭俗的短胡子使他并不寬大的臉顯出更多的靈氣——甚至一絲調皮的氣息。這便是日常生活中的彼得·阿列克謝耶維奇吧?他從小便喜歡玩軍事游戲,在日爾曼人區跟那些木匠、石匠、鐵匠、藥劑師和建筑師、醫生和商人縱酒狂歡,浪聲大笑。他帶領幾百人的游戲兵團,玩樂胡鬧,繞過攝政女王索菲婭的猜忌。他從一條破舊的小帆船開始,組建了俄羅斯龐大的海軍和陸軍,向土耳其和瑞典開戰,并最終使一個內陸國家成為三面環海的大帝國。戰場上最初的失意和后來的節節勝利,以及宮廷矛盾中化險為夷,使他成為俄羅斯最雄性、最光榮的男人。但在情場上,彼得并非春風得意。母親包辦的婚姻了無情趣。最終把皇后葉夫多基雅押出克里姆林宮,這個對他忠心耿耿的女人在蘇茲達爾修道院了結殘生;他兩小無猜的戀人安娜在1703年——正當彼得率軍與瑞典大戰時,與人私通,讓他的內心遭受重創;后來他在寵臣緬希科夫的家里,看上女傭瑪爾塔,這便是后來的葉卡捷琳娜女皇,她陪伴沙皇,數次征戰,成了彼得的心理依靠,但在彼得重病纏身時,他的皇后卻與侍從私通。情場失意,并沒摧垮一個堅強的男人,他將自己的精力投入建設一個開放、富強的國家之中。他從剪長須、脫長袍開始一系列改革,把封閉的俄羅斯推向歐州的大家庭。今天的圣彼得堡,依然能看出俄羅斯帝國當年的奢華和榮耀,聽見它那宏大的回音。
與“青銅騎士”相聯的便是彼得大帝及諾曼諾夫王朝的皇宮——冬宮。冬宮占地面積并不大。不知怎么,參觀冬宮后,我的腦子里總會想起故宮。故宮的面積是冬宮的許多倍,但它里面的財富與冬宮相比,的確顯得有些寒愴。大清——那個龐大的東方帝國,已經徒有一個衰朽的身軀。冬宮金碧輝煌的裝飾中,是否有清末賠款的黃金和白銀?大清15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已經劃歸沙俄的版圖。一個中國人內心的隱痛,在參觀冬宮時陣陣發作。但我們又不得不正視,國力和兵力的較量,依然左右當今的世界秩序。國強,像彼得喚醒俄羅斯,實現中國的復興,讓華夏民族屹立世界之林,這是我們唯一的出路。遙想盛唐,當長安出現世界上最寬闊的街道,成了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城市,比圣彼得堡早1000年,那時是怎樣恢宏的氣勢!
冬宮始建于1754年至1762年,藍天下它那淡綠色的外墻、白色的柱子和金黃的雕像分外耀眼。十月革命后,沙皇被永久驅出冬宮,現在它是與盧浮宮齊名的艾爾米塔什博物館,游人才得以進去參觀。據說,該博物館保存有270萬件藝術珍品,來自古埃及、印度、希臘、羅馬,甚至中國的珍寶數不勝數。據資料介紹,參觀該博物館所有的四百間大廳走路需要經過22公里,如果每一件東西看一分鐘,以每天八個小時計算,看完每件藏品要花上15年時間。
冬宮的豪華讓人瞠目結舌,很多大廳或走廊都是用黃金裝飾,看上去可謂金碧輝煌。大廳里的很多燈具都是水晶做成,油畫、雕塑或馬賽克制作的工藝品比比皆是,讓人眼花繚亂。據說,1764年凱瑟琳二世女皇從德國商人郭茨科夫斯基那里購買了225幅歐州油畫,這是該博物館最早的藏品。
在圣彼得堡,我們隨時都能聽到古老帝國的回音,彼得大帝的身影依然在雕塑和建筑間閃耀。在彼得保羅要塞高矗入云的尖塔上,我們甚至能看見彼得那顆雄壯的心,他那覬覦歐洲的目光。當他率領大軍從土耳其手中奪下波羅的海出海口岸時,他用刺刀在這塊名叫兔子出沒的荒島上劃出修建要塞的圖案,表示他將誓死捍衛這塊土地的決心。這個雄才大略的皇帝請來了歐洲的設計師和雕塑家,用藝術的才情和超凡的想象力設計并建設這個城市。開鑿人工運河,引水進入城中,三百多座橋梁飛跨其間,形成城市的水系和水上交通網絡。天然的港口,讓俄羅斯的大小船只可以通過波羅的海進入大西洋,參與搶奪財富的世界競爭。街道上設計精美的建筑,透過三百年歲月的塵埃依然熠熠生輝。城市的天際線更是妙不可言,大大小小的東正教堂用馬賽克裝飾成五彩繽紛的圖案,洋蔥頭的頂部直立著金光閃閃的十字架。晴朗的天空中,飄來一陣柔和的鐘聲,讓人疑為天國的音樂,覺得靈魂在上帝慈愛的眷顧下,沒有哀傷和焦慮,寧靜、平和。
在俄羅斯,我們無法繞過教堂,它們像藍天下盛開的靈魂之花,絢麗奪目。每一個教堂,都是建筑中的藝術珍品。在它的內部,圣像和圣徒壁畫裝飾教堂四壁的每一個區域,純凈、圣潔的宗教音樂讓人的靈魂受到憂傷而輕柔的洗濯。在蘇維埃時期,意識形態的控制并未動搖教堂的存在,更沒有像中國爆發那場對文化進行摧毀的所謂“革命”。東正教堂完好無損,依然有許多人虔誠地走進教堂,用上帝的福音規范自己的心靈。每當走進俄羅斯的教堂,我便會想起托爾斯泰、妥斯陀耶夫斯基——這些用虔誠滋養的至善的靈魂,才會發出俄羅斯文學震撼世界的力量,那些作品總是牽引我們的靈魂遠離罪惡,在至善和拯救中接近內心的天堂。
有一天下午四點整,在彼得夏宮的上花園里,我就聽到教堂悠遠的鐘聲。當時,游人都在忙著照相,我獨自繞開隊伍,進入夏宮花園偏僻的一角。那是一片蘋果樹林,紅碩的小蘋果掉了一地,綠茵茵的草地上安臥著那些疲乏的果實,仿佛那是一張溫暖而舒適的床,蘋果們正做著來年的香夢,陽光斑斕的影子更增加了夢幻般的感覺,空氣中蘋果的甜香沁人心脾。在這沉寂之中,輕風送來了教堂的鐘聲,一下,兩下,三下……這鐘聲讓我一顫,佇足諦聽,直到鐘聲消失良久,我還站在原地,這異國的鐘聲讓我的心有些祥和的意味。很早我就在俄羅斯文學作品中聽到這樣的鐘聲,這時候聽來,居然有一種久違的親切感。我想,有這鐘聲的召喚,俄羅斯人的靈魂便有了皈依,心靈便有了共同的庇護之所,不致于在無垠的大地上流浪,無依無靠。
宗教看護人的靈魂,鑄成普遍的價值基礎,形成人心共同守護的準則和體系,不管社會如何變遷,這個價值體系都深入人的心靈,那么人心便不會失去向善的力量,這個民族便永遠充滿希望。這正是俄羅斯精神中一股巨大的潛在力量。我想起故鄉的廟宇,焦慮的人群,人與人之間的冷漠和防范,便有一種深深的憂傷。多年的斗爭和現代的競爭,正在一步一步帶走人間少見的溫暖。假如沒有愛和善組成的的人道原則深入靈魂,回蕩在眾多的人心之上,這個社會靠什么實現人與人之間的和諧,心靈之間的相互溫暖?
回來之后看蘇聯的影片《大敵當前》,我的內心再次受到震動。在戰爭與愛情面前,人性中究竟有多少欺騙、出賣和傾軋?又有多少懺悔、復活的善和愛?不管是俄羅斯或前蘇聯的作品,從未停止拷問靈魂。俄羅斯思想家別爾嘉耶夫寫道:“在俄羅斯,道德的因素永遠比智力因素占優勢。”
彼得夏宮和上、下花園坐落在波羅的海岸邊,離彼得堡數十公里,大小噴泉和森林占地11公頃。想當年,各國使節從海上來朝,王公大臣們在林間嬉樂,彼得在這里度過了很多愜意的盛夏時光。在葉卡捷琳娜宮參觀時,我一直想著當情場失意的彼得遇見瑪爾塔時,該是何等的欣喜!當他把奢華的宮殿送給他心愛的情婦時,這位灰姑娘成為全俄最顯赫最奢華的女人。強國帝王的愛情內容:宮殿、舞會、王公貴婦的艷羨,極大地滿足了一個人的虛榮和享受。39歲的彼得和24歲的瑪爾塔上演皇帝和平民女性的故事,灰姑娘變王后——愛情的經典故事不是在高潮中結束,而是有一個暗淡的收尾,就像查爾斯和戴安娜,在讓世人眼花繚亂的珠光寶氣之中,掩蓋不住一絲深深的無奈。當他五十多歲重病纏身時,聽見讓他傷心的背叛,這個心比天高的帝王坐在金子裝成的床榻上,眼里是否流露著深切的憂傷或是巨大的惱怒?他能看懂歐洲看清俄羅斯的走向,卻無法看懂女人變幻的內心,睿智的目光是否在面對女人的面孔時,露出深沉的迷惘?
走累之后,坐在葉卡捷琳娜宮前一條白色的椅子上小憩,一邊這樣胡思亂想。一位俄羅斯藝人留著熨燙得很規整的波浪式長發,穿一件質地很好的灰黑色大衣,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這位極有尊嚴的乞討藝術家,自顧自地吹著憂郁的黑管,他的表情讓我想起書中所見的俄羅斯作家帕斯捷爾納克迷惘憂傷的神情。不知怎么,我腦中的彼得大帝不是“青銅騎士”那樣跨馬揚鞭、目視西方的高大身影,而是這種憂郁的表情,這是否是俄羅斯人經典的表情:憂郁、迷惘、追尋?而他那憂傷的聲音,是否折射出俄羅斯人多愁善感的靈魂?
宏大遠逝,憂郁輕起,追敘著俄羅斯帝國那渺遠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