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姥爺的歷史

我管我媽的姥爺叫太姥爺，年頭有點遠了，遠得不是一星半點兒。

我家墻柜下壓著一頂帽子，電視里清兵帶的那種。不過只剩下帽圈兒，紅纓子不知去向。我家炕上鋪著一張四方毯子，年頭太久，毛都磨禿了，像干巴樹皮。毯子四角有四只蝙蝠，正中是一頭昂首銜花的梅花鹿。我媽說蝙蝠代表吉祥，四只蝙蝠各據一方代表四海吉祥。至于梅花鹿叼花是啥意思，我媽就說不清楚了。

帽子和毯子都是我太姥爺的遺物，帽子是他當差時戴的。毯子據說是一個看陵的清兵從東陵里偷出來的。那個清兵是河南人，母親老了，想回家盡孝，于是順手牽羊弄出那張毯子。路過龍福寺行宮時，見我太姥爺人可靠，就以三斗谷子的吐血價出讓出來。那年月，老毛子正舉著洋槍往北京城里沖，有的還在路上，海上也有，前仆后繼來搶劫。大清國動蕩不安，一個逃兵帶著皇家物件穿燕山過黃河，旱匪水匪遍地，無異于自取滅亡，倒不如背上三斗谷子踏實。于是，我太姥爺撿了個便宜。

我太姥爺是給慈禧看行宮的。說是行宮，其實就是歇腳的驛站，坐轎子坐累了，停下來喝口水，打打尖，不需要過夜服務。皇家出行是大事兒，幾更天起床，午時三刻走到哪，都有人精心計劃。多一步少一步都是掉頭之罪。

因為不需要過夜服務，省去一大堆繁文縟節，所謂的行宮也就相對簡陋。幾間宮殿模樣的房子，建在兩山之間的半山腰，比頤和園小得多。不過廊檐下兩根盤龍石柱頗有幾分氣勢。越過這道山口，如果天氣晴朗的話，就能看見東陵黃乎乎的琉璃瓦了。

這道山口叫西峰口，山腳下有一座村莊，名叫龍福寺。龍福寺很可能比大清國的歷史還久遠。憑啥這么說呢，因為我太姥爺出生時，村里已經沒有寺了，一丁點寺的痕跡都沒有，而這樣的村名必定與寺廟有關。我想，唐朝和尚盛行，明朝也湊合。這些朝代都比清朝久遠，村子大抵在清朝前就有了吧。當然這樣推斷存在紕漏，我太姥爺出生前大清國就已經有二百年歷史，二百多年還消滅不了一個寺？不過無所謂，我只是瞎想想而已，又不寫村史。

我太姥爺的命運與慈禧有關，這樣說可能太矯情，放在今天有故意炒作之嫌。但這樣說并非不靠譜兒，我太姥爺十九歲當差，五十歲時慈禧倒臺。之前按月關餉，衣食無憂。宅院不大，卻養著兩房女人。之后的日子就不像日子了，我太姥爺當慣了差，看著身體富態，但那是虛胖，地不會種，力氣活兒一點干不來。

說來慚愧，我太姥爺當了三十年差，卻連慈禧的正臉都沒見過，甚至背影都沒見全。只見到膝蓋以下，而且還是從后面。即便這樣，我太姥爺也不乏吹噓的資本。坐在炕頭兒上，被我媽她們這輩娃娃們簇擁著，我太姥爺狠命咂舌道，香！那叫一個香！滿山口都是蝴蝶，那陣勢啊！

要說我太姥爺的歷史，有幾件事不能不說。這些事像一根藤上結出的幾個瓜，瓜熟了，藤也被咂干水分了?？梢哉f，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這么幾個瓜，一根藤一輩子，把瓜們串起來。活著就這么回事兒。

出身與仕途

我太姥爺姓烏扎拉，名祥貴，全稱烏扎拉·祥貴。民國后登記戶口改姓吳，叫吳祥貴。

我太姥爺是八旗子弟，正黃旗人。說起旗人占領中國，歷史要倒退到三百多年前。有人自認為博古通今，說清韃子入關純屬運氣。這話我不愛聽，不是因為我太姥爺是滿人，也不是因為中考高考都得到政策照顧。我是這樣覺得，運氣來源于勤奮，來源于不懈的努力。這話聽起來枯燥。打個比方吧，樹上有一只梨，樹的主人說，這梨我不要了。機遇擺在眼前，但如果你根本不會爬樹的話，樹上有再多的梨，你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么說吧，梨子總是垂青給會上樹的人。

有點扯遠了，言歸正傳。

山海關吊橋轟隆一聲響，清兵馬隊蜂擁入關，其中就有我太姥爺的第八代祖先。我太姥爺的祖先當然也姓烏扎拉，但叫什么無從查考。不過這不重要，我主要想說的是，我太姥爺是正宗的旗人。遼河兩岸有他祖先留下的馬蹄印子，而不是半路扎辮子弄虛作假。

清兵占領北京，天下太平后……哦，對了，說天下太平不準確，應該說天下基本太平。因為旗人是外族，有些漢人覺得被外族統治接受不了。所以從康乾盛世到辛丑條約，無論大清國順風順水還是風雨飄搖，反清復明的吶喊聲一天就沒有消停過。這里我要對那些長眠地下的義士們提一點個人建議：誰當家誰做主其實無所謂，親爹干爹都是爹，讓兒女們過上幸福日子才是有責任感的爹。從炎黃二帝到賣酸梅的朱元璋，改朝換代是歷史潮流。就像到了季節的蛇蛻，該蛻不蛻非捂得渾身流膿？過舒心日子不就得了，瞎折騰啥呢。

天下基本太平后，那么多清兵不可能都待在北京城里。打江山難，坐江山更難，要發展經濟，要抵抗入侵，用人的地兒多著呢。對了，捎帶一句，旗人剛剛奪得政權，小心眼兒，思想不夠開放，還不敢大膽任用漢人。

在這種背景下，我太姥爺的第八代祖先被派往薊州。薊州乃京畿要地，不過我太姥爺第八代祖先的官職卻不大。據我太姥爺跟我媽她們這輩娃娃們講，他的第八代祖先是十一品官。主管林業的，相當于現在的鄉林場場長。那時北京城里大興土木，要從燕山山脈伐木取材。薊州背倚燕山腳下，伐多粗的木頭，幾號裝車起運，都是我太姥爺的第八代祖先說了算。官兒雖然不大，卻是要職，是得到充分信任的。

自此，我太姥爺第八代祖先在關內扎下根，一代一代生息繁衍。到我太姥爺這是第九輩，前面輩輩當差，我太姥爺也不例外，在西峰口下的行宮里謀個差事。

本來，我太姥爺他爸對兒子寄托更高期望。當了八輩子官，從沒突破過十品，這是我太姥爺他爸心頭的痛。他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有點歇斯底里，用醫學術語說叫偏執性人格障礙。他或許預感到大清國來日不多，再不抓緊把祖墳裝潢一下，以后就沒機會了。

無奈我太姥爺不爭氣，會試不中倒也罷了，鄉試不中勉強原諒?？伤谷贿B院試都考不過，平平常常個秀才都混不上。這就好比一個被寄希望環游世界的人，還沒邁出家門就已經栽得鼻青臉腫。

我太姥爺參加過五次院試，次次敗北，估計當時也破了十里八鄉院試不中的紀錄了。我太姥爺他爸氣得頓足捶胸，大口吐血。腦子笨沒辦法，吐苦膽也是枉然。

因為極度失望，我太老爺他爸心灰意冷。豎子無教，懶得再在仕途上為他打點走動。我太姥爺的差是自己謀的，多少借了點他爸的光。不過，職位卻是歷輩中最慘的一個。不是第八代祖先的十一品，也不是他爸的十品，而是根本就沒品。非要躲在被窩兒里沒臉沒皮排出個品位的話，估計也是十八品開外了。我太姥爺他爸擂著床幫號，家門不幸啊！愧對祖宗?。『孟裎姨褷敋⑷朔呕鹄锿ㄍ鈬频摹?/p>

不過有失必有得，從后來潮流的發展看，位卑職輕未必不好。李鴻章知道吧，封疆大吏，堂堂的內閣大學士，瞧瞧后來的日子多艱難，親爹不疼干爹不愛。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北洋水師，生生讓東洋鬼子一頓亂炮轟進海底喂王八了。這還不算，還要被舉國上下戳著脊梁罵，哪如我太姥爺靠在山清水秀的燕山腳下賞景兒好。

至此，我太姥爺的當差生涯走上正軌，一當就是三十年。沒升過官，也沒降過職，干好干壞一個樣兒。因為這三十年實在太亂，東洋鬼子，西洋強盜，趕廟會似的來湊熱鬧。今天晚上鉆進被窩兒，明天一早兒腦袋還在不在都不好說，誰還有心思封官玩。

行宮地處偏僻，但消息并不閉塞，外面有什么風吹草動，也會牽扯到這里。比如，慈禧逃往西安那年沒來上墳，不給祖宗上墳，我太姥爺知道出大事了。還有，我太姥爺的二媳婦是從皇宮里逃出來的宮女，那還了得，抓回去是要賜自縊的。平常大街上早貼滿通緝令了，但那會兒沒人管。因此我太姥爺斷定，老佛爺自顧不暇了。

婚姻與愛情

我太姥爺有兩房女人，頭房指腹為婚，二房自由戀愛。那年頭流行指腹為婚，孩子還在娘胎里，當爹的腦瓜兒一熱就要做親家。也不管未來的兒媳或女婿是瘋是傻，到頭來制造出許多婚姻悲劇。親家做不成，反倒要做冤家。

還好，我太姥爺和他的頭房女人（也就是我大太姥姥）基本正常?；菊５囊馑际钦f，出生后沒發現諸如智力缺陷、羊角風、小兒麻痹等影響生活質量的先天性疾病。夫妻倆同齡，月份上我大太姥姥大幾個月，所以我太姥爺管她叫姐姐。不是指腹為婚嗎，怎么又叫姐姐？我說的是童年時代，兩家交情好、走動多，兩個孩子經常見面，總不能還穿著開襠褲就叫娘子吧。可能也正是因為叫姐姐沒叫娘子的緣故，致使后來的我太姥爺很郁悶。

從小一直叫姐姐，姐姐疼姐姐愛，分個蘋果弟弟都要大半。潛移默化中，弟弟對姐姐產生某種母性的依戀。姐姐不但像姐姐，更像一位小母親。其實像什么無所謂，要命的是有婚約在身。長大后要拜堂成親，還要脫光屁股鉆進一被窩兒睡覺。這就麻煩了，這讓我太姥爺有點亂倫的感覺。

我太姥爺抗爭過，但只是潦草抗爭一下罷了。因為那陣子心情灰敗，三次院試不中，來自家庭和外界的壓力極大，活不活著都產生疑問，其他的也就顧不上了。

在外人眼里，我太姥爺兩口子絕對幸福。村人和同僚誰見誰夸，看看人家烏扎拉家兩口子，相敬如賓，臉都沒紅過。

相敬如賓是褒義詞，但我覺得用在夫妻關系上未必合適。文朋詩友之間彼此傾慕相敬如賓，酒桌前你敬我一杯文章寫得好，我敬你一杯文章寫得更好，真的假的反正客氣了。但很難想象兩口子睡覺如何相敬如賓，一舉一動都要先請示？征得同意后再熱烈感謝一番？那一宿甭干別的了。當然，我大太姥姥的肚子確實大了，但誰又知道那是經過怎樣一個艱難尷尬索然無味的過程呢。

由此，我太姥爺的情感生活可見一斑。其實這在那個年代很普遍，一旦普遍就削弱了個體的悲劇色彩。潮流就是這樣，我太姥爺沒覺得多痛苦。我大太姥姥也一樣，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也覺得日子就該這樣。

日子不咸不淡過著，說話到了我太姥爺三十八歲這年春天。清明節，慈禧照例到東陵上墳，路過西峰口行宮時趕上一場雨。小雨不大，淅淅瀝瀝的。唐朝詩人杜牧有“清明時節雨紛紛”的詩句，但他說的是南方，北方這個時候通常干旱少雨。因此這場雨就顯得金貴，漫山遍野綠油油的，像漆了一層油彩。慈禧一下轎，便被眼前如畫的風景感染了，鳳顏大悅，吩咐李連英重賞。最近這位老佛爺難得開心，北洋水師全軍覆沒，弄個《馬關條約》被全國人民戳著脊梁骨罵。老了老了反倒過不上消停日子了。

宮女發賞的時候，我太姥爺正在行宮東北角站崗，站得筆管條直。像他們這幫看行宮的，平時沒事兒是大爺，在行宮里拉屎撒尿什么都敢。而一旦北京來人了，他們就成了孫子，大氣都不敢出。名義上分派站崗，其實就是讓你閃人，哪遠哪呆著去。你又不是太監，萬一弄出點閑事咋辦？其實說實在的，誰又不是半吊子二百五，怎么可能為那點獸欲拿腦袋開玩笑。但人家不這么想，你掉不掉腦袋是小，辱沒了皇家聲譽是大，涉及國恥。

宮女叫小紅，小紅兜著一包銀子過來的時候，我太姥爺正站在雨中篩糠。小雨雖說不大，但擱不住時間長，衣服淋得潮乎乎的，再被山風一吹，骨頭縫兒都是涼的。小紅把十兩銀子遞過來，我太姥爺哆哆嗦嗦去接，越哆嗦越接不住，越接不住越哆嗦。我太姥爺心里慌得不得了，知道你是冷的，不知道還以為你有意調戲呢。宮女是老佛爺身邊的人，李鴻章都不敢小瞧，甭說你一個看行宮的小卒。

小紅抬頭看看我太姥爺，沒說話，手往胳肢窩里伸，不是拔匕首，而是撲啦拔出一條白手絹。小紅將手絹遞到我太姥爺面前，意思是讓他擦擦臉上的雨水。我太姥爺更慌了，以為這是給他栽贓，只要他敢接，一會兒肯定人頭落地。我太姥爺連擺手帶搖頭，身子往后倒退，退兩步貼到宮墻上。小紅笑了，被我太姥爺的憨樣兒逗笑了。小紅突然有點羞澀，抿嘴低下頭，用白手帕遮住左邊嘴角。我太姥爺不知是福是禍，哆嗦得更加厲害。

小紅抬起頭時，臉蛋上泛起一絲紅暈，讓雨水一淋更加楚楚動人。小紅用手帕裹住銀子，抓起我太姥爺的手，硬塞在他手里。我老太姥爺像握著火炭，丟也不是，不丟也不是。小紅走出去老遠，站住，半轉回身，沖我太姥爺淺淺一笑。就是這嫣然一笑，徹底融化了我太姥爺的心。

接下來就有點為愛走天涯的味道了。我太姥爺不想這樣，但控制不住自己。有過初戀的人都知道，那種難受勁兒能折磨死人。我太姥爺想，是死是活總要有個結果，就這么懸著日子還過個啥勁兒？于是他毅然進京了。當然，這種事最好就自己知道。我太姥爺欺里瞞外，對行宮領導說去北京探望表舅，老人家病得重，走之前想看看他這個表外甥。對家里說要去北京出差，家里人倒沒懷疑。以前也偶爾出差，去東陵，去北京。每次上墳的隊伍人數龐大，嬪妃皇親宮女太監，再加上保駕的親兵，亂哄哄好幾百人。路過行宮時難免不落下點東西。不重要的就算了，重要的比如嬪妃的水杯、洗腳盆，要及時送過去。看行宮的人都喜歡這樣的差事，西峰口離北京才一百多里，離東陵更近，僅幾里之遙。跑一趟腿兒就能得到嬪妃們五兩或十兩的賞銀，一個月餉錢不才十兩銀子嗎。

我太姥爺進京求愛的過程基本順利，只是剛進京城時出點小意外。住店的時候遇到一個同鄉，其實不認識，是洗完腳后閑聊結識的。對方是義和團，聊了大半夜游說我太姥爺加入義和團。還說義和團的宗旨就是“扶清滅洋”，連城墻上守城的都是義和團。當時我太姥爺正被感情問題困擾，哪有心思摻和國家大事。借口上廁所，另換了一家旅店。

紫禁城院墻深深，我太姥爺當然進不去。他找了他爸當差時的一位交情好的同僚，用從家里偷出來的一百兩銀子做了見面禮。對方又托宮里的太監，我太姥爺這才跟小紅見上面。

小紅并沒驚訝，就好像她猜到我太姥爺會來一樣。我太姥爺一路上早想好怎么說了，他說是來還手絹的。小紅顯然不滿意，接了手絹轉身就走。我太姥爺有些意外，愣愣望著小紅的背影。小紅要拐過宮墻時他才明白過來，高喊，下次路過西峰口去家里坐坐。小紅轉回身，同樣大聲喊，家里有我坐的地方嗎？我太姥爺激動地往前沖兩步喊，有，有我坐的地方就不會讓你站著。

轉天，他們又見一面，談了彼此的家庭細節。小紅讓我太姥爺先回去，她有機會才能走。我太姥爺以為小紅不滿意做小，在找借口敷衍他。小紅生氣了，斥責我太姥爺小心眼兒。小紅說你放心回去吧，不出個把月我肯定到。果然，我太姥爺到家后沒半個月，慈禧老佛爺就卷著鋪蓋卷逃往西安了。小紅半路上趁機溜掉，也沒人找，還以為匆忙中走散了呢。

家里憑空掉下個兒媳，我太姥爺他爸他媽很難接受。他們難接受主要是覺得愧對親家和我大太姥姥。我大太姥姥是當事人，當然更難接受。挺賢惠的一個人突然變了，哭天搶地讓我太姥爺休她，不休她就跳井。那段日子，家里鬧得不可開交。

我太姥爺在這件事上體現出一個大男人的決絕，他不休我大太姥姥，更不讓小紅走（也就是我二太姥姥）。我太姥爺知道混亂的根源在于我大太姥姥，只要她吐口，父母的反對都是假的。我太姥爺跪在我大太姥姥面前說，就這一次，姐你就答應我吧。

這一聲姐叫得我大太姥姥渾身冰涼，清醒意識到夫妻間的情感隔閡。她心里其實很疼丈夫的，像弟弟一樣疼。丈夫能找到一個真愛的女子不容易，何必扼殺他們呢。于是我大太姥姥長嘆一聲，接納了小紅。

小紅畢竟是在宮里呆過的人，懂得低調，懂得寬容和忍讓。再加上我大太姥姥本質善良，只是一時轉不過彎兒才撒潑，發泄完也就完了。姐妹倆人性都沒問題，以后的日子相處和睦。

后來我太姥爺回顧人生，對于小紅跟他出宮作了透徹分析，總結出三點原因。一是因為他的誠意。當時兵荒馬亂的不比平常，進京路上吉兇難料，這份癡情讓小紅感動。二是因為他的個人條件。我太姥爺人樣子長得好，雖然讀書不成器，卻天生一副書生儀表，活脫脫一個美男子。三是因為國內國際形勢。當時義和團運動風起云涌，清政府先打壓后安撫，然后又聯合義和團抗擊八國聯軍，可惜失敗了。 我太姥爺進京就發生在八國聯軍兵臨城下，慈禧老佛爺將逃未逃之際。小紅畢竟見過世面，決非一般目光短淺的家庭婦女可比。在她看來，此時的大清國就像一個渾身長瘡五臟潰爛的老太太，趴在地上，再也沒力氣翻身。老命難保，哪還顧得上失蹤個把宮女太監。

歷史證明小紅很有遠見，大清國不但被洋人干，還要被自己人干?！缎脸髼l約》后沒兩年，思想和武器同樣先進的革命黨出現了。

毯子事件

由于政治動蕩，上墳少了，西峰口兩側的御路雜草叢生。行宮的守衛者也不像原來兢兢業業。原本五個人當值守夜，現在變成一個人。也不巡邏，也不打更，躺在慈禧床上睡大覺。

秋涼的一天，輪到我太姥爺當值。夜里起風了，大風刮得房頂上的琉璃瓦嗷嗷怪叫。山腳下的小紅關心丈夫，征得我大太姥姥的同意后上山送御涼的衣物，兩件外套和一張毯子。毯子就是三年前我太姥爺從河南兵手里換來的。原本在我大太姥姥屋里鋪著，鋪在炕被下，小紅來后就讓給她。小紅也不知道毯子來由，卷起來就抱到山上。我太姥爺見她抱來了，也沒好意思再讓人家抱回去。就想早起交接班時自己帶回去，一堆東西裹在一起，哪那么巧被人發現。

轉天早上，我太姥爺睡過頭了，換班的同僚敲門時，他還在二門子里頭打呼嚕。同僚叫李得海，這個人非比一般。除了粗通文物鑒賞知識外，據他自己說還是李連英八竿子打不著的一個大舅哥。同僚們都不信，因為慈禧每次上墳都帶著李連英，每次李得海都躲得遠遠的，沒見他跟他大舅哥搭訕。不過單從習性上看，這小子和李連英倒有幾分相似。

李得海一眼就看出毯子的特別，但他不露聲色。幾天后才向我太姥爺打聽毯子的事。我太姥爺能怎么說呢，只能說是家傳的。李得海提出要買，我太姥爺說祖上的東西，不能隨便賣。李得海出大價錢，三十斗谷子都不止。我太姥爺為難了，多少谷子不重要，主要為難在對方的誠意上。不賣吧，得罪同僚，都在一起工作犯不上。賣吧，那可是東陵里流出來的物件，李得海四處炫耀，萬一被人認出來，那可是掉頭之罪。大清國雖然快垮了，但還沒到砍不掉他一顆腦袋那么快。

我太姥爺猶豫再三，思量再三，還是做了黑臉，堅決不賣。這下得罪了李得海，表面上沒事沒事，祖上的東西能理解。但暗地里較上勁兒，瞅機會就翻我太姥爺的更衣箱，看有沒有犯歹的東西。最后實在沒把柄，他去縣里匿名告發我太姥爺是革命黨。其實這也沒什么，縣太爺又不是糊涂蟲，再加上德行好的同僚力保，縣太爺都打算放人了。但恰在這時出了岔子，要不說該著倒霉喝口涼水都塞牙呢。

要放未放的當口兒，縣衙里抓進來一個正牌革命黨。不是別人，正是我太姥爺幾年前去北京找小紅時遇到的那個同鄉。那時對方還是義和團。但八國聯軍破城而入后，義和團散伙了。此人搖身一變加入革命黨，回到家鄉開展革命工作。開始兩年還好，革命黨還是星星之火，沒引起朝廷多大重視。但近兩年越折騰越厲害，朝廷害怕了，到處通緝抓人。此人被抓進來后一頓嚴刑拷打，扛不住，供出許多名字，是不是革命黨的都有。也邪氣了，這小子記性就這么好，竟然記得我太姥爺的名字。這下糟了，縣里的捕頭到龍福寺行宮一查過往考勤，我太姥爺真在那人交代的時段內請過假。更要命的是，再一查旁系親屬，我太姥爺根本沒有表舅，何談去給病重的表舅送終？

縣太爺一拍驚堂木，說烏扎拉你還有何話講？數年前你們就早有勾結。我太姥爺有口難辯，他不能說實話，要說去北京勾引宮女私奔，連小紅都得跟著遭殃。這有點像連環套，我太姥爺將自己活活套在里面。

我太姥爺被定罪革命黨，家里一下子慌了手腳。老老實實給大清國看了半輩子行宮，老了老了再被大清國砍頭，哪有他媽這個道理。家里人托關系走后門，差不多搭上全部家底兒，縣太爺終于默許不砍我太姥爺的頭，但也不放。對外不說殺，也不說不殺，就那么在牢里押著。不過我太姥爺沒受什么罪，畢竟本鄉本土，牢頭獄長拐彎抹角都能攀上關系。只是一個人單間，沒人陪，不像在家里想干啥就能干啥。

即便在牢里，我太姥爺也能深切感受到政治的動蕩。經常半夜睡得正香，縣衙大院里突然嗵嗵兩聲巨響。早上獄卒們議論，革命黨又來扔炸彈了。還有，我太姥爺發現看牢的獄卒越來越少，眼不見就消失兩個。跟管自己牢房的獄卒一打聽，才知道跑了，現在整個縣衙人心惶惶，革命黨說不定哪天半夜就攻進來。

我太姥爺怕看自己的獄卒也跑了，那指定餓死在牢里。于是托家人給獄卒使錢，能否趁亂將自己放出去。獄卒是個實在人，說你還敢出去？還去看那幾間破殿？現在革命黨看見穿清兵衣服的就殺。告訴你吧老弟，全天下就數大牢里最安全。我太姥爺將信將疑，看著人家滿臉摯誠，他也不好再執意出去。我太姥爺只有讓家里多送干糧，萬一獄卒跑了，他也不至于一半天餓死。

暴動發生在不久之后的一個午夜，以往嗵嗵兩聲歸于平靜，但這天只是開始，緊跟著啪啪的槍聲清脆悅耳。密密匝匝的馬靴聲沖進縣衙，穿過前院，在縣衙大廳停留一會，又向四面八方散開。很快牢房鎖頭被砸掉，有人高喊，老百姓回家，革命黨同胞跟我們走！我太姥爺走出牢房，院子里到處是人，到處是火光和煙塵。我太姥爺回屋換上一身干凈囚服，挺胸抬頭，將大大的“囚”字擺在最顯眼的位置，一路提心吊膽回家了。

我太姥爺出來后才知道，行宮只剩下房豁子，被革命黨掀了蓋兒。當晚正趕上李得海值班，也跟著屋頂一塊升了天。

工作沒了，天下改朝換代了，混亂卻有過之無不及。我太姥爺就貓在家里，偶爾去西峰口打打獵。生計一天不如一天，倚仗我大太姥姥娘家有些家底兒，勉強度日。

關于那張惹禍的毯子，我太姥爺再沒讓它見過天日，塞在墻柜底下，一直流傳到我媽這輩兒。

后來，晚年的我太姥爺還大大憂郁過一次。

有個叫孫殿英的流氓軍閥，把軍隊駐扎在我老家天津市薊縣馬伸橋鎮。這個流氓的目的不是打日本，而是率親信部隊直奔遵化馬蘭峪，去掘大清國的祖墳。據說盜得珍寶無數。溥儀后來說宋美齡拖鞋上的夜明珠就是從慈禧嘴里摳出來的，想必是真的。不過落魄的鳳凰不如雞，末代皇帝也只是說說罷了。

我太姥爺為這事憂郁好一陣子，大罵孫殿英。挖墳掘墓，八輩子生孩子沒屁眼兒的事，任誰都會罵幾句的。

【后記】

清王朝不顧勞動人民疾苦和勞役乏竭，大興土木，多次修筑臨近天津東北部馬蘭峪(今河北遵化縣境內)的皇東陵和在天津西南部梁各莊(今河北易縣)的皇西陵。特別是為修建皇東陵以及回鑾的需要，征調大批民夫，圈占農民土地，大規模修筑御路。

御路自河北省三河縣段甲嶺入境，經白澗，邦均，薊縣縣城至三家店分為兩支：一支走桃花寺，龍福寺，東入遵化縣通往東陵。另一支走馬伸橋，淋河莊，至遵化縣通往東陵。為了帝王后妃祭陵來往享用，還在這條御路沿線的白澗，盤山，桃花寺，龍福寺修建了四座行宮。

據《陵寢易知》射御卷記載：看守龍福寺行宮設千總一員，委署千總一名，兵七名，其他辦事人員數名。負責寺廟及行宮的安全、衛生、環境等事務性工作。在行宮遺址山腳下，現留有一村莊，名為龍福寺村。該村現有的滿族村民都是當年行宮差人的后裔。

（選取自左岸會館http://www.eduww.com/bbs/）

現場點評：

小說用回憶和敘述的筆法給讀者講述了100多年前那段人盡皆知的清朝歷史，歷史中的人物——我太姥爺是全新的。故事講述了一個八旗子弟的出身與仕途，婚姻與愛情及毯子事件。三個事件勾勒出在風雨飄搖的動蕩歷史下“我太姥爺”的人物形象。

小說對歷史故事的言說本身就具有了一種現代性，因為用現代人的眼光去看待歷史故事中的人和事是具有差異和批判精神的。故事中的現代性體現在作者用戲謔、詼諧的語言來描述歷史：在出身與仕途的看法上作者強調順其自然，對“官本位”思想給予了譏諷，尤其是在婚姻與愛情觀上，作者對無愛婚姻的質疑，對太姥爺追求真愛精神的肯定和贊賞，更體現了現代精神。在毯子事件中，讀者從荒唐的歷史事件背后看到了人性的貪婪與愚昧，對歷史潮流中的倒行逆施之徒（反動軍閥們、腐朽的清王朝）進行了鞭撻和諷刺。

讓人眼睛一亮的是作者的語言運用頗有味道，寫作最終創造的不是經驗，而是語言。如“這些事像一根藤上結出的幾個瓜，瓜熟了，藤也被咂干水分了”。但是在文章材料注重歷史真實的基礎上還得注意藝術真實，這樣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應該再豐富和典型些。在歷史敘述的小說文體上可另辟蹊徑，如采用章回體或新筆記體等。

點評人：葉紅（南京師范大學現當代文學碩士）

責任編輯:楊中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