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意的棲居
對自己經歷的重新閱讀是近年很自覺的思維習慣,人們說,你有些見老。
不承認也罷,這一天畢竟來了。
大約在十年前,一群文化人租條游船行走黑龍江,船是在黑河起錨的,逆水而上,記憶里是走了三個小時左右,有個小村沿江而棲,村的名字是很高貴的,(停泊時我們心中產生的尊敬有別于北方任何一個村落)——御史大夫村。
在這個小村里,是曾經出過一個御史大夫,還是有一御史大夫到過這里而得名?或本身并不是這幾個字,因無文字記載,口傳有誤?我想黑河的地方志上早有定論,我不知道純屬個人無知。
江是小村通往外界的路,村民們的張望總是沿著水走。船是不經常來的,因為這里不值得設站,于是若有船停泊,就是小村的節日。
也許是黑河的朋友事先打過電話,可我更相信這里的人們,還有著因遠離城市而保存下來的比城里人更發達的直覺——今天有客來。村口的江岸上,聚集著幾乎全村的人們,行注目禮,迎接著一個“城市”。
小村的寧靜令人吃驚,三三兩兩的人們扛著原始的農具,見生人走來,便靠邊而立,在一張張極具和善的面孔上,讓你讀不出一絲想做生意的狡黠。沒有村官陪伴,我們無約束地在房前屋后游蕩,有著城里人的幾分處優之氣。這里的院門和房門都不落鎖,進得院來便不用敲門了。主人可能去江邊看船,坐在炕上,我們指著炕桌和叫炕琴的柜子,議論著幾十年前的“我家”。女詩人李琦一點不臉紅的到鍋臺上拿塊餅子來吃,并主人般的分給其他人。走出門來才見這家女主人在門口微笑,那種寬容和親切,城里已經不存在了。每家的院里與其他鄉村無二,多的是一個十米多高的木桿,桿頂有筐,筐中晾著江中撈來的小魚,據說豎得高些不招蒼蠅。我們買了很多,價錢是自己定的,魚干就酒一直吃到呼瑪。
御史大夫村的人們,儉樸而詩意地囿在自己的家園里,他們可曾認真地回首過自己的歷史嗎?
回到船上,歷史學家劉邦厚先生給我們大致的解釋:一百多年前,這里是盤查過往行船的小“卡倫”,駐著一位清代的老卡官。他上承皇恩,下載民意,多少個春秋過后,成為村民眼中最大的官。(那么這是不是“御史大夫”的由來呢?)公元1854年的一個夏日,黑龍江上來了一個船隊,無帆無槳,吞吐著濃煙,上面是濃須碧眼的洋人。老卡官慌了,黑龍江是內河,“羅剎”來了。于是他備馬跨鞍,以當地人稱“八百里滾蛋”那種特急快報,送往千里之外的璦琿衙門……
以后,刻在山巖上的《尼布楚條約》沒有了尊嚴,黑龍江成了中俄的界河,對岸城市的廣場上有了一個叫穆拉維約夫人的塑像……
游船頂著水向黃昏駛去,俄羅斯炮艇上光著脊梁的水兵向我們打著招呼,這種友好讓我們心不靜。御史大夫村仍沒有在議論中消失,共同的驚奇是村民中有些老人竟然是棕色的眼睛,這無疑是異國的血脈。“世外桃源”般的御史大夫村,除了給人歷史探秘的魅力而外,又有著很多不為人知的傳奇……
十年過去了,御史大夫村變化大嗎?
為什么懷舊
稍有文化素養,并在意識里承認自己有精神體系的人們,在走向完善的過程中,影響最大的不是時代的進步和生活漸富的細節,而是對過去經歷及存在的留戀。
這屬于文人式的矯情嗎?
對遠方的寄托,是維系生命的主要力量。記得父輩對我們說,記得我們對子女說:等到21世紀就好了,沒有饑餓,沒有不公,沒有不治之癥,以車代步,不但有房還有花園,甚至科幻出地球不是人類唯一的居所……這種寄托貫穿著整個20世紀。而今,我們已經處身于寄托之中,其感受到的復雜心境,形成整個人類的主體追問。
記得2000年元旦的前夕,我受雇于某電視臺,做迎接千禧年直播節目板塊的文字撰稿,全體制作人員均集結在松花江的江面上。那晚冷得出奇,雙腳跺著冰面,水下的魚不會知道,人類發生了什么。主持人出鏡,我就開溜,由20世紀到21世紀的莊嚴時刻,我是坐著出租車駛進,想著一杯茶、蛋炒飯和熱水澡。
到了21世紀也沒覺得怎么樣,有了私家車,又多了對尾氣的吞咽。于是我們承認社會的進步在精神世界里并未顯現出應有的力量,而懷舊卻不容質疑的成為當代社會的文化現實。這種純個體自發的情調,在世間出奇地達到與整個人類的不謀而和,成為各國不同生存境遇下的人文精神的最完整的“接軌”,這不是世紀末情緒,是時尚。
個中的道理其實很簡單,人是有感情的。生活上的無所不能和極致的享受,是人類的行為追求,可于之感受的是它不能代替精神意識的永恒幸福。樓房多了,懷念草坪;車輛多了,花錢去騎馬;老院拆了,人們在新樓因老院的故事而流淚;知青們在“知青”時誰沒苦過?而今天則租列火車返鄉;在書攤上,新聞不見得比舊聞賣得好……我所要表述的是,人們在科技高速度發展中,用懷舊默默地抗衡著遠方的未知。記不得是哪篇文章中這樣寫道:懷舊是一種記憶,更是一種權利,我們都有過對以往的留戀,常駐足于一些卑微的物件面前而長久不肯離去,因為這些卑微的物件構成了個人履歷中的紀念碑,使我們確定無疑地賴此建立人性的檔案。從而作為抗拒與疏離人性沉淪的嘗試。
地球在變暖,世間卻在變涼。因此而導致人們更珍惜感情,更珍惜人情曾發達的那個時間段。這種情緒在目前的科技發展中,可能仍顯得無力,但積蓄久了,會影響并修正人類的前行。
懷舊的發生主體是復古嗎?別擔心這種玩笑式的假設,時間不停步,人類的“雙足就不會踏入同一條河流”。
那么,懷舊就是人們賴以生存的文化需求,懷舊就是進步。通過回憶,用曾經的美好來清除“現代化”所帶來的垃圾,撫慰心傷,重建良知。
雨的春節和雪的春節
有幾位朋友的拜年是定時的,為體現思念,我總要先把電話打過去。異地的人們總希望有家鄉人想著,被人想著是種幸福,尤其是在過年。
今年除夕我的手機先響了,廈門的建平笑得愉快,他在樓下等家人去飯店:“我在打傘,空中有細雨在落。”
“傘是什么顏色?”
“花的。”他還說,路邊有草,還有花在開,街樹如冠,溫溫的風透著一種祥和。鞭炮可能有些潮,響起來悶聲悶氣。
春節春雨,別有一番年味,北方人在南方感受更深。
電話打到廣州,朋友的一家在逛花市。他們不但看花,還買花,鮮花爛漫又是廣州春節的年味。廣東一般是不守歲的,但不一定睡得早,晚睡是常年的習慣。近年又有了新的時尚,就是自駕游,一家人開車出去,到平時想去的地方,稍帶探親訪友。
雨的春節中貼春聯是比較隆重的,鄉鎮里屋多門多,講究也多。有些地方有戶外聚餐的習慣,搭棚擺宴,敬神祭祖,耍龍燈,演戲。城市的公園免費開放,除夕過后就外出登山,踏春開始了。
南北春節的比較,南方保留傳統的東西多些。
今年,北方佳節逢瑞雪,其雪之大為多年少有。雖然給城市的交通帶來許多不便,可瑞雪迎春是北方的吉兆。踏雪辦年,瑩潔中透著比往年更多的喜興。白雪,紅燈,再浮著一股濃濃的火藥味,就是北方的大年了。這些年,北方的春節更趨向于時尚,小家殺豬的不多了,不再囤積太多的食物,年夜飯到飯店訂桌,甚至去賓館過。短信拜年,互相叮囑少喝酒,守歲也同春節晚會的結束而結束。初一以后就張羅滑雪了,充分享受著大雪給我們帶來的驕傲。
雨的春節和雪的春節雖各有特色,但在內容上有著趨近的跡象,不再是酒海肉山,不再是走西家串東家了。休息,旅游,健身逐漸成為假日里的主旨。
每次過年,我都想把年過得有氣氛些,多買鞭炮,買最大的燈籠,春聯由自己寫,備下酒來書出個醉字。
轉年又覺得沒勁。沒勁的心態是普遍的,該吃的平時都吃了,就不那么盼年,若上了點歲數甚至有些怕年。樓多院少了,鄰居不那么親,一放寒假孩子不成幫,也就沒人鬧年了。時間也不那么珍貴,放大假不只是春節,放鞭炮,貼春聯完全是成人的事,孩子在屋里上網呢。年夜的餃子買著吃,早睡聽說美容,一晃就到初五,準備上班了,人們互相招呼也由過去的“過年好”變成“出門了嗎”。
年,或者真的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