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部觀察

簽字

作為一件必須履行的事，簽字的始作俑者是誰，我沒探究過，大約也是沒法探究清楚的。

我知道的事實是：一個人生病了，需要開刀，醫生把必須要告訴病人或者家屬的一些事項以書面形式告訴對方，對方簽上自己的名字，表示知道了(手術的風險和難易度)，并且愿意開刀。這是最初的情形。以后漸漸發展變化，到如今，只要醫生和病人或家屬交談了，如果醫生覺得有必要，就要對方在指定的地方簽下自己的名字，同時寫下一句話：同意或者拒絕什么。這同意或者拒絕，用官方的語言來說，是你(患者)應有的權利，而醫生所做的，不過是他應盡的義務。

你可以想象，一個人或者他的家人生病了(這是傷心的事)，到了醫院，醫生還時不時地講一堆讓他云里霧里的話，如果是你，你心煩不心煩?這傷心加煩心，誰的錯，或者，是無法避免的么?

你也可以想象，一個人手握簽字筆，面對眼前一堆密密麻麻、不知所云的漢字，苦思冥想的樣子，仿佛即簽下的是一紙賣身契，簽下了，就萬劫不復了。而當那雙手放下筆，一雙眼睛又對自己剛剛寫下的那幾個漢字戀戀不舍起來，仿佛那不是出自自己的手，或者是要瞅清楚上面是否有什么毛病似的。白紙黑字啊。

事實上，你簽下了，也就是簽下了，它只證明醫生盡了他的義務，而你享受了自己應該享受的權利罷了。它并不表明，因為有你的簽字，醫生就可以為所欲為，就可以“完”事一身輕了。記得還在念書的時候，教授泌尿課的老師曾經多次地列舉過這樣一個例子：一個小孩患了腎病，右側的腎完全壞掉了，必須手術切除。按照規矩，家屬也簽字了。問題出在了是該切掉孩子的“右”腎還是“左”腎上——孩子壞掉的是“右”腎，而醫生切掉的是“左”腎，原因是，主刀的醫生在填寫手術通知單的時候，“一時疏忽”，將“右”寫成了“左”，無法更改的結果便發生了……這是個極端的例子，但它至少告訴我們：在你簽下自己的名字之前，在你簽字以后，醫生要做的事情很多，而且必須一絲不茍，不允許有任何三心二意。換句話，你和醫生，其實處在同一條戰壕，面對的敵人也是共同的；簽字，不過是以一種書面的形式確認這種關系罷了。

那幾個為它們的主人再熟悉不過的漢字，像一味特殊的藥方，醫生和患者同時服下去，大多數時候，藥到病除，平安無事。那些極少發生的意外，只能算作它的副作用。

病歷

就像一篇沒有標題的冗長文字，從一個人的姓名和出生開始，到他是否婚嫁、是否生育、是否曾將自己的身體交于自己妻子或丈夫以外的人，再到他此前的身體情況、他的父母長輩和子女，接著落在他來院的原因這個根本的問題上，這是這篇長文的高潮和突出部分，接下來是他在病房里或長或短的一段時間里呈現到醫生(書寫者)眼中的一切，包括作為生之根本的大小便和食欲，最末是醫生潦草得有時候連他自己都無法辨認的簽名。用一句簡單的話來概括，病歷，就是一個人在醫院里度過的時間里的全景式記錄。

世界上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兩個病人，因此也不可能存在完全相同的兩份病歷。于是，只要你稍加注意就會發現，那些身穿白大褂的家伙，除了在病房里來回穿梭、進進出出，其余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奮筆“急”書。他們的身影和他們身后墻壁上懸掛著的彩色人體解剖圖譜一道靜默不語，活像一副現代印象派繪畫。因此你也可以說，醫生也是文字工作者，一份份病歷就是他們的一篇篇作品。統一的格式，固定的模子，就連他們的簽名也被放在了特定的位置，更不允許佚名。

一份完整的病歷是一項不大卻繁雜的系統工程。完成這項工程，要動用書寫者眼、耳、鼻、口、心……這些用來感覺和思考的器官。交談是必須的，簽字是必須的，當然，信任更是必須的，沒有病人對醫生的信任，交談就無法進行，即便勉強完成，醫生所得到的資料也是不全面的，據此寫出的病歷也就是不合格的，緊跟著的治療也就很可能出現紕漏，后果不堪想象。然后就是日記一樣的分段文字。再然后是你離開醫院后醫生對于他給你實施的治療和治療結果的小結，對醫生本人，這是個總結和提高，對于患者，則是整個治療過程的概括，有時候也是個交代。

一份病歷完成后，將被交到病案室。這個過程很像投稿，不同的是，投稿很多時候是石沉大海，而病歷不會，它會被一雙或者多雙戴著老花鏡的眼睛閱讀，給出甲乙丙丁不同的等級。在旁人眼里，這不同的等級反饋回來，也就是評判病歷書寫者水平(不止是書寫水平)的一個標準。

接下來，病歷就該穿上自己的號碼，正式地住進病案室了。在以后的日子，它們中的絕大多數，就將在那里靜靜地躺著，躺在越積越厚的煙塵里。極少的時候，它們會被另外的一些陌生的手捧起，這時，就會有一雙雙比編輯還尖刻的目光把它們剝得精光。但那不是看其中的字準確與否，語句是否通順，而是找找它該有而沒有、該那樣而這樣……諸如此類的瑕疵和紕漏。

有一位即將退休的外科大夫，他給一名肝癌患者做了手術，手術十分成功，可最終患者死了(不做手術，這樣的患者也必死無疑，而且可能死得會更快)，家屬找醫生要他“負責”，可一直找不到醫生有什么地方出了錯。終于，在翻看病歷時，死者家屬找到一處叫他們喜笑顏開的紕漏：死者多年前曾做過闌尾切除手術，手術當然會有疤痕啦，可那位即將退休的大夫偏偏就把這個漏掉了。家屬拿出多年前手術切除闌尾時的住院證明，指著那位外科大夫的鼻子：好呀，肚皮上沒有疤痕，這病歷肯定不是死者的，如果是，也是假的，你(醫生)偽造的!那位即將退休的外科大夫望著死者右下腹部隱約可見的那條手術疤痕，從此不再拿手術刀……

而那份被那些陌生的手捧起的病歷，很快又將被放回病案室，和它的伙伴們一道，在那里，壽終正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