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泉家的院子里,有棵彎彎的合歡樹,灰色的樹干上零零落落布滿了黑色的斑皮,像一位老態龍鐘的老人。綠色對生的小葉仿佛羽毛似的繁茂,一顆顆黃色的花蕾猶如金墜似的含苞待放。何老泉坐在樹下,正默想著兒媳婦喜雀給他撮合的婚事,臉上一陣陰,一陣晴,一會兒傻愣愣地發呆。
喜雀從娘家回來了,走進家門喊了聲爹,何老泉兩眼直直的沒有應聲。喜雀驚愕地又大聲喊了一句,爹!啊啊,何老泉才從夢中醒來,尷尬著說,人老耳背了。喜雀瞄了何老泉一眼,嘻嘻矣了。
何老泉很想打探一下喜雀娘家村里那位老婆婆的情況。又不好意思開腔,改嘴問:你娘好吧?喜雀說,還是鐵疙瘩樣蠻精神。何老泉應道,那就好。喜雀走進廚房要給爹做飯吃,何老泉說吃罷了。問,咋吃了?說,沖了碗方便面。喜雀說,往后俺再離家,就不會讓爹吃方便面了。說著拿把小凳子在爹對面坐下。爹,那樁事兒您想好了吧?何老泉抬手撓著頭皮。嘿嘿發笑,哎呀!要讓村里人知道了鼻子會笑歪哩!喜雀說,不少人一見面就到一塊啦,村上人夸那是“搶種搶收”,老年人再婚又夸是“荒山開發”,好事哩!何老泉臉紅了,耷拉下頭。喜雀察覺到在公公面前話說得過分了,嘻嘻笑了。
何老泉默默無語地抽著煙,一口一日噴著煙霧。喜雀說:“爹,別學架上的葫蘆,悶著。”何老泉咂下嘴,說:“再弄張嘴來,吃的喝的,又給你添累了。”
快嘴利舌的喜雀“哎喲”一聲,說:“丟掉老牛開農機,俺可省心不費勁。可有人照管您嘍!”何老泉說:“百年之后,你們要多花錢哩,負擔大呀!”喜雀說:“玉米棵里種冬瓜,廣種多收,到時候,親戚朋友還得多出一份禮呢!”老泉又沉默了一會兒,說:“這事兒還沒跟金柱商量呀。”喜雀說:“他一百個贊成。天上就一個月亮,你這兒圓了,他那兒也就圓了。”何老泉問道:“那個老婆婆離你娘家住的遠不?”喜雀說:“近得很。”何老泉又問:“沒聽你娘說,那人咋樣?”喜雀說:“好德性。”何老泉沒話可問了,慢聲慢語道:“那,那就見見面?”喜雀興致勃勃地說:“只要您這頭一開閘,嘩啦聲水就流到了,明天俺去請她!”
第二天中午。何老泉拎著竹籃從集上回來了。胡子刮得青紫露肉,穿著一身新衣,拎著一籃鮮菜。另一只手提著一條甩著尾巴的活魚。樂呵呵地走進家門,抬頭瞧見有人在廚房里忙活,喊一聲喜雀。房里人應道,沒在家。何老泉啊了-一聲,驚呆了,原來是喜雀她娘。何老泉匆匆走進廚房,問道,親家母啥時候來了?喜雀娘說,來一會兒了。咋,趕集啦?何老泉嗯嗯應著,你聽說沒?孩子給俺……嘿嘿,說了個……喜雀娘笑了笑說,好嘛!瓦塊支鍋得有個依靠。何老泉說:“您來得正好,也幫俺參謀參謀。”喜雀娘說:“只要柴干火旺,用不著俺再插一棒子胡戳騰。”何老泉說:“這么大歲數了再弄個老伴,總覺得怪沒勁哩。”喜雀娘說:“沒勁吃點好的,養養。”何老泉嘆了一聲,誰知道她啥鱉樣兒哩。喜雀娘瞄了何老泉一眼,說:“她是土鱉,你是洋鱉,比她強。”何老泉說,“俺是說她的脾氣,怕日子久了,孩子跟人家合不來。”喜雀娘說:“孩子還敢反天?齜齜牙,背棍打鱉子!”何老泉說,后婆子難當呀!擔不得病。喜雀娘嘿嘿笑了,誰家兒媳婦是婆生的,要不你給她尋個親婆。何老泉說,凈說笑話,實話說,俺真怕給孩子添累。喜雀娘說:“一頭豬得喂,兩頭豬也是喂。”何老泉呵呵笑了,親家母和喜雀一模一樣,愛說笑話。喜雀娘說:“他爹,別想那么多,心閑長壽。”何老泉說:“昨,那就同意?”喜雀娘說:“您同意,就好。”
好哇!都同意啦!突然。喜雀出現在房門口。何老泉伸頭朝門外望了望,問:“人呢?還沒見面哩,人家愿意不?”喜雀樂滋滋地說:“人?爹不是見過了。”何老泉眨巴著眼睛糊涂了,在哪?喜雀瞧一眼公公,朝她娘揚了下腦袋,那不是嗎?何老泉心里一顫,愣了。你你……驚訝地張開了嘴巴。這這這……不是鬧笑話嘛!喜雀說,臘月的棉桃,桃不離棵,棵不離桃。爹公娘婆自古就有!肥水不流外人田,省得我兩頭操心,掂著兩條腿丈量兩村的路嘍!說罷,呱呱地笑了。笑得彎了腰,淌下了淚。
喜雀娘的臉紅彤彤的,捂著嘴嘿嘿地直笑。何老泉瞧一眼喜雀,又瞧一眼喜雀娘,傻呆呆地,嘿嘿嘿,嘿嘿嘿……
院里合歡樹上的花兒開了,金黃色的花瓣里,吐著一簇簇粉紅色的細絲。
紅棗
母親院子里有一棵棗樹,棗結得像雞蛋大,每年仲秋時節。鮮紅鮮紅的棗仿佛掛滿一樹紅燈籠。母親知道兒子愛吃棗,身子也瘦弱,母親說棗是大補品,每年棗子成熟,母親就親手把鳥啄的、生蟲的,一個個揀出來留著自個吃。精心挑選一些個大、沒病的棗曬成千果給兒子寄到省城。
前天,母親蹣跚著一步一步走完了六里山路,把一箱棗背到鎮上的郵局寄給了兒子。回到家里天天數著日子,等待兒子的電話,好聽一聽兒子那歡暢舒心的笑語,盼著兒子在電話里對她親呢的問候。忽一日,電話“叮鈴鈴”地響了。母親樂滋滋笑著跑過去。拿起話筒就急切地叫道:“胡子,棗收到了吧?啊?……”母親“啊”了一聲,長時間就再沒有說話,一會兒,母親微微地閉上眼睛,露出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呆坐在凳上,話筒從她的手里砰的一聲滑落下來。頭腦里依然嗡嗡地響著兒子的話語:怎么又寄棗來了?說過不讓寄嘛。我這里什么樣的棗都能買到,何必要多事呀。母親喃喃自語地說:“是哩,人家不稀罕俺的棗了,何苦挑挑揀揀操碎了心!走山路,跑郵局。出力花錢多事呢!老來賤,人老太賤嘍!”母親心酸地淌下了眼淚。
想不到不入胡子眼里的東西。偏偏就閃耀出奪目的光彩。一天中午,胡子到機關里上班,迎面碰到了處長,處長驚喜地說:“小胡啊,從哪兒搞來那么多喜人的棗哇?”胡子驚詫得發愣了。處長又說:“怎么,還保密喲?昨天我兒子回到家里拿了幾個特大的棗,說是你兒子給他的。不妨也替我購一些來,我夫人貧血啊。正需要食大棗呢。”胡子“啊”了一聲明白了,滿臉花開地說:“可以,可以。是我老媽寄來的,下午,我全部帶給處長。”處長一迭聲地說:“謝謝嘍。”
胡子心里萬分高興,辦公室正要選拔一位秘書,胡子正缺一塊敲門磚呢,想不到母親寄來的棗,正好使在了刀刃上。胡子心里甜得像顆棗,樂得直哼唱:岸上望江水深深,正好來了撐船人……
下午,胡子就把一箱棗搬給了處長,處長樂呵呵的兩腮隆起,笑得眼都沒了。正在這時候,局長走了進來,一眼看到處長桌上的紅棗。驚愕地走過去抓起一個,贊不絕口地說:“這玩意叫‘貢棗’,是過去向宮廷敬獻的貢品,現在很罕見了。在哪兒搞的?”處長說是小胡家鄉寄來的。局長隨口說聲“太好嘍”,翹起嘴巴長長的“嗯”了一聲,說:“我老母親肝臟不好,大夫要老人家常食大棗呢。小胡哇,能不能也幫我搞一些來?”胡子立刻揚起手掌,堅定地說:“沒問題!老人家食用紅棗的事包在我身上了。”局長樂呵呵地說:“好哇,我就不客氣嘍!”一點土產品。倒討得兩位主要領導的歡心、贊揚,還聽到領導的金口里道出一句“謝謝”。胡子高興極了,渾身輕飄飄的心里好甜蜜。一個小小的辦事員呀,能討好領導,胡子覺得前途有望了。提前離開了辦公室,匆匆回到家里。立刻,迫不及待地撥通了母親的電話。
胡子拿起話筒,喜氣洋洋地叫了聲“媽”。接著,就向母親撒謊說:“上次兒子喝了點酒,說了些醉話,惹媽生了氣……知道老媽會寬諒我的。媽,現在急需您再寄一箱棗來,越快越好……什么?……全賣完了?……啊呀!……”陡然,胡子滾燙的心,被潑上了一盆冷水,惶恐得臉色蒼白,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砰的一聲,話筒從他手里滑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