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散的時光

天已黃昏

黃昏的時候，母親會出來喊我：丫頭，回家吃飯了。我玩得正歡，皮筋跳到大半，兩個小伙伴相對站著，把手臂高高舉起，皮筋在她們手中繃得直直的，輕風吹來，微微蕩漾，皮筋在我們的頭頂上跳舞，我和潔仰望著它，涌動著征服的欲望。助跑，咬牙，縱身，雙腳離地的一剎那，我們在飛，皮筋在我們的頭頂之上，我們卻一下子就飛過了它，把它壓在膝蓋之下了，我們是女中的豪杰。

黃昏時，四個毛丫頭的臉都是漲紅的，就像夕陽染紅的天邊，紅霞漫展，我們吹亂的鬢發(fā)也如云，只是發(fā)是黑的，云是白的。啊，云，那些散亂的丫頭，像我們一樣的丫頭，在天空中游移著，變幻著，一會兒虎，一會兒豹，一會兒蓮花，一會兒百合，它們翻著卷著，退著進著，聚著散著，一批一批成群結(jié)隊地走到天的那一邊去了，天已黃昏。

黃昏時，母親們就來叫了。媽媽叫我：丫頭，回家吃飯了。潔的母親也來叫了：潔，回家吃飯了。那兩個舉著皮筋的女孩的媽媽也來叫了。一次，兩次，不能再有第三次了，如果有第三次，媽媽們的臉就是黑的云了。依依不舍地散了，相約著，明天，明天的黃昏，不見不散。

走回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屋頂上的炊煙正裊裊地飄著，風一來，它就斜了身子，斜得也是裊裊婷婷，嬌嬌媚媚。順著煙望著，青的瓦，紅的煙囪，藍的天，白的云和煙……這時爸爸在院子里叮叮咚咚敲響了食盆，四散的雞就飛回來了，有的從坡上跑下來，有的從坡下跑上來，有的從與鄰家相隔的木柵欄上飛回來，有的從院子的柴堆里鉆出來，還有的大搖大擺像我一樣，從正門不緊不慢地踱回來……我回家的時候，在外面瘋跑的哥哥也回家了，在外面游散了一天的雞們也回家了，爸爸在院子里撒了玉米、小米，食盆里有玉米面拌著剁爛的菜葉，雞們開飯了，十幾只，擁擁擠擠的，一會兒它叨它一下，一會兒它擠它一下，一會兒兩只雞又追起來了。雞們開飯了，我們也開飯了。我們的小桌就放在院子里，雞們在那邊吃，我們在這邊吃，蕓豆大粥，油汪汪的烙餅，小蔥拌豆腐，還有土豆絲和醬茄子。風兒輕輕地籠著我們這一家，木門關(guān)上了，外面的熱鬧沒有了，爸爸和媽媽細細說著單位里的事，我和哥哥像兩只好斗的雞，一會兒他碰我一下，一會兒我撞他一下，一路吃著，一路打著。天的那一邊，太陽紅著大大的臉膛，慢慢吞吞地向西沉去，云還在飄著散著，但都是靜靜的了。天已黃昏。

老榆樹的影子更深了，枝枝葉葉，搖著抖著，鍍著金輝的葉子翻起細細的浪，沙沙地哼著小曲，若有若無的小曲，隨著草的香，花的香。對了，還有那些花，種在老榆樹的身邊，院子里的一角，柳桃開得紅紅火火，一樹一樹的，黃昏里，它們有點沉靜，像醉了的小姑娘，悄無聲息的。還有串串紅，它們夏天也開，秋天也開，總能熱熱烈烈，蓬蓬勃勃。柵欄上蔓著爬山虎，那些掌形的葉兒密密的，堆著，擠著，蔓延著，把一面的木柵欄整個地遮住了。它們在老榆樹和花兒們的身后拉了長長的綠色幕布，榆樹就像舞臺上的長髯的老爺爺了，花兒們是小姑娘，俏皮的，活潑的。花兒們靜靜地舞動，老榆樹靜靜地唱戲，院子就是個大舞臺了。黃昏漸漸深了，舞臺都罩在黃昏的影子里。黃昏漸漸地暗了，煙住了，飯吃完了，碗碟拾下去了，小桌收起來了，雞們進籠了。爸爸在掃院子，我和哥哥進屋去做功課，媽媽洗洗涮涮……太陽沉得沒了蹤影，云也烏了，天深邃得見不到底了，月亮明了，星星也閃起了眼，樹兒花兒葉兒都影影綽綽的了，黃昏落盡，夜來了。

坡上生活

那條坡路，像一條皺巴巴的飄帶，從上面甩下來，串起十幾戶人家后，便平緩地逶迤而去，伸向廣袤的田野了。那家養(yǎng)牛的人家是坡路的起點。他們家的木柵欄破舊而低矮，歪歪斜斜地植在土里，風吹雨淋，木板已是灰色，干巴巴的，粗礪得沒有一點水分。貓呀，狗呀，不時在板柵中鑿出自己出入的門戶，所以那些木板墻不但破舊，而且殘缺。院子里凌亂而臟，奶牛總是被拴在一個木樁旁，黑色的身，白色的肚皮，綴著兩副大大的奶囊，它的尾搖來擺去，像一條蕩著的短繩，即使什么都不吃，它的嘴也總是蠕動著，上唇和下唇磨來挫去，配著搖擺的尾，讓你覺得這家伙真是舒服而輕閑。奶牛有和順的眼，望著你，像一個無辜的小孩，有時，也像一位慈祥的媽媽。

有一段時間，我總是在早飯前，拿著一個暖壺到這家里來打牛奶，主人把奶從木桶里舀出來，木桶是褐色的，粗糙，寬大。里面的乳卻不急不徐，穩(wěn)穩(wěn)當當，她們肌膚純凈，凝滑，大家閨秀般地美麗而文雅。夏日，打奶的時候，太陽總是剛剛升上天空，它大紅著臉膛把最初的熱度灑向這座小小的院落，灑在奶牛身上，灑在主人和我的身上。陽光也灑到那潔凈的乳的身上，乳就閃起晶瑩靈動的光，仿佛懷了戀情的女子。早餐時，母親殷殷地望著我和哥哥喝下伴著陽光香氣的液體，仿佛它的每一個分子都能成為我們身上的肉，肉中的骨。

坡的底端是一口井。井，寫下它，便總覺得它不是字，不是一個簡單意義上的名詞。像它的字形一樣，它的四面都交叉著過往與未來，而主體呈現(xiàn)的是張口結(jié)舌的現(xiàn)在。看到這個字，便不自覺地會讓人尋訪煙波浩渺的來處，探知不可預(yù)見的去路。那口井是一口壓井。有一個鐵機關(guān)，人需要不停地壓動長長的鐵桿，鐵嘴才能涌出生命之源。這口井，成為孩子們玩樂的去處，夏天時，玩得累了，就跑到那邊去壓幾下，小伙伴們排著隊，一個個把頭伸在鐵嘴下，仰起頭，水沖進口里，溢到口外，鼻子眼睛上全是水了，衫上褲上鞋上也全是水了，頭發(fā)也濕了，甩一甩，大家就爽爽的大笑。大家都爭著去壓水，覺得那是件有趣的事。冬天的時候，這里結(jié)了厚厚的冰，井口處最厚重，然后四下里蔓延下去，小孩子在冰上滑來滑去，抽冰尜，打爬犁。我的第一個慘痛經(jīng)歷也是由這口井開始，最寒冷的日子，我用舌頭去舔井把，結(jié)果舌頭被粘住了，怎么拔也拔不下來。大人沒在家，在小朋友的鼓動下，我生生地把舌頭從井把上扯下來，扯掉了皮與肉，嘴真正地變成了血盆大口。

不但是井，冬天，這個坡路也是我們的樂園。人們由井邊擔水回家，水桶搖來晃去。就濺出許多水在路上，再加上坡路上的雪被踏實，壓亮，這條窄窄的坡就滑得如同一個冰場了。大人不在家的時候，小孩子們就穿了夏天的單鞋出來，因為單鞋是塑料的底，可以滑得更痛快。大家在坡上排著隊，順次地助跑，滑下。一路寒風，一路冰雪，人卻個個熱火朝天。

也可以打爬犁，把四五塊木板，釘在兩個木方上，木方底部各用兩根粗鐵絲綁定，人趴在爬犁上順坡而下，真的風馳電掣，真的暢快淋漓。

夏天坡邊有另外的生活。爸爸就常常用坡路旁的一塊空地脫土坯。黃泥是在不遠處的一塊高崗上挖來的，崗上是田野，常種的是土豆，土豆開花的時候，那里是一片好看的紫。黃土拌上切斷的干草和沙，和上水，然后撮一鍬黃泥放入一個空木框里，拍平坯面，拉起木框，一個土坯就做好了。這樣一路脫下去，不久，空地上就排了一排又一排的身穿黃甲的戰(zhàn)士。天晴的時候，兩天坯就能干透了，一塊塊地收進院子，堆起來。我們家的廚房、倉棚，都是用爸爸脫的土坯搭起來的。脫完土坯，還要脫煤坯，煤面、黃泥、水，攪了拌了，脫成坯曬干，冬天，我們的家靠它們就溫暖了。

脫坯的時候，爸爸最需要我。他一會支使我去取水，一會支使我和泥，一會又要我拍平坯面。爸爸說，我是他身邊的一只小鳥，一只快樂的小鳥。爸爸還說：勞動創(chuàng)造美好生活。

我們的田野

那條從上面被甩下來的長長的帶子，一路蜿蜒之后，被田野打了個結(jié)，不，更確切的說，是這條帶子到田野處突然增加了寬度和長度，一下遼闊地平鋪開來，我不知道你見過北方的平原沒有——一望無際的平原，黑的土，油油的，散著香。

春天，積雪消融的時候，田野也睜開了眼。萌萌的草，是田野的睫毛，在一片水暈之中，忽閃出嬌媚迷人的春。長達六個月的枯黃與冰凍，長達六個月的塵封與凝固，田野在四月活轉(zhuǎn)過來，世界也在四月活轉(zhuǎn)過來。冰雪化成水，水滲到地下，又從地下升出潮潤的氣，土地潮潤著，春風潮潤著，天空也潮潤著。萌萌的草出來的時候，農(nóng)民們就要下地勞動了。男子們扛了鋤，牽了馬與牛，婦人們跟在他們身后，或者鋤地，或者扶犁，她們帶著大紅或大綠的頭巾，走在廣袤的黑土上，像艷麗而招展的旗幟。播下種子，種子就長起來。開始是小小的芽兒，之后是短短的莖，再以后就一天天蓬勃起來。

玉米，是這片土地的主力。只要下透了雨，天氣一熱，玉米就拔著節(jié)往上躥，沒幾天，短莖就變得修長而粗壯了，很快它就長成田野里的英雄，挺拔、健壯、氣宇軒昂，小小的人一走進，便淹沒在這千軍萬馬之中了，就像一粒米投進了大海。玉米也是柔情的英雄，它有長長的水袖，臨風一展，便展出無窮的柔美。

挨著玉米的常常是土豆。七月，土豆秧會長到半米高，濃濃的葉，串串的花。土豆花有好看的紫，一大片一大片的紫連綿著，隨著風抖著，顫著，它們招來蜂，引來蝶，蜂是金色的，蝶是白色或藍色的，它們都在陽光下翩翩地飛著，土豆花也引來蜻蜓，它們扇著薄薄的翅翼，轉(zhuǎn)動著黑圓的眼睛，停一下，又飛去了。對于小孩子來說，土豆地要比玉米地好玩多了。且不說那些小花開得你心搖意蕩，就是花上這些成群結(jié)隊的生靈也足夠一個孩子在這里揮霍一個上午或一個下午的了。用蜻蜓網(wǎng)撲蜻蜓，用手指去捏蝴蝶，蜜蜂是從不敢碰的，因為它蟄過我的手。哥哥敢，他用手拿著它們，握著它們，他扯掉它們的翅膀，讓它們在手里爬。請不要責怪兒童的殘忍。他們的殘忍大多是出于對世界的好奇。

說到花，便又想到吹著長喇叭的金黃的倭瓜花。只開花不結(jié)果的倭瓜花，我們叫它謊花兒，我們常常到倭瓜秧上去找謊花兒，因為它的花心藏著一包液體，有點甜，我們找到了就用舌尖去舔。同孩子們一樣喜歡倭瓜花的還有大肚子蟈蟈，我們把它們裝在高梁稈編的籠里，聽它們鼓著肚子高唱。如果我們把那大朵的金喇叭塞進籠子，蟈蟈就伏在金喇叭上高唱。

夏的盛裝褪盡，秋就拖著金色的長裙來了，等那金色的長裙飄遠，天地就蒼茫起來。玉米收完了，連玉米秸都被齊根割斷，那些綠色的英雄，此時枯黃著堆疊在田間地頭，那放倒的姿態(tài)如橫陳的尸體。田壟上那些沒有拔出的玉米秸的根部，斜斜地斷著口，如倒插的匕首。它們雄壯地生，悲壯地死。土豆地溜了一遍又一遍，泥土被翻了又翻。那拔起綠綠的秧，根部牽連不斷地串起一個個圓胖土豆的壯觀景象不見了。綠海沒有了，紫色的花海也消散了，蜻蜓蝴蝶和蜜蜂嚶嚶嗡嗡的鬧聲，也被瑟瑟的寒風吹跑了，只有麻雀還來光顧，那灰褐的鳥兒，蹦蹦跳跳的，也是像我們一樣想找一點熱鬧的舊影吧。

第一場雪下過，冬天就來了。冬天來了，雪就下得多，下得大了。廣闊的平原，就睡在雪的棉被里了。北方的冬，零下三十多度，天地都在這嚴寒下結(jié)了冰。當然，也有不結(jié)冰的，這就是我們!我們穿著厚厚的棉衣，跑到田野里來，我們在雪地里埋下我們的腳再拔起來，那雪沒過我們的膝蓋，那雪抵達我們的腿根或腰部了。一幫熱火朝天的孩子，走在足可以淹沒他們的雪地里，玩著過雪山草地的游戲。他們雄赳赳氣昂昂地拖著兩筒長鼻涕，頭上的熱氣蒸騰了整個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