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一個普通的鄉村,生息繁衍幾十代人,古老的生活方式,透過時空,匯成靈光。而今,重讀父輩們的生活,這束靈光,又分割成閃光的碎片。
獨輪車
獨輪車也叫手推車,一對車把,一個輪子,先是木的,后是橡膠的,一個盛東西的車筐。這大概是世上最簡單的車子了。它簡潔地道出了故鄉父輩們的生存狀況,也多多少少說出了所有人的生存哲理:你必須獨自推著你面前的重量向前方行走。
人在少年或青年時代都難免對人生抱著太多的理想,也就難免有些輕狂。我的少年和青年也是這樣度過的,雖然生存沒有給我投來太多的理想之光,倒是過早也過多地降下了陰云和冷雨,但過熱的血,過量的生命激情,注滿了我生活的浪漫,過早地認同了現實的同輩們的輕狂。而當時我認為人生應該永遠保持一份浪漫和純真。浪漫和純真是很好的,但也使我有意或無意地忽視和無視人生的艱難、灰暗、坎坷和命運的孤獨與悲苦,常常對著雨后的彩虹,對著靜夜繁星滿天的宇宙,對人生做一些浪漫的設計,而全然不管也不想:在浩大的宇宙里,其實做一顆星或做一只小昆蟲,都很孤獨,都很不容易。
是父輩的獨輪車讓我忽然看到了生存的另一面,我不愿看到的那一面。
一個下雪的日子,父輩們在離家幾十里的水庫工地上筑堤。天黑了很久,沒有收工,我約一個小伙伴去工地尋他們。
遠遠地看見一些身影,在四周反射的雪光里顯得很黑。我們第一次發現勞動的身影是這樣黑。在黑的身影里,我們看到了他們。幾乎每一個人都在推著獨輪車。每一個人的動作、身影都是相同的。
當時,我還沒有足夠的力氣推動一車泥沙,也無法從旁邊幫助他們推車,看著他們個個大汗淋淋地在風雨里推著車往返。
終于收工了,父輩們和一大群人離開了工地,只剩下一輛輛獨輪車躺在雪夜里。每一輛車都離得那么近。一輛挨著一輛,一輛車無法取代另一輛車承受的重量和壓力,一輛車也無法減少另一輛車的孤獨。
井繩
通往月亮的路并不遙遠。我們的父輩在公元前就發現了接近月亮的路。
其實,方法極簡單。一眼井,一汪清澈的水,一根井繩。
面對水井,你靜下心來,摒棄總想征服什么的沖動,內心清澈一些,安靜一些,低下你高貴的頭,彎下你筆直的腰,你就會看見,從水里,從歲月深處,一輪干干凈凈的明月正向你升起,漸漸走近你,走進你的生活。
父輩們天天打撈心目中的月亮,古時候的那個月亮,那是神秘的月亮,是嫦娥的月亮,是吳剛的月亮。父輩們讀不懂李白的詩,故鄉也沒有人讀詩,他們不懂“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詩句。
父輩們天天都要和月亮會面,在他們漫長的生活中,他們一直都在打撈水中的月亮。
你見過他們月夜里挑水的情景嗎?
他們望一眼天上的月亮,微笑地低下頭來,就看見在井水里的月亮。
他們拋下三米長的井繩,就能把月亮打撈上來。小猴子們做不到,人能做得到。這一點你必須相信。
兩個水桶里,盛著兩個月亮,一前一后,猛一看,是人挑著月亮;仔細看,是月亮抬著人,一閃一閃地往前行走。
父輩的那根井繩,三米的長度。三米之下,就能觸及到孔夫子和李白的那個月亮;三米之上,到處是伸手可掬的白銀一樣的月光。
石夯
一塊方形或圓形的石頭,一塊有足夠重量的石頭,鑲上木柄和橫杠,就叫“石夯”。一個人或兩個人均可使用,抬起或提起橫杠,使石頭盡可能高地離開地面,然后用力砸下去,產生的重力即可以夯實路面、地基、堤壩,甚至生活。
在人的一生中,不管你用過石夯還是沒有用,我們都是在用力使某些東西變得結實一些,可靠一些,細細想來,我們每個人其實手中都上下起落著一只夯,有時為了夯實一段生活,有時為了夯實一項工作,有時為了夯實一段愛情,有時為了夯實一段友誼,有時為了夯實一種信仰,我們手中無時無刻不在起落著,只是有人用心,有人不在意罷了。
父輩們當年夯過一段河堤,時過境遷,河堤早已塌下去了,夯也埋在沙土里,或許已被風化。河水仍在嘩嘩流著,流水之外,一些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夯,仍在上下起落著,用力夯實一些什么東西。
鐵锨
主要用途是翻地或取土,像手掌一樣賣力地深入泥土,令人想起世世代代那些在泥土里出沒的手。有時,也會將土里冬眠的昆蟲扎成兩截,有時,也會將正在生育的昆蟲弄得慌亂一團,甚至家破人亡。不過,這不是鐵锨的過錯,也不是父輩們的過錯。土地原諒了這些過錯,土地若得不到鐵锨的翻弄,會板結得不成樣子,土地也難容納下弱小的生靈,只有隨處看到勤勞的身影,才有土地上豐收的景象。土地也曾以含蓄的方式,告誡我們不可在大地上用力過猛,下手的時候要輕一些、仁慈一些。土地是怎樣勸說我們的呢?你看,土地也悄悄地在鐵锨的刃口敷了一層黃色的泥銹,土地不愿意看見我們扛著過于尖銳鋒利的家伙與它打交道。
故鄉的碎片,總是閃著靈光,總是埋藏在父輩生活的歲月深處,至今仍然發出一種淡淡的亮光,每時每刻都向我們投射過來,折射出他們生活的印痕,照亮我們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