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下的村莊

秋天的陽光是最好的陽光，一種叫人寧靜的暖和，一種深藍的純靜，而秋天的村莊則簡約而不失生機。莊稼收獲了，樹木開始落葉，林子就變得疏朗而開闊，村莊最大程度地把自己袒露給了陽光，而陽光也最大限度地把村莊攬入自己的懷抱，連那樹下的影子也比原先亮了許多。

農(nóng)舍的影子是長方形的，黑影的邊沿上又有些不規(guī)則的凹凸，那是掛在房檐下的包谷砣子——將包谷殼撕開，捋齊，扎成一砣一砣的，掛在檐下，成為豐收的標記，同時也是圖個好吃，來年開春了，再把米子扭下，磨了面，金黃金黃的，蒸在甄子里，一口氣吹過去，旋一個窩，一股新包谷的香甜味就彌漫了一個屋子。當然麻雀也會來光顧的，而掛在屋檐下的是小籽黃，米子結(jié)得緊，啄三五下，總是啄不動，麻雀們就灰心了，撲騰著飛走了，偶然也有啄得動的，就讓它啄吧，終究也啄不得多少去，有吃有喝了，人也變得大方了，變得仁愛了。

田野里沒有了莊稼，一片黑色的連綿，如一張老人的臉，皺紋是免不了的，倒是很舒展。羊放在田里，它們并不吃草，專門撿食撒下的豆子，吃得津津有味，不時還“撲”的一聲噴著響鼻，傳達出一種愜意和快活。

秋收給牛和羊提供了一次極好的機遇，一是有了充分的自由，二是有了豐盛的美餐，而狗并沒有得到什么，就有些沒精打采，搖著尾巴在田里走來走去，也許是有些嫉妒，羊在哪兒撿食，它們就也把嘴伸到哪兒，這就把羊擋了，母羊到底溫順一些，只是把嘴挪一挪，公羊畢竟有些脾氣，立馬抬起前腳，只用后腳立地，然后把頭盡量低下，把一對羊角對準了狗撞過去，可狗卻跑了，公羊撲了一個空，只聽見前腳落地那結(jié)實的聲音，這就更添了公羊的氣憤，想去追狗，卻被母羊喚住了，又在耳邊絮叨了一會，估計是“好羊不和狗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之類的話，也說不定是“退一步海闊天空”的人生哲理的教誨，公羊就停下來，又開始了撿食豆子的營生，狗也停下來，站在遠處看這并未追過去的羊，覺得這個秋天好生乏味，它們盼望的是冬天，就有吃不完的豬骨頭，還有在林子里追捕野獸一展身手的機會。

獲得自由的還有雞，不必關在豬圈里啄食豬食了，也不必被圈在篾折子圍起來的小天地里來回踱步。一群雞由一只碩大的公雞率領著，去田里扒拉，吃著豆子、蟲子，碰上一棵因折了枝莖生出的嫩草，那就不用啄了，而是把那嫩葉“喝”下去，那份舒適正如某些小頭目們?nèi)ノ逍羌夛埖瓿哉垼饺绽镆捕际呛３院：鹊模赡囊娺^這等美味，何況是應別人之邀，也沒有赴上司宴的那份拘謹，鼻子嘴巴一起動作，一派風卷殘云的氣勢……在如今這環(huán)境的熏染下，連母雞也失去了雅致和斯文，吃喝起來比公雞毫不遜色，只是不在喝過湯剔過牙漱過口之后再來一棵香煙叼著，雞嘴的構(gòu)造確實不好叼煙的。

吃飽了，喝足了，又有秋陽的撫摸，那只公雞就有了興致，抬起腳爪子去碰一只母雞的腳爪子，母雞并不躲，就伏在了地上，這就令我想起了陳世旭的一篇小說，小說寫的是一次筆會，男女主人公在海濱一個小餐廳進餐，因為剛在海里游泳，大家都赤著腳，男的就把腳伸過去踩那女的腳，女的并沒有躲避，相反，卻把另一只腳迎了上去，于是大功告成。雞畢竟不是人，既不像人還顧著最后的面子，也不像人要舒服就舒服到最好，它們不必去酒店開房，那只公雞就在雞民群眾眼皮底下爬到了母雞背上，母雞羽毛就漸漸地張開了，我以為那一定不是恐懼，可能恰恰是相反……

如此美好的秋天是不該只讓動物享受的，其實人類才是最會享受的動物，收獲了莊稼，就有了一時的消閑，男人們有的進城去了，想去找些活干，掙些錢把今年的年貨辦得豐厚些，多數(shù)的男人如今已不肯吃這個苦了，碗里有吃的，被窩里有睡的，自己也就放松了自己，何必呢?沒看這秋陽，多好啊，不冷也不熱的，又沒雨淋著，就搬了幾張小方桌，在稻場里橫放了，一伙人圍在一起打小牌，或者打麻將，或者斗地主，或者扯金花，五毛一元的，只圖個快活。女人則在一邊泡茶篩茶，篩茶時順便瞧一眼自己丈夫的牌，多是不言語，也有在一旁提醒一兩句的，忙遭了丈夫的叱了，丈夫以對女人的呵叱展示自己的高風亮節(jié)，心里頭卻還是記住了女人的提醒。女人挨了丈夫的呵叱，心想，你耍我就耍不得，于是就到稻場角的柿子樹下喊相好的姐妹，那聲音在秋陽中格外清亮，格外綿長，不一會就吆喝了五六個嘰嘰喳喳的女人，大家都握了鞋底，坐在太陽底下一邊納鞋底一邊說話，一只只鋼針在陽光下游走，一根根白線在陽光下舞動，真是一幅很好的圖畫，而她們的話題往往總是張家長李家短的一些瑣事，可今天倒有了些變化，先是說桂竹園的戌秀到廣州打工嫁給了一個廣州佬，接著就說她前些時和老公一起回來提著一個什么手提電腦，里面啥都有，連蘿卜白菜賣多少錢一斤都能看個明白，然后就說趙家新屋的小紅今年夏天考進了北京的大學，將來肯定是不會回白沙坪來的，于是就生出一派的惆悵，就有人扎了手指了。還是做主人的出來開導：“有啥值得長吁短嘆的，我們這輩子不行嘍，把伢們送到大學就是了。”大家就齊聲說：“也是也是。”心頭就亮了許多，說著，放下手中的鞋底，跟著女主人生火燒肉煮飯去了。

飯熟肉香以后，男人們收起了牌，輪番去廁所暢快地撒了一泡尿，然后奔餐桌而去，酒是不可少的，都是自己用包谷釀的酒，度數(shù)高，勁兒大，鄉(xiāng)下人不愛喝瓶裝酒，像村東的病西施，看上去有紅有白的，卻使不出勁來，啥意思也沒有，還是這“遍山大曲”好，攢著一股勁呢!

三五杯過去，有些醉了，就有人提議要散，主人輸了十來塊錢，想在酒上找回些面子，故而不肯罷休，“吃飯圖飽，喝酒圖醉，想不喝了，請各位說，今兒個是菜不行，是酒不行，還是我人不行?”

眾人拗不過，把已收起的杯子又放到了桌子，還有的頓得一聲碎響，做出一副拼個魚死網(wǎng)破的架勢，……酒就流到了杯子里，又流到肚子里，話就從嘴里流了出來，一腔友情，萬般感慨，“有事你說話”“愿為兄弟兩肋插刀”，恨不得在座的哪一位立馬出點事情，能提供一個粉身碎骨報效兄弟的機會。

火鍋加過無數(shù)回了，酒還在喝，酒話依然連綿不斷，這時忽然傳出了彈奏三弦演唱南曲的聲音：

春去夏來，

不覺又是秋，

柳林河下一小舟……

大家知道這是徐三叔唱的，他唱了一輩子南曲，去年被縣上命名為“優(yōu)秀民間藝人”，每個月還有一百塊的生活補貼呢，今天說不定又是哪兒來了采風的人，又要聽他唱個半宿，可怎么大白天就開始了呢?

眾人這才向門外望去，天已經(jīng)黑了，什么時候拉開了電燈他們?nèi)徊恢恢l說了一句，今天就到這兒，徐三叔那兒還有幾段曲子是我們的合唱呢!

于是大家一起奔徐三叔家去了，那噼噼啪啪的腳步聲很有些動聽。

天邊掛著一個火球，不知是太陽還是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