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樹下．草莓花

秋分，幾個石榴掛在樹上，熟透了，皮肉漲開得像嘴巴，不時蕩起秋千。難道你不認為，熱鬧的黃昏已開始，石榴注定要成為眾目睽睽之下飽滿的誘惑？

白兔路過這里，停下腳步，流著口水，從不同的角度向樹頂張望。一會兒工夫，便吃完了被風吹掉下來的石榴，直至填滿癟瘦的肚子。沒想到，吞咽過多，疼痛難忍，結果得了消化不良。

盛開的石榴花，對我來說也是一種無法抵擋的誘惑。小時侯，常脫了鞋赤腳爬上臺階，乘涼，心中想一些淡淡的心事。風是涼快的，我騎在木箱上，晃悠著雙腿，看誰家的草莓紅了一地。一蓬蓬鮮活的石榴花，被割下來，香味侵染臉頰，生命的氣息從莢殼里散發出來，閉上眼，輕輕地流淚，感動于那一刻的唯美。

天黑之前，地下河流很悠長，在我的腳底，向不同方向延伸了出去，成為巖層一道狹長的傷口。經歷無邊的寂寞，會不會在地殼的盆洼處分流呢？天高云淡，它可以繼續貼著地表行走，也能順著裂縫涌向地心，反正沒有誰會知道。

這些日子以來，石榴樹頂的天空，已看不到莽撞的蝴蝶，偶爾見到的是一些飛機和紙鳶。

紙鳶扎得很結實，越飛越遠，若爬上高空，尾部總牽有一根看不清的線。

其實，整個村莊真像放飛的紙鳶，經受了晚霞的灼熱，仍舊不會迷失自己。踏著青石小路往前走，想必已走了幾百遍，每天路過巷口，都要看見雪花膏潔白地涂抹在瓷瓶的釉表，從頭到尾，它以冰清玉潔的氣質眨著眼睛。等到月亮出來，纏繞在石榴樹的紫荊花便開出了情不自禁的樣子，花瓣很優雅，鋪滿了葉片下的草皮，與池塘的水一樣含蓄、光亮。

早年在鄉下的外婆家，經常有個夢，仿佛回到十年以前：

可愛的母雞踩過稻草，歇息在廚房門口。鋁鍋正用燃氣煮開水，旁邊的竹籃盛著無數滾圓的雞蛋，看到此景，母雞瘋狂地跑了進去，咯，咯，動作顯得笨拙。那籃里有它剛生出的孩子，大概在幾個時辰前被屋主的兒子拿來，準備下鍋當食品，因此，母雞掀開籃上的蓋布，救出了自己的兒子。回家的途中，雞媽媽把幾個雞蛋馱在背后的羽毛間，匆匆趕路，所顯出的笑容，有些慌張，又無比幸福。

以上的一切都曾發生在石榴樹下。每次醒來后，我總能記住夢的全過程。

然而眼下，青紫色的石榴保持了沉睡的表情，全身披滿疲憊；表皮裂開的縫痕已擠露出珍珠形果實，像嘴唇張起的酒窩，當我伸出手臂去采，一滴滴紅色汁液恰巧落在掌心。夜深了，螢火蟲趴在門環，望著隱約的石榴裂口，笑容漫了一地，而青灰色大門，就永遠站在微笑的面前。

此時，我依然沒有忘記那只患了消化不良的白兔，一直為它的病情而著急。它臥在沙堆旁，木片蓋住胸部，很難被別人發現。雖然全身有些痛苦，但并不意味著生命將會結束。

現在想來，這只白兔并不后悔當初吃完樹上的石榴，可以回味那飽食石榴時幸福的滋味。

每一個人的內心都曾有一種情結：童話情結。初次讀到《草莓花》，心中保留著莫名其妙的遐想，“多么美好的充滿趣味的故事啊”，我感受到不同世界的生命相繼走到一起，分享美好。后來，那些童話書被存放在抽屜的暗角，封面堆積了灰塵，長久的無人問津。兩天前，奇跡出現了，紫荊花悄悄爬進紗窗，爬到書面，這樣，紙頁上突然盛開了一朵朵草莓花，讓我在當晚，閉眼就看到了憂郁的青蛙王子，千千萬萬只白天鵝，以及飛行的魚。

涼意驟起。

風從西邊吹過來，石榴因被撫摸過重，已大汗淋漓。暮色里，停留在石榴樹下思考，多像在進行一場訪問，能把目光看到的一切盡收眼底，醞釀濃度，從而訪問村莊，訪問夢境，訪問童話，訪問自己。

回頭看看，四周的籬笆真像一堵圍墻，地面寂靜無聲，歲月的千頭萬緒已安息下來。最終我敢確定，石榴呆在石榴樹上，已整整一個秋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