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fù)雜對單純的懷念（外一篇）

作者簡介

閆語，牡丹江人，生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2000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迄今已在《中華散文》、《中華活頁文選》、《美文》、《太湖》、《都市》、《詩林》、《中國詩人》、《人民日報》、《文學故事報》等報刊發(fā)表散文、詩歌作品近百篇（首）。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這個夏天，居心叵測般陰晴不定。每天，我都要離開城南的家，坐上公交車，沿著熟悉的街道一頭扎進城市的心臟部位，到了傍晚，才回到自己的家里。這個城市是如此單調(diào)，重復(fù)的生活讓一些匆忙的人陷入了一種不易覺察的麻木，也包括我。像我這樣生活的人很多，沒有人會思考城市與塵世的區(qū)別了。

一位離開家鄉(xiāng)很多年的朋友，曾囑我給她寄些家鄉(xiāng)的黑木耳。她說也不是買不到，而是外面黑木耳的加工過程復(fù)雜，會加些有毒的東西，故鄉(xiāng)寄去的都是單純和良心。何況上面還有親戚朋友手的溫度，與黑木耳的溫度一起進到她的胃里更親切。那種木耳是熟悉的，摸上去，吃起來，更能輕易地觸摸到她的心。

我常常會給她寄些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雖然我當時不是很理解那種觸摸的感受，單就我們之間單純的友情，就足以讓我這樣做了。

現(xiàn)在，我也身在異鄉(xiāng)，總是不習慣當?shù)氐娘嬍常耪媲械伢w會到朋友說的那種觸摸是怎樣一種感受。那是一種單純的思鄉(xiāng)之情，是一種復(fù)雜對單純的懷念和回憶。

我們都是被世俗綁架的路人，用自己的青春與單純?nèi)ヅc世俗做友好地溝通，試圖在都市的窗明幾凈中爭得一份自己的空間，耳邊的時光無語自流著。

我開始思考我走過的路，以及眼前的路。我一直試圖去尋找一條通往單純的路，然后用童話的本質(zhì)去接近它。所以，我不停地詢問路人，他們只是狡黠地笑著揮揮手，隨即就消失了。是的，在他們的眼里我只是一個怪異而嘩眾取寵的路人。在聽到他們笑的一瞬間，我感到一陣隱痛。我知道我來的方向，我知道我去的目標，我卻在從起點到終點的尋找中迷失了方向。這其間，下了一場暴雨，重溫了一部電影。

電影的名字叫《玻璃是透明的》。說的是一個剛剛從鄉(xiāng)下來到城里打工的青年，終于在一家餐館中安頓下來。他勤勞肯干肯學習，心腸又好，就是每每忙亂時總會撞在透明的玻璃上，鼻口流血不說，還要挨老板的責罵，因為他總是記不住玻璃是透明的。漸漸的，日子久了，透過玻璃，他看到了許多自己從前無法想象的事情，他看到了許多美好和不美好的事情。他困惑了。直到有一天，他終于記住了玻璃是透明的，不會再撞上去的時候，竟然被老板辭退了。原因就是他有一雙單純的眼睛，老板受不了有這樣一雙眼睛在時時刻刻注視著自己，哪怕是隔著玻璃。青年又一次成了一個游走的人，漂泊的人，一個在路上的人。

青年也許還會撞上另一處玻璃，或者工作得很順利；抑或者他回到了家鄉(xiāng)，卻意外地與家鄉(xiāng)的玻璃撞個滿懷。他熟悉了城里的玻璃，卻陌生了家鄉(xiāng)的玻璃，他會不會又一次困惑呢?

玻璃是透明的，世俗是混沌的。當混沌的世俗也如同玻璃一樣透明一樣單純時，我就無法安之若素的生活了。我希望自己是《地下鐵》中的那個盲女，可以在地下鐵里走來走去，尋尋覓覓。累了，就坐下來，同過往的行人聊聊天。那里有許多椅子，只有盲女一個人坐下來了，其他的人都在盲目地走著，尋覓著。他們都是視力正常的人，反而看不見這許多的椅子，復(fù)雜的心態(tài)迫使他們視而不見。真正看見的只有單純的盲女，她單純地知道，累了就坐下來休息一會兒，椅子就是用來坐的。

更多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像一只田鼠，活在地下，仿佛是在進行一次永恒的睡眠。我不是個單純的人，我只是沒有不單純，單純是一個很高難度的東西。就在這個世人沉睡的時代，眾神把我的屋子放回到大地上，讓我擁有了自己的棲居之所。于是，我看見了我混濁的心靈對單純的向往。

每到此時，我的心又會針扎般地疼痛，這是緣于對美好事物的尋求和向往。這是一個沒有信仰的時代，無知，懶惰，游手好閑，什么都不想干，什么都干不了。當我把這些告訴別人時，他們只是揮揮手一笑了之。于是我對自己說，“知道就知道了吧，沒有人想知道你知道了什么，當他們知道了你是怎么知道的之后，就唯恐自己會知道了。”

其實，生活也需要一種風格，一種文本，一種追求和向往。在時間和空間的距離里，復(fù)雜和單純相生相克，相互轉(zhuǎn)化，構(gòu)成了我們賴以生存的世界。《玻璃是透明的》中的老板是復(fù)雜的，她受不了青年單純的眼神。就在她受不了單純眼神的同時，她又是單純的。她在害怕單純，但她更懷念單純。這就是生活在都市里的還具有一定單純的復(fù)雜人對單純的懷念吧。比如那位讓我郵寄家鄉(xiāng)特產(chǎn)的朋友，她郵寄的就是單純。比如地下鐵中的盲女，她能看見的只有單純。比如我，生活在復(fù)雜之中，卻始終無法釋懷對單純的懷念與追求……

思想是沒有嘴的，無法解釋什么，也無法要求什么。我沉默地與路人擦肩而過，繼續(xù)著我的生活，繼續(xù)著我的向往和追求，也繼續(xù)著我對單純的懷念。一路天藍色的風從耳邊吹過……

清洗疼痛

深夜，樹根停止了喧囂，塵土在竊竊交談。一個男人的嚎啕聲拍打著黑暗，而且無章無序地擁擠著無法勘測的疼痛，分明是無助，是絕望，唯獨沒有抱怨。此時，如果有人在他身邊，想要給他撫慰，都是無濟于事的。

這種疼痛，來自于多年前在邊防線上多次的長時間潛伏，來自于寒冷的冬季和寒冷的冰雪。應(yīng)該說，沒有一個人能預(yù)料得到他今夜的疼痛，沒有一個人能想象得到他此時的嚎啕，這是一種讓人絕望的嚎啕。

我發(fā)覺他有些支撐不住了。我想幫忙，但做不到。任何措施都是無用的。這樣一個凄冷的深夜，疼痛滲入了他的肺腑，哭聲卻鉆入了我的每一個毛孔和骨髓。

接下來，他必須重新站到桌子旁，而且只能是站到桌子旁，繼續(xù)他的寫作。在這之間，他又必須用拐杖把掉在地上的筆驅(qū)趕到沙發(fā)的一角，然后用雙手扶著沙發(fā)，身子前傾，腳向后挪，直到完成一個標準的俯臥撐動作，才勉強把筆撿了起來。筆在地面與書桌間游走的全過程，就是他疼痛的人生。

紙，筆，書，都安安靜靜地躺在桌子上了。它們將被使用，在病痛的煎熬下成為健康的詩歌，為此，它們存在得更加慷慨。這時，三點到四點之間的晨光，正從靠向窗戶的桌子一角緩慢地站起來，使稿紙上的文字更為生動，也更為凄然。

房間似乎也生了病，老是無精打采的。房間很暗，混雜著說不清的藥味、煙味和生命的氣味，給人一種壓抑、窒息的感覺。當他想把這種感覺拋在身后時，我覺得房間里肯定裝滿了什么，否則他的腳步不會那么沉重。而讓他挪著步子往外移，實在有點放心不下。事實上，房間里沒有別的東西，只有疼痛、哭泣和變了形的時間。

他能用詩歌，將這些疼痛、哭泣和變了形的時間全部清洗掉嗎?我開始懷疑起來。

正如我所想的那樣，他果真把詩歌傾倒在房間里，然后挽起衣袖，用一只病殘的胳膊，嘩嘩嘩地沖洗著。那聲音仿佛不是詩歌發(fā)出的，也不是疼痛發(fā)出的，而是多年前蟄伏在他腿部和背上的冰雪在房間里的回響。

片刻之后，他的手安靜下來，而黑紫色的雙腳和永不愈合的流著膿水的傷口，卻在向他痛訴著清洗的代價。面對這一現(xiàn)實，我驚詫不已：難道這普普通通的冰雪來自傳說不成?要不然，它哪里來的這般魔力?

坐下，揉搓，站起。辣煙，藥片，苦茶。他在別人的幫助下從藥片堆里爬起來，把疼痛捆綁在破舊的沙發(fā)里，把詩歌伸向病痛的神經(jīng)。每一分每一秒的這樣強硬地堅持，年復(fù)一年，周而復(fù)始。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使他能夠在這種困境中寫出上乘的詩歌。每次，他都是擦干眼淚，扛著疼痛，迎接著無望的希望。他的行為徹底粉碎了我的懷疑，讓我不得不承認：疼痛是可以清洗的!

他靠在一個詞上活著：疼。在缺斤少兩的睡眠中，他與疼痛進行著殊死地搏斗。在一種歷史般的緘默中，日子和門敞開著，可他卻無法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