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桃花水酒淡

好久沒回老家了，不是我這次回老家的理由。為晚婆婆祝壽，也不是非得去不可。畢竟晚婆婆和我家隔了幾層，又少走動，就是要做做樣子，帶份禮錢回去也就算大大的仁義了。其實，父母有父母的想法，盡管他們已住進縣城多年，但是對老家的大小事情從不敢怠慢。我和父母不同，這次回老家，純粹是因為好長時間沒有吃到鄉下的酒，我太想吃鄉下老家的酒了。順便，也看看久違的家鄉。

水酒，水酒，水濃于酒，香飄四野，神游八騖。

鄉下的水酒種類很多。大略分兩大系列：甜酒系列有糯米甜酒、酒釀酒、雙料酒；燒酒系列有米酒、谷酒、苞谷酒、紅薯酒、玉米酒、高粱酒、蕎麥酒……

鄉下的水酒，其釀造過程，如一個懷孕的女人。美麗，希望，細心，幸福，豐實，是她的主題詞。

多吃甜酒，多吃甜酒好！奶崽婆吃了，乳汁白濃濃地溢，暢快酣漓。一個她，又一個她，掀開衣襟，抱著娃，四處轉。她不白凈的臉上卻很生動、明快，娃兒在懷里，鼓著小嘴一吸一吮，嘴角流滿了一線線香甜的乳汁。不多久，娃兒安靜地進入夢鄉。一個她，又一個她，走到院子中間，或者塘坎上，放開喉嚨喊著自己的男人：死鬼喲，還不快回屋吃甜酒——這些個女人，盡管家里空空蕩蕩，她們還是能夠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個帶有體溫的雞蛋，在一只大碗邊輕輕一磕，再用筷子攪稀，舀一勺熱騰騰的甜酒沖進碗里，端到男人的手上。然后，就定定地看著那死鬼喝一口甜酒，咬一口丸子。那些個死鬼，往往這時候看著看著自己的大奶子大屁股婆娘，就有土話渾話出口：“甜酒沖雞蛋，日夜不歇干。” “呷丸子呷端端，討婆娘討壯壯”……

每年農歷三月初三，許多人都要早早地上山采桃花，將花瓣清水洗凈投入酒壇中，以酒浸沒桃花為度，加蓋密封，浸泡30日之后即成“桃花酒”。桃花酒，這是一個美得不能再美的名字！聽到，你會想入非非；喝了以后，那可真是白里透紅，人面桃花啦！這不是吹的，有科學為證，桃花酒確有活血美容之功效。

農村蒸烤燒酒，往往就是這樣，選在早春三月，桃花朵朵開的時候。山青水秀，泉清溪流，酒香在村莊上空裊裊婷婷。春風也像有點醉了，晃晃蕩蕩，一會兒停在這根樹枝上，一會兒又停在那根樹梢上。它也許是在偷聽姑娘小伙的情歌。三月的情歌，如花如畫，如風如訴，似小鳥般不停地綿綿啼唱……

說起吃酒，農村有農村的標桿。在農村，有大事，辦正事，甜酒、燒酒便是當場貨。比如清明掃墳，大伙都要喝“會酒”；比如“農忙”、“嘗新”、“雙搶”首要的是共祭社神，分享社酒、社肉，祈求好年成；端午節劃龍船，往河里喂粽子灌黃酒；過年過節，豎屋上梁，生兒娶媳嫁女上壽……在這樣的日子里，成年男子是活動的主角，婦女在廚房里置辦酒菜，一班人早已樂翻了天，興高采烈，笑語歡歌不絕，酒香從屋里源源不斷地溢出，彌散開去。

在農村，酒只會越請越有，喜悅只會越來越多，運氣只會越來越好。農家，客人來了要敬酒；難事、惱火事，也都是在酒桌上解決的。我們還常常見著一些漢子：喝一口水酒，冰凍天也敢下河摸魚；一兩碗水酒下肚，滋滋滋地，力就見長，膽就見大了，一個碾子也能提起來，半夜三更，晃晃悠悠，也敢翻過七嶺八寨去走親戚。

其實，吃酒，不僅是吃起來的時候有味，請吃請吃，請請吃吃之中，也是幾多的美好，有滋有味。

……

我還在想著鄉下老家濃濃的酒味時，班車已經抵達了我們下車的停靠站。我感覺今天的車比往日要快得多。嗅嗅鼻子，我好像聞到了遠遠飄來的一股酒味。從這里到我們老家有三公里小路，可以坐農用車。我不想坐，母親只好陪著我走路。我不想坐的原由，正如我在城市里頭一樣，無力擁有小車，打“的”嫌貴，又不愿坐“公汽”，大多只好走路了。另有一層原因，我也想放眼望望，看看當今春風三月弄桃花的窈窕風姿。也許是剛下過雨，路上無灰，細沙踩上去清爽作響，公路兩邊的樹葉上還有未干的串串水滴，給人新鮮滋潤的感覺。

到了晚婆婆辦酒席的屋門前。沒有幾個人把我當一回事，一桌一桌的客人都在埋頭打撲克和紙牌、搓麻將，桌上都堆了錢，數目不小，旁邊圍觀的人很起勁。院子里的人幾乎看不見一個人在幫襯。屋坪很大，七七八八地停放了二十多臺小車、面的、農用車、摩托車。就連晚婆婆的二孫子后楚哥、三孫子后良弟也是清閑得很，陪我站在門口說話。

聊了些時候，晚娘走過來了，我一看，已經中午十一點多了。不過，我知道，這離開席起碼還有兩三個鐘頭。我想趁這空閑，去院子里走走。雖然離開老家快20年了，我自信我熟悉它的每一條小溪，每一塊水田，每一片菜地，每一棵大樹，每一棟老屋，每一縷炊煙……然而，我轉來轉去，發現自己竟然不認識它了。原先規則的一棟棟老屋在我的視野之中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橫七豎八、雜亂不一沖天而起高傲的高樓，樓的樣式又花樣翻新，裝飾得一個比一個豪華，互相攀高貼“金”。一家一家，走進去，空空蕩蕩，老半天沒有人出來相迎。有幾家確是無人在家，門上一把鎖；有幾家有人窩在樓上，或看電視上癮，或圍一圈打牌起勁，叫半天只見聲音不見人影。我很是失落，又想起了以往的時候串門，每走一家，都會有人熱情相迎，噓寒問暖。有這么一會兒，肯定早就有人給我端上了甜酒粑粑。每到一家，都會硬勸你喝一碗甜酒或者一壺燒酒。你若說，吃了，吃了，吃飽了。主人家就不高興，說，水酒，水酒，喝下去，一泡尿就撒了。一定要喝得你面若桃花，醉步蓮花，笑語串串，主人家才肯罷休。

八娘的屋大門敞開，一個人都沒有。我出來后，不禁倒退一步，又抬頭看了兩眼，咦，八娘這大屋怎么矗立在田中間？上了塘坎，回眼一望，就發現院子里新修的樓房座向都亂了，很多的樓房也如八娘家的一樣，遠遠地看去，似浮在水田上面。

正走著后歸哥打了我的手機，說，開席了。我問，有這么快？我不相信有這么快，因為，農村能在三點鐘開席就算很準時了。這會兒，我看見手機的時間12：55。后歸哥在門口等我，他說他也是10分鐘前剛回來的，因為定了下午1點準時開席。我又問，真有這么準時？我知道，在縣城的賓館酒家，雖然紅紙黑字寫明12：30開餐，往往也要等到1點鐘。后歸哥走在前面，說，你隨我來，到慶大姑父那桌去坐，還有小姐夫陪您喝酒。我就隨他上了三樓，上菜的已尾隨在我們的后面。

席上，有幾件事情大出我所料：一是我起身環顧左右，不見有幾個院子里的人；二是桌上沒有熱騰騰的甜酒，也無純正的燒酒，擺了兩瓶牛奶、四瓶啤酒、一瓶高度白酒；三是桌上餐具是清一色的不銹鋼碗和碟子，不見喜慶的紅雙喜碗、海碗，塑料薄杯子、短小的竹筷子都是一次性的；四是菜花樣翻新，份量不多；五是席至高潮，沒有答謝和講好話的，紅花鞭炮換成九個大花禮炮。所以，在席上，盡管有后歸哥安排小姐夫勸我的酒，還有慶大姑父相陪，我卻總共只喝了一杯啤酒，就早早地下樓出來了。在門口，后歸哥問我吃得好么？不能掃了喜慶的興，我只得點了點頭。后歸哥就愈發眉飛色舞，說：要曉得，請的都是專業班子，還有一個國家二級廚師呢。五個人，桌椅碗筷全帶，煮飯炒菜，端菜撿收，打掃“戰場”，我們一概不管。菜也由他們買，我們結賬就是。另外，再給辦席的錢，40元一桌，15桌也就是區區600元錢，省事又省錢，何樂而不為？這個師傅原先是石江煤礦的大師傅，現在退休有空了，出來跑跑。他有名片有手機號碼，一個電話摁下，全部搞定。好得很，現代信息社會好，真個是有錢就行！

席后，各自四散。晚婆婆喊東喊西，送這個送那個，晚婆婆顯得忙亂而又高興。看得出來，晚婆婆還有很多話兒要跟我嘮叨。我卻起身要走，向她辭行。晚婆婆和晚娘就說，真要走，那也得等一下！她們一起去了內房。我想，不出意外，這可能是我此行唯一獲得的一包溫暖了。因為，我知道，農村吃酒“回包”，用紅紙串著，一塊幾斤重新鮮肥肥的大豬肉，或者一塊熏得紅亮的臘豬肉，外加幾個血粑丸子、甜酒粑粑，喜慶、溫暖的氣氛立時顯現出來。然而，等晚婆婆和晚娘一起出來，她們卻是兩手空空，走近我和母親身邊，從褲袋里掏出一個小紅包塞給了我們。

走時，我謝絕了車弟的“蘭鳥”送我，謝絕了慶大姑父的“面的”和小姐夫的農用車送我，也謝絕了后歸哥的摩托車送我。我和母親緩緩地走在村子那條唯一通向縣城的機耕路上……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要走到哪里去？其實，我又能回到哪里去呢？

“春醪酒共飲，野老暮相夸”，“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

春暖三月，桃花正開，相思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