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人物解讀（二題）

認識黃仁宇

我最早看到《萬歷十五年》這本書是1997年的春天。那一年，東北出乎尋常的熱。除了天氣，那年還有一件事挺熱的，這就是黃仁宇的系列書籍熱得發燒。我用微薄的工資一口氣在新華書店買下了《中國大歷史》、《黃河青山》、《資本主義與二十一世紀》、《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以及《十六世紀明代中國之財政與稅收》。很有意思的是，那時我的父親還健在，他曾經當過國軍，說白了就是國民黨的兵。當他翻看《黃河青山》那本書時，像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仔細看了一會兒，大聲說，這不是黃少校嗎?聽到一個大字也不認識的父親囈語般的話，我很吃驚：“你認識這個人?”他說：“這好像是我們的少校長官黃仁宇?！辈槐卦賳柫?，我已經推斷出來，自己的父親與自己此刻崇拜的學者是上下級關系的“戰友”。這種歷史般的巧合簡直就像說書人講故事。

如果是在1981年以前，中國學術界對于黃仁宇這個名字還是挺陌生的，對于普通讀者來說更是鮮為人知了。這位以研究明史著稱的美籍華人，他的人生幾乎沒有遇到任何挫折和麻煩。1950年退伍后，覺得在臺灣也沒有太多的意思，于是去了美國。四十八歲時，他認識了年輕貌美的格爾，最終娶了這位美國太太。男人有了甜蜜的愛情，剩下的就是考慮事業的問題了。老大不小的黃仁宇后來選擇了專門研究明朝的歷史，再后來證明他的選擇是完全正確的。

較之其他朝代，明史是一段很累人的歷史，也不好規矩。從野史上看，明太祖朱元璋不是一個義氣的皇帝，江山剛坐穩，就開始絞盡腦汁琢磨手下的師長、旅長，逼他們下野。他在和平時期共屠殺了五萬人，罪名全是“謀反”，鬼才相信有那么多的人會造一個開國皇帝的反。更具悲劇意義的是，后世的中國人對這個具有迫害性血質的惡毒帝王給予了過多的理解和認同，認為屠殺功臣是不得已的行為，這才是真正悲劇所在。歷史學家往往好下定論，說明朝是李自成給滅亡的。這一點我既不贊成也不反對，反正農民出身的李闖王進北京，不但嚇死了崇禎，也讓許多女人遭殃，尤其是宮女。打鐵出身的大將劉宗敏就因為陳圓圓后來與“革命隊伍”分裂，還有人格更加分裂的軍師牛金星。這一點研究明史的郭沫若在《甲申三百年祭》中都有證明，絕非本人信口雌黃。之所以說這一段，我私下認為他們和明朝有千絲萬縷的必然聯系。

從黃仁宇研究的課題來看，他對明朝的正史沒有涉獵太多，只是在《萬歷十五年》中談了幾毛錢的看法。他認為，皇帝對于國家只是一個符號，更多的是精神作用。廟堂之上的皇帝每天像個木偶，待眾臣呼完萬歲、萬歲、萬萬歲后便散朝扯淡去了。黃仁宇把更多的目光投向了明朝的稅收、財政、氣候、水利、土地、邊疆問題，以及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流向。黃認為，明朝是中國歷史上一個內向和非競爭性的朝代。

黃仁宇分別于1986年和1992年兩次來大陸。據我知道，他第一次是探親，在廣西桂林看望了姐姐。第二次是應中國社會科學院邀請前來研討明史，地點就在哈爾濱，黃仁宇前后在哈爾濱逗留了不到八十個小時。去年，我特意為此事前往黑龍江省社科院訪問，當年黃仁宇的主陪、現為黑大歷史系教授的于先生(名字忘記了)告訴我，黃仁宇那次的黑龍江之行并不愉快，因為話題的爭論他顯得剛愎自用，甚至盛氣凌人，使得大陸很多學者對他毀譽參半。于先生是個很熱情的人，當天冒著酷暑，還領我參觀了當時的研討地點，我瞻仰了黃仁宇坐過的椅子，一把很舊的椅子。撫摸那把椅子，我腦海中不斷浮現照片上的黃仁宇，慈眉善目的他怎么也和格格不入齟齬不斷的他聯系不上。既然愛了，愛他的優點，也愛他的缺點，誰讓我非常崇拜黃仁宇先生呢?何況他和我爸還是“戰友”，愛屋及烏嘛。

1973年，他和全世界著名的李約瑟博士、魯桂珍博士，三人同時被英國《觀察家》周刊登上封面。2000年1月8日，黃仁宇先生客死美國，82歲。他有一個兒子和一個孫子，以及一個美國兒媳。十個月后，她美麗的愛妻格爾也因病隨他而去。就像黃仁宇兒子對外界形容的那樣，我爸爸臨終前深情地對我媽媽說，親愛的，我在天堂等你!

我看辜鴻銘

假如辜鴻銘老夫子活到今天，我計算了一下，他該有一百五十歲了。他在1925年死的時候，我的父親還沒有出生，他顯然是祖父輩份的人了。

辜鴻銘是近代中國著名的文化怪杰，通曉西學，精通近十國文字，英語水平被孫中山、林語堂譽為中國第一。就是這么一個承載中西文化的學者，思想卻保守到不可思議的地步，積極主張保存纏足、辮子、納妾、皇帝，畢生維護中國傳統的尊嚴，鼓吹儒家文化的價值，西方人被他的現象弄得一頭霧水。

《中國人的精神》又名《春秋大義》是他的代表性論著。1996年，我去成都修改即將出版的文集時，閑暇之余，和詩人鄢家發去品小吃“夫妻肺片”，半路上買了這本書。當時對于辜鴻銘知道的程度絕對不如今天我兒子知道歌星的水平，所以說那個時期買書純粹是為了收藏，以便日后閱讀，而且價格只有15?郾80元。同樣還是“海南出版社”出版的這本書，最近在道里“中央書店”卻賣到了洛陽紙貴的價格，這種印章和版次幾乎一樣的圖書，出版商肆無忌憚的漲價，加上瘋狂的錯別字，讓我感到郁悶和憤懣。

1996年版的《中國人的精神》封面是辜鴻銘的一幅全身小照，是那個年代隨處可見的清朝裝束的干癟老頭兒。英國著名文豪毛姆當時對辜鴻銘崇拜得要死，這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的大作家、戲劇家是這樣形容辜鴻銘的：他是一個老人，有一條灰色的小辮子，和一對亮而大的眼睛，眼下有重疊下垂的皺紋。他的牙齒折斷而變色。他身材極瘦，細而小的手，已經像枯萎的爪子。他的裝束很隨便，身穿黑長衫，頭戴一頂黑色的鴨舌帽，深灰色的褲子在腳踝的地方以襪帶系住。

中國五千年的歷史，應該說是一部很有可塑性的歷史，尤其明朝和清朝。他們既呆板、又靈活，傳統中透出變革。我們先說明朝，它可以說是一部痛史。從朱元璋開始，幾乎看不出有工作成績很優秀的皇帝。到了崇禎，想勵精圖治，重振雄風，無奈國力已衰，他自己又剛愎自用，再加上天災人禍，朝政也就朝不保夕了。李自成進北京，與其說是靠軍力，不如說是靠人心。崇禎匆忙出宮，吊死在煤山的一棵樹上。盡管明朝這個熊樣，可它卻是中國資本主義萌芽的溫床。黃仁宇是研究明史的專家，雖說入了美國籍，我不明白為什么他在《萬歷十五年》中承認明朝的水利、稅收，甚至認同《鹽鐵論》，而不贊成工業革命的到來與明朝有藕斷絲連的關系呢?我顛覆黃先生的另一個重要根據是明朝的小說《三言》，那個時期的商人生活已經很豐富多彩了。較之明朝，清朝工業革命在陣痛中漸入佳境，我們知道的洋務運動就是最好的例子。

辜鴻銘生活的時期正是清朝后期、民國初期，他經歷了那種切齒的動蕩，給慈禧當過秘書，卻沒有撈到任何好處?？赡苁巧鷼?，也可能是看不慣二十世紀的曙光，反正他后來乘船出國了。正是他的放洋，把儒家的思想滲透到了西方，使得托爾斯泰、毛姆、嗣鑾等大名人趨之若鶩地崇拜他，他也因此傲慢得不行，像今天的明星一樣耍過幾次大牌。辜大爺告訴西方人，要懂得真正的中國人和中國文明，那個人必須是深沉的、博大的和純樸的。他對于什么是民主、民主與戰爭、東西異同論，尤其是美國人的心態作過深入淺出的闡述，文章和論點牛皮得很。就這么一個像抽了大煙似的、里倒歪斜的糟粕老頭兒，竟讓西方人感到震撼。

老爺子是個很矛盾的人，對于女人，他一方面講究“窈窕”與“幽閉”，三從四德，另一方面他也是“寡人有疾”的情色老頭兒。據說，他到了耄耋之年，身邊還有一幫媳婦。

關于辜鴻銘這個人，李大釗和陳獨秀也很看好。而我喜歡的是他的才氣，讀了那么多的書，還有那么多的嬌妻美妾。對于男人，這些都很至關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