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

夜稻床竟然可以這么空曠。除了此起彼伏的鞭炮聲，時常，還會騰起一束燦爛的煙花，它尖銳的呼哨，帶來一絲若有若無的痛感。

我是在一個叫牌樓的夜晚的鄉下。白天，在給祖父上墳的時候，我于猛然間第一次發現，臥在巢山腳下的這個小村，竟然衍生成了一朵蓮花的形狀。村頭一樹樹爭開的臘梅，綻放成一叢叢潔白的花瓣。我在這樣的發現里慢慢地怔了過去，我居住了二十年、睽違已久的小村，就像上帝隨手丟下的一粒種子，在漫長的歲月里堅強地萌芽，爾后，又孤獨而自由地膨脹。她最初的唯一的子民是我的曾祖父，時間如忘川之水，我已無法想象曾祖父最初從婺源(舊屬古徽州，現屬江西。有“中國最美的鄉村”之美譽)遷徙至此時，這塊土地究竟呈現著什么樣的原初，又呈現著什么樣的破敗與荒涼。據父輩們說，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小村背依巢山胸懷白蕩湖，是方圓數里唯一的村莊。日本侵華之后，四面的村莊都插過“青天白日旗”，只有依山而筑的牌樓，躲過了鬼子慘無人道的“大掃蕩”。

沒人能說得清楚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小村的子民開始慢慢壯大(最普遍的說法是與“跑反”有關)。小小的牌樓先后移居來了數十戶人家，姓氏包括江、曾、唐、胡、朱、楊、方、杜和馬。同大地上無數個村莊一樣，在這塊古老的土地上，鄉親們開始結廬而居，生兒育女，互為婚嫁。在漫長的歲月里，他們時而親如一家，時而又相互傾軋。沒有人統計過，小村牌樓孕育過多少人口，有多少人已經長眠于小村背后的巢山，又有多少人忽然就不知所蹤，最終客死異鄉。所有這些，都像水消失于水，都像從來就沒發生過一樣。

我的曾祖父是個漁民。或許是因為近江(長江)臨湖(白蕩湖)的緣故，一直到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村里的許多人仍以打魚為業，一生里一半的光陰，都漂泊于水上。祖父就是個打魚的好把式，到了半百年紀，還在水底逮到過一只成年的水獺。然而到了父親這一輩，就徹底地顛覆了漁船、收起了漁網。在父親弟兄七個中間，只有兒時的五叔上過祖父的漁船，那種在風浪里顛簸的水上生活，許多年之后，依然讓五叔有一種持久的眩暈感。從水上回歸到陸地，是父輩們最為驕傲的事業，為此，當年的他們甚至聯合了起來，和祖父進行過一場近乎翻了臉的“冷戰”。好在奶奶最終站到了兒子們這邊，大約是因為，她也已經厭倦了這種浮萍般漂于水上的生活吧?

小村的其他漁民，隨后也相繼登上了陸地，春耕夏作，秋收冬藏。在漫長的歷史長河里，一個村莊的誕生，并不完全都是偶然的，只不過，對過程與細節的輕忽，是歷史書寫最慣用的手法。事實上，奶奶為這場顛覆性的變革，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不久之后，奶奶就死于食物中毒，而在當時，并非完全沒有救治的辦法。這也使得奶奶的暴斃，成為一個歷史懸案。奶奶的死亡，是祖父一生最大的污點，且無法洗刷。晚年的祖父，時常一個人枯坐在奶奶的墳包邊，他的喃喃自語，似乎是試圖取得奶奶的原諒。

祖父過世那年，我只有八歲。祖父的過世，也成為我所目睹的第一個親人的死亡。那個冬天的深夜，寒風吹徹，油燈昏黃，接踵而至的人影，在鉛灰色的墻壁上縮小與放大。我蜷縮在祖父的腳邊，像平常一樣，把祖父的腳摟在胸口，小小的我似乎永遠也睡不夠，我是準備再次沉于被撕斷的夢鄉。但祖父的腳，慢慢的，變得一片冰涼。那種徹骨的涼，許多年之后，依然像一塊無法融化的冰，停駐在我的心窩上。奇怪的是，在父母和五叔的哭嚎聲里，我竟然沒有一絲恐懼，我只是揉著惺忪的眼睛，腦子里空空蕩蕩。

母親盛來了井罐(安在灶臺上的一種小水罐)里的溫水。父親為祖父擦拭起身子，爾后，又開始為祖父換衣裳。祖父的四肢已然僵硬，幾個人分站在兩邊，輪著來，還是顯得非常艱難。

穿戴一新的祖父被鄉親們抬了起來，安放在藤椅上。坐穩了的祖父雙目緊閉，面容慈祥，像睡過去了一樣。

屋子里忙得團團轉。只有我一個人耷拉著腦袋，坐在午夜北風呼嘯的門檻上。我是想告訴第一個來找我的小伙伴，我看見了祖父黑毛蜷曲的下身；我是想問問他們，一個人老了，下身是不是都會變得這樣難看?

第二個過世的親人是三娘。祖父過世的第二年，三娘半夜起來小便，一個踉蹌，半個小時后就撒手人寰(腦溢血?心肌梗塞?)。那個春天的夜晚，稻床暖風勁吹，天空繁星點點，我匍匐在三娘的腳邊，不住地打哈欠。

第三個過世的親人是三坡堂兄。三坡堂兄只比我大六歲，我十五歲那年，三坡堂兄因為五嬸的一頓打罵，就用大半瓶農藥，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三坡堂兄做得決絕，幾乎斷了人的念想。唯一的診所遠在八里之外的小街，束手無策的五嬸渾身一個勁地篩糠，她只能緊緊地捉著堂兄的雙手，眼睜睜地看著他，口吐白沫，渾身慢慢變硬、變涼。那個夏天，一個村子都是農藥濃烈的氣味，一波波涌來，一波波彌漫；那個夏天，任我走到哪里，眼前總是浮起三坡堂兄紫黑紫黑的臉，就算我加快腳步，那種不潔的氣味依然無法消散。死亡像塊積雨的陰云，在小村的上空持久地飄蕩。

第四個是五叔，死于糖尿病。

第五個是外公，死于高血壓。

第六個是三伯，死因不詳。

……第七個呢?

很靜的夜稻床只站著我一個人。夜已深。小村的深夜，極其安靜。幾個夜晚以來，讓我一直無法入眠。小村的很多電視機，大多一片“雪花”，能搜索到的頻道也很有限。家里的事我都插不上手，我又沒有蒙頭大睡的習慣，只好在一些可做可不做的事情上，打發難捱的時光。下午四點鐘的時候，我終于看完了心儀已久的《傷心咖啡館之歌》(卡森·麥卡勒斯)，并且在隨身攜帶的筆記本上，寫了一篇七百字的讀后感。包里的另一本書，是遼寧作家宋曉杰的散文集《流年》，扉頁寫有“贈少賓友雅正”，宋曉杰的字寫得非常自信，這使我在決定還鄉的時候，抽空“雅”一下。我沒有見過宋曉杰，好在封二有她的照片，照片上的宋曉杰素潔而自然，溫文而優雅。嗯，照片并不都是蒙蔽，照片上的宋曉杰很像一個作家。

我的閱讀趕不上木匠們的進度。我能在嘈雜中心無旁騖地寫作，卻很難在嘈雜中涉過文字的河流，準確地捕捉到一個人的思想。閱讀的間隙，我不時地探頭看向寬敞的稻床，冬日的暖陽下面，一地刨花發出素凈的溫和的光芒。三個忙碌的木匠心無旁騖，師傅在組合，兩個徒弟在刨光。那幾塊陳年的木頭已經呈現出兩具棺木的形狀，它們被木匠依次架在兩條長凳上面，高一頭的，大；低一頭的，小。

兩具新生的棺木，指向兩個人的死亡。大的，指向我的父親；小的，指向我的親娘。我已經大致目測過了，它們的寬度和長度都足以容納我的雙親，仿佛是專門為他們量身定做的一樣。木匠師傅姓唐(來自隔壁的唐莊)，是父親舍近求遠，專門請來“圓材”的，他的手藝，的確好得不像話。事實上，在我的鄉村，棺木的長度與寬度是有規矩的，它的長與寬，預示著后世的吉祥。在我讀到《蝴蝶灰》的時候，兩個徒弟終于敲完了最后一根釘子，唐師傅終于合上了兩具棺木的蓋子。棺木的誕生過程，原來如此簡單。

在鄉親們的祝福聲里，父親顯得容光煥發，娘的笑容吃力地掛在臉上。去年底，娘患上慢性尿毒癥，這一無法治愈的惡疾，使“圓材”提前進入議事日程。原本，我們計劃再等幾年，但現如今，娘的身體不再讓我們多等。去年12月間，娘幾乎已經不行了，醫生在我們的哀求里，一面搖頭一面流汗，卻始終想不出好的救治辦法。但最后，娘自己居然神奇地醒了過來，她吃力地睜開了眼睛，像做了一場大夢，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要回巢山”。娘對火化一直心存畏懼，回巢山，還可以入土為安。我便知道，娘是在等這一天呢，她是要親眼看看，自己將來安睡的“床”。

在鄉下，“圓材”是件天大的喜事。許多人尚在壯年，就提前預制起自己的棺木，倘不能親眼看見自己的棺木，他們長長的一生，定會留下一個無法彌補的缺憾。對他們來說，一生需要完成的大事其實非常有限，除了居和喪，就是娶和嫁。人一旦到中年，一生所有的大事幾乎都有了眉目，唯獨身后的事情，往往讓人們放心不下。

父親原本沒有這個意思，誰知剛過古稀，終于也未能免俗，多次流露出提前“圓材”的想法。這讓我在詫異之余，一次次地浮起不祥的預感。束之高閣的棺木總讓我想起帝王們提前打造的陵寢，奢華而鋪張的構筑，暴露了帝王們對身后的恐慌。剝去奢華與鋪張，帝王們的陵寢和鄉親們的棺木，本質上并沒有兩樣。只不過，帝王們很難時時去看自己的陵寢，而我的鄉親們，在自己的棺木完成之后，就隨時需要面對它。而時時面對這一提前蒞臨的暗示，難免會讓人滋生畏懼。棺木其實是一只望遠鏡，拉近了人們對死亡的揣測與想象。的確有這樣的人，他們前腳剛圓了材，后腳就莫名其妙地撒手人寰。事實上，人都是怕死的，我的雙親也一樣。我反復向父親流露這層意思，家里的大事與小事，父親以往都是愿意聽我的，唯獨對這件事，父親的固執簡直無以復加。在我推三阻四了幾次之后，“圓材”的日程總算一拖再拖，然而這一回，娘的身體成為最有力的“武器”，我再也找不出理由予以阻攔。

現在，圓好的棺木正橫陳于檐下。密集的繁星下面，兩具棺木發出幽暗的乳白色的寒光。木質的光芒竟也是冷的，它們在棺木的四周形成一個巨大的磁場，像個難以言傳的噩夢，我的渾身上下很快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我正準備回房，煙花忽然再次炸亮。棺木在白晝一樣的光亮里，仿佛是扎了根，有著沉甸甸的重量。似乎，它們早就待在那里了，在耐心地等著我的父親和娘。我忽然想起向晚的時候，娘顫巍巍地挪出門，在那具小一號的棺木前穩住了，接著，笑瞇瞇地撫摩它。時間，很長，很長。在一大家人的注視里，娘臉上的疲倦意外地褪去了，面容顯得極其坦然。娘什么話都沒說，但事實上，娘什么話都說過了。

然而，娘又說了些什么呢?她是在心里告訴沉默的棺木，自己已經準備好了，成為“第七個”嗎?

娘坦然的面容，讓我不忍再想。

我心里堵著難言的痛。煙花過后的夜稻床，復歸于沉寂與昏暗。天穹低垂，抬頭看見北斗星，它們與巢山的距離，竟不過兩丈。黑黝黝的巢山起伏著無邊的松濤，磷火閃爍，身后的小村像沉浸于盛大的死亡，沒落的氣息絲絲彌漫。我忽然不知道，在父親和娘都躺進那兩具提前打造好的棺木之后，巢山的親人就都不在了，那么，身后的這座小村，究竟還能不能算是我的故鄉?

人家的歡樂，在煙花上次第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