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當

馬陵山下的桃花鎮有一家萬家福當鋪，老板姓馮，叫馮壽堂，他有個兒子叫馮森，在海州城日本人辦的學堂里讀了兩年書，從此改名水馬三木，給日本人當翻譯。馮老板胖乎乎的，肥頭大臉小瞇眼，他兒子卻小頭小腦，臉上瘦得刮不下來二兩肉，用他兒子的話說，是給日本人操心操的。

當鋪在桃花鎮是獨此一家。馮壽堂給當鋪取名萬家福，意思是造福桃花鎮的百姓，實際上恰恰相反，馮壽堂精明過人，心狠手辣，再好的物什到他這里都當不出錢來。他把價格壓得很低，又把三個月的贖當期壓成一個月，再貴重的東西只要過了贖當期都成死當，反過來再高價出手，從中賺的錢海了去了。鎮上人是打碎了牙朝肚里咽，把萬家福叫成萬家哭。

鎮上有個叫麻三的人，小時候出疹子大難不死，臉上落了幾顆麻子，在他之前有一哥一姐沒留住，爹娘就叫他麻三。麻三還有個妹妹叫槐花，剛滿十六歲，人也長得俊俏。今年鬧春荒時。麻三爹在馬陵山里打了點野味到海州城去賣。回來的路上叫鬼子抓去修炮樓，夜里逃跑時被鬼子一槍打死了。麻三娘本來身體就不好，病歪歪的，聽說噩耗后躺在床上再也沒有爬起來。麻三把家里能當的東西全拿去當了，給娘買藥吃。老秋風一刮，天氣漸漸涼了，娘的病又一日重一日，家里沒錢了，麻三娘又斷了藥。這天，麻三忽然想起家里還有個祖傳的寶貝，這個寶貝麻三是小時候聽娘說的，還從來沒見過。麻三問娘寶貝在那兒，麻三娘耳朵聾了，聽不清也說不清，麻三就挖地三尺，終于在墻角下把寶貝挖了出來。寶貝是藏在一個大口瓦罐里埋在地下的，麻三從瓦罐里捧出一個包了里三層外三層破布的東西，打開一看，是個十分精致的紫檀木盒，再打開盒子一看，里面是一塊雞血石雕刻成的宮女，聽娘說過這寶貝是乾隆間宮中的東西，不知怎的落在了麻三祖上的手里，成了麻三家的祖傳寶貝。麻三看看床榻上奄奄一息的老娘，狠狠心，牙一咬，腳一跺，留下紫檀木盒，把雞血石宮女揣進懷里去了當鋪。出門的時候麻三想這祖傳寶貝少說也得當一百塊大洋!

馮壽堂一見麻三進來，就沒有好臉，他知道麻三家的好東西都當完了，就剩一些不值錢的了，白送給當鋪他也不要。麻三剛朝懷里伸手，馮壽堂以為麻三要解勒腰的草繩當身上那件破棉襖，就把手一擺，說：“麻三，那破棉襖該仍哪兒去仍那兒去吧?！笨陕槿龥]有解草繩，而是伸手從懷里拿出那個宮中的寶貝。馮壽堂只瞥了一眼，兩眼立馬放出光來，但他仍然一副一屑不顧的樣子，接過雞血石宮女把完了半晌 ，才說：“偷來的吧?”

麻三聽馮壽堂說寶貝是偷來的，急了眼，說道：“這是俺家祖傳的寶貝?！?/p>

馮壽堂鼻子里冷笑兩聲：“你家都窮得叮當響了，還有祖傳寶貝?”

麻三的火噌噌潮頭上竄，拳頭攥得咯咯響，真想一拳把馮壽堂的鼻子打歪?？墒锹槿龥]有辦法，全鎮就這一家當鋪，打歪了馮壽堂的鼻子，那里來錢給娘買藥呀?麻三忍住火說：“馮老板，真的是俺家祖傳的寶貝?！?/p>

馮壽堂皮笑肉不笑地說：“不是偷得，你家那兒來的這宮里的東西?”

“你冤枉好人。”

“當不當?”

“當。”

“五塊大洋。”

什么，這么一個祖傳的寶貝才當五塊大洋?麻三哀求道：“馮老板，就算我偷的行不行?這是宮里的東西。少說也得一百塊大洋?！?/p>

馮壽堂一陣哈哈大笑：“承認是偷的了?好。再添五塊，一共十塊大洋?！?/p>

麻三忍氣吞聲沒有再說話，但臉上的麻子充滿了血，胸膛一起一伏。馮壽堂看也不看麻三：“贖當期一個月，當就當，不當拉到。”

麻三牙咬的咯咯吱響，認了。拿了錢，轉身出當鋪，趕緊去藥房給娘抓藥。

一個月的贖當期限很快就到了，麻三沒有錢把祖傳寶貝贖回來，雞血石宮女成了死當，成了馮壽堂的寶貝，高興得馮壽堂跳著腳叫好。兒子水馬三木回來后，馮壽堂那給兒子看：“它就是咱馮家的祖傳寶貝了!”進了臘月，麻三的錢花完了，也沒治好娘的病。娘死了，連下葬錢也沒有，看看炕上的席子和破被，麻三迎著料峭的寒風，又去了萬家福當鋪。馮壽堂一見麻三，問道：“這回又偷什么來當了?”

“俺是本分人家，就是窮死，也不能去偷啊!”

“不偷，哪兒來的東西當?”

“馮老板，我沒有東西當了。你行行好，借兩塊大洋給我，把俺娘下葬了?！?/p>

馮壽堂冷著臉看了半晌麻三，眼珠子一轉，忽然來了主意：“這樣吧，眼看快過年了，我家里也缺少人手忙年，你叫你妹子來我家幫兩個月的忙，把這兩塊大洋的賬頂了，好不好!”

“馮老板，你這是要我當人?”

“叫你妹子來忙年，這怎么是要你當人?”

“我不能讓俺妹子來?！?/p>

“那就走人?！?/p>

麻三走出當鋪，在街上轉了一圈，也沒借到錢。又回到當鋪對馮壽堂說，同意他妹子來幫幾天忙，等辦完喪事他再來替他妹子。馮壽堂鼻子里哼了兩聲，沒說行，也沒說不行。立了字據，遞出兩塊大洋，麻三連忙回家給娘辦喪事去了。

三天后，麻三辦完娘的喪事，來當鋪替換他妹子，馮壽堂說：“忙年是女人的事，你個大老爺們怎么幫著忙年?”麻三苦苦哀求，馮壽堂始終沒有松口。麻三沒有辦法，只好把妹子留在馮壽堂家。

臘月二十四這天，馮壽堂的兒子水馬三木帶著日本鬼子下鄉掃蕩，拉驢牽牛，搶人奪糧，無惡不作，還放火燒了華莊村。鬼子野狼小隊長晚上就住在馮壽堂家，馮壽堂爺倆陪著野狼小隊長一直喝到半夜三更。野狼小隊長喝完酒要找女人，水馬三木就把麻三的妹子槐花捆了送給野狼小隊長糟蹋了。不堪凌辱的槐花，第二天一早投進了冰河，等麻三趕到河邊時。槐花早已僵挺了。麻三去馮壽堂家找野狼小隊長算賬，被鬼子兵打得皮開肉綻，扔在馮家大門外。麻三爬起來還要跟鬼子拼命，被人一把拉住了，轉臉一看，是鎮上的金匠。麻三被金匠勸走了，后來，跟金匠當了學徒。

到了二月初，日本鬼子野狼小隊長要過五十大壽，水馬三木要把麻三家祖傳的雞血石宮女獻給野狼小隊長。金匠不知從哪里得到消息后告訴麻三，麻三一拳在地上砸了個窩窩，說：“那是我家的祖傳寶貝啊!”

兩天后的一個晚上。月黑風高，麻三悄悄來到當鋪，敲開門，一閃身進了屋。馮壽堂以為麻三是來拼命的，嚇得一嗲嗦：“你要干什么?”麻三說：“別怕，我是來當東西的。”馮壽堂這才看清麻三手里提著一個包裹。麻三把包裹朝桌上一放，馮壽堂斜了一眼麻三，鼻子里哼哼兩聲說道：“這回又偷的什么?”“金匠家祖傳的狗頭金。跟金匠干，俺才知道，金匠家祖上原來是朝廷的一個大官，有好幾個金冬瓜。傳到金匠這輩兒，就剩這個小狗頭金了!”“你小子夠狠的，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金匠收留了你，你還偷金匠家的祖傳寶貝?！薄皣傕率裁?要不要，痛快點?！甭槿忾_包袱，露出精美的紫檀木盒，又打開紫檀木盒，馮壽堂戴上老花鏡，在昏暗的油燈下朝盒子里看看，又用手摸摸，果然是狗頭大的一塊金疙瘩，映得一屋子金光燦爛，待要捧出來細看，麻三卻一把蓋上盒蓋：“我要一百塊大洋。少一塊也不當?！?/p>

馮壽堂早就看出了狗頭金的成色，兩眼射出兩道貪婪的光，恨不能這就把金疙瘩抱在懷里占為己有。但馮壽堂到底是老奸巨猾，他不露聲色地說道：“這事要是叫金匠知道了，我不賺錢，還要賠錢了。”“你放心，我連夜就走，一個月后我再來贖，人不知鬼不覺地送回去就是了?！瘪T壽堂心想，東西既然當了就沒有贖回去的說法!看看麻三，說道：“這年頭，兵荒馬亂的也賣不出個好價，我給五十塊大洋。”麻三一聽，這么大一塊狗頭金才當五十塊大洋，立馬包上盒子要走。馮壽堂一把拉住麻三：“有話好好說嘛?！甭槿肿聛?，嘴里呼呼直喘粗氣。馮壽堂在燈影里看了一眼麻三，狠狠地說：“我再添十塊大洋，不過贖當期要改成半個月?！甭槿劭纯春谄崞岬奈蓓?，說：“馮老板，你真是算計到家了?！薄鞍雮€月不來贖，這狗頭金就是我的了?！薄俺山?”麻三在當票上摁了手印，拿了錢出了當鋪，鉆進了漆黑的夜幕。

麻三走了半晌，馮壽堂才回過神來，情不自禁地大笑起來。自言自語道：“這狗頭金又是我的了?！彼蜷_紫檀木盒，看看放光的狗頭金，心里像喝了二兩老酒一樣滋潤，連忙收到庫房里，高興得一夜未睡。

離半個月贖當期限還差一天，馮壽堂生怕麻三真的把狗頭金贖回去。心里早盤算好了，他安排伙計看門。自己到海州城兒子那里去，麻三回來贖當，找不到人，狗頭金自然就成了死當。馮壽堂找到野狼小隊長那里，野狼小隊長一見馮壽堂，刀架脖子要他立馬交出水馬三木，馮壽堂看看脖子下明晃晃的東洋刀，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野狼小隊嘰里咕嚕半天，馮壽堂才知道兒子已經失蹤十多天了。馮壽堂連哭帶喊。要野狼小隊長賠他兒子，野狼小隊長分析后認為。水馬三木是被馬陵山里的游擊隊殺了，馮壽堂“撲通”一聲跪在野狼小隊長腳下，哀求野狼小隊長給他報仇。第二天，野狼小隊長派鬼子兵掃蕩馬陵山，卻撲了空。

當期過了，麻三也沒有回來贖當，狗頭金成了死當，馮壽堂又得到了一件稀世珍寶。

陽春三月的一天，馮壽堂從庫房里捧出紫檀木盒，打開盒子。一股惡臭迎面撲來，嗆得他差點背過氣去，憋著一口氣捧出狗頭金一看，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沒有爬起來。

那狗頭金居然是貼了金箔的水馬三木的人頭。

一個月前，麻三得知水馬三木回家取雞血石宮女獻給野狼小隊長作五十壽禮的消息后，半路上截殺了水馬三木，割下人頭，要金匠做了張金箔包起來，晚上在馮壽堂家當了六十塊大洋，買了游擊隊需要的藥，跟金匠一起連夜送給了馬陵山游擊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