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說出事情的真相

我現在真后悔那天晚上偏偏要步行著回家。否則，在以后很長日子里我不會忍受著良心狗咬一樣的苦楚。那天，我突然腦子發熱想到要步行回家，是因為醫生再三提醒我，說再這樣胖下去，不但血壓居高不下，就連血脂也會水漲船高，到時候可真就麻煩了。

更要命的是，我現在上樓梯時喘息越來越短，越來越急，這可不是啥好征兆。

為了消耗掉多余的贅肉，我下定決心要步行回家。

第一次步行回家，我就攤上了件戳心窩的事。

那是個悶熱的夏夜，我的飯店關門時都快十一點了，街上的行人和車輛也稀稀拉拉起來，我剛拐進城門洞時，就聽見前方不遠處一聲刺耳的尖叫，一輛白色轎車向前躥出了幾丈遠后，剎住了。幾乎同時，我看見空中騰起一團模糊的暗影。壞了，車把人撞了。我幾乎喊出聲來。

車門的玻璃搖落下來，一顆光亮亮的禿頭像月亮一樣從里面探出來。借助著橘紅的路燈光，我看清那顆光頭就是李大頭，比一般人的整整大出一圈。沒有人的頭會像他的那樣大，李光頭拉開車門，慌亂地朝四周掃視了一番，他甚至還向城門洞處瞄了瞄。

我加快了步子，我想，我得趕緊幫李大頭把人弄上車，人家李大頭平日對我真他媽的那叫沒說的，他們公司每天都要從我的飯店訂五百多份盒飯，我和李大頭的交情也就是那個時候開始升溫的。隔三差五，他就會來我的飯店和我喝上幾杯，他甚至會在幾分醉意后向我毫不隱瞞地抖落起他的初戀和情人。他說他媽的喜歡了八年的女人跟了一個謝了頂，比他父親還大三歲的款爺跑了，說錢他媽的真不是個東西，可又是一個好東西。他說錢是男人的偉哥，有了錢，男人隨時都是雄赳赳，氣昂昂，他說他現在同時和三個女人保持著床上聯系，最小的比他女人還小三歲。李大頭說這些的時候，唾沫星子濺得到處都是。每次喝完酒，他都會死拉硬拽地留下酒錢，我說啥也不肯收他的錢，可他把臉一拉說，兄弟，你要這樣老哥以后就沒臉來了。

瞧，這小子倒挺男人的。

這個看法還沒有在我腦子扎根就開始動搖了。

我沒想到，李大頭的轎車只停了屁大一會兒，就咣地摔上車門，消失在渾濁的夜色中。

我被李大頭這一手搞得愣頭愣腦。已拉開的腳步又收回來了，我縮回昏暗的城門洞，我想，李大頭既然昧了良心要逃，當然不想有人看見，更不希望撞見熟人。

這時候，一個熟悉的影子“嗖”地從城墻邊閃了出來，那人是大毛。他騎著一輛破摩托，把手上掛著一個黑糊糊的瓶子。他朝出事地點奔去，不停地喊叫，車把人撞咧，車把人撞咧！

他的叫聲夜色里突兀而清脆，此刻，只有躲藏在門洞里的我，聽得一清二楚，聽得驚心動魄。

大毛急得亂喊，車呢？狗日的出租車死哪兒去了呢？！

說來也邪乎，他這么一喊，果然就來了一輛出租車，大毛把白襯衣扒拉下來，追著車的燈光使勁搖晃，雪白的襯衣在燈光的照射里像一面旗幟——潔白，鮮明，生動。

我看見大毛和司機將哇哇亂叫的受傷者有些費力地抬進車里。

他們一走，我就從城門洞移出腳步。心，還在咚咚跳個不停。

四周靜悄悄的，一切夢一樣虛幻。

經過出事地點時候，我看見有些破損的瀝青路面有一灘暗紅的血跡，很腥。一旁丟著一個黑糊糊的玻璃瓶子，我認出來，那是大毛的瓶子，一股醬油的氣味。我想，都這么晚了，大毛還出來打什么鳥醬油。

大毛租住在城墻外有些臟亂的城中村，那里住的大部分是進城出苦力的民工和做小生意的小販。房東為了實現利益的最大化，把原來三層的小樓房都自做主張地加蓋成六七層，這樣每月的房租收入就是原先的幾倍，只是安全系數卻大大降低。

大毛在城門洞口附近擺了一個補鞋的攤已有七八年了。十年前，一場罕見的洪水呼啦啦卷走了大毛家中的瓦房，也卷走了河灘上眼看就要收割的莊稼，大毛抹了把淚，扯著自己女人柴禾一樣瘦小的手，沿著鐵道一路討飯，漂泊到這個陌生的北方城市。

起初幾年，夫妻倆起早貪黑，靠撿破爛生活。后來，大毛就買了補鞋的機器在城門洞附近擺起了鞋攤，他的女人也找了一份掃馬路的差事，他們寡淡的生活逐漸有了一絲絲的滋味。

聽大毛講，他原來在南方老家的時候就在鎮上擺過鞋攤。

現在，他只不過是換了個地方，把鞋攤從南方那個小鎮搬到北方這個城市的城墻腳下。

大毛每次從顧客手里接過要修的鞋后，都要用抹布先仔細地先擦一遍，遞過凳子和干凈的海綿墊子讓顧客坐好，做活的針腳又細又密，修完后，還要免費打上鞋油。如果顧客忘記帶零錢，或是一張面值大的，找不開，他準會擺擺手說，走吧。時間久了，就有許多像我一樣的回頭客。

那天晚上，大毛收攤回到家里，女人才開始給他煮面條，可加調料時，女人卻發現醬油瓶子空了，要大毛趕緊去買。大毛嘴里哼著家鄉的黃梅戲“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開笑顏……”去城墻邊的“胖子”商店打醬油。

回來的途中，就碰上這事。

大毛騎上破摩托，不像我，遇事曉得要三思而后行。他一頭就迎了上去。

其實以前，我可不是這個樣子。有次我去火車站接人，快到車站廣場時，一個女人攔住我，說想給自己的男人扯布料做衣服，可她忘了尺寸，那女人請我幫忙試一下布料的長短，我看到那女人眼睛又黑又亮又大，臉蛋白白凈凈，說話也很軟很甜，想都沒想就答應了。誰知她是個托兒，非逼著我八十塊錢一米買下她的布料，其實那布料最多也就十多塊錢一米。我瞪大了眼，說，憑什么呀？！旁邊一下子沖過來幾個愣頭愣腦的，摩拳擦掌說要給我教教乖。我當然明白教乖是啥意思，好漢哪能吃眼前虧，后來的事情，我不說大家也清楚，我被活活宰了三百多。

有了這次的教訓，你想，我還會犯渾嗎？

既然不能，李大頭把人撞了，你說，我能告發他嗎？

再說，他坐了牢，我那五百多份盒飯的訂單還有戲嗎？說真的，我不能失去李大頭，準確地說，我不能失去李大頭手中那五百多份盒飯訂單。

你可能還不知道，開飯店前，我是個下崗后無所事事的窮鬼。五塊錢一瓶的“太白酒”我都喝不起。我女人那破單位一個月累死累活也就五六百。我的兩個兒子，大的他媽的還算爭氣，兩年前上了浙江大學，小的還在念中學。我老娘都八十多了，平日有個頭痛腦熱的，我的心就嘭嘭跳個不停，現在的醫院窮人看得起病嗎？聽說，有不少貧困地區的窮人得了難纏的病都呆在家里眼睜睜等死呀。再說，我們祖孫三代如今還住在我們單位六十年代蓋的只有三十多個平方的舊平房里，下雨天，屋里就擺滿接雨水的盆盆罐罐。

你問我為啥不買房？別開玩笑了，一個平方四五千，而且還在不斷地漲，比人血還貴呀！我倒想買，買得起嗎？說實話，人活到這個分上，連死的心思都有了。

為了在自己女人面前活出個男人樣，我在火車站給人扛過包，大冬天推著舊三輪車沿街賣過煤球，還在熱鬧的廣場賣過報紙，總之，把能成的精都成了，可那能掙幾個毛錢？出門受別人的白眼，回到家，我女人罵我窩囊，罵我沒本事，罵我不像個男人。你說，還有比這話更傷自尊的嗎？

后來，我砸鍋賣鐵咬牙貸了三萬塊錢開了這個飯店，我想，萬一生意砸了，就爬上高壓桿做一次最后飛翔。人這一輩子，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也許是我的窮命過完了，托大伙的福，飯店開張以來，生意一直紅紅火火的。

吃水不忘挖井人，我最要感謝的人就是人家李大頭了。

回家路上，我想，大毛也許很快就會上電視報紙，成為全市人民學習的救人英雄，甚至還會得到一筆數額不少的見義勇為獎金。要那樣，至少比在城墻底下整天風吹雨淋日曬修修補補強多了。

回到家里，我沒有給我女人提起這事，女人家，頭發長嘴巴也長，心里憋不住事，萬一說露了嘴咋辦？我女人早已把自己弄成一條光滑的魚，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她一定是等著喂我這只貪吃胃口又極好的饞貓。我女人現在常常用這種方式招待我，她說她要把我掏空，免得我吃不飽去尋野味。

飯店的生意越來越好，我女人的性欲也似乎越來越高漲，她開始不斷變換發型，定期做皮膚護理。她甚至還說結婚都二十多年了，自己現在才嘗到來了高潮是啥滋味。

說句不嫌丟人的話，以前連她脫下的內褲都是我洗，就這她還嫌我洗得不凈，動不動一臉冰霜地把我已經洗過的衣服扔進水盆責令我重洗。有時候，我實在憋得難受了，想把她搬到床上還得看她的臉色。為了刺激我去賺錢，她甚至提出要我每次和她做夫妻間的那點事要付費，真他媽的虧她想得出，我要有錢，外面十八九的都有。那個老馬不喜歡吃嫩草。

現在一切都倒過來了。

有錢是爺，沒錢就成孫子——道理就這么簡單而實在。

我和我女人之間的戰斗一直持續到深夜，我困得眼直耷拉，她仍沒有停止對我的撩撥。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

去飯店路過出事地點時候，我看見大毛的女人領了一個五六歲、臉臟兮兮的叫毛蛋的小男孩，他女人的眼角濕濕的，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幾顆露珠。

他女人一看見我就顯得十分慌亂，她問我，劉老板，你看見我家大毛了嗎？

我說，咋咧，大毛昨晚沒回家？

他女人竟嗚嗚地開始啜泣。

我說，大妹子，咋了？

他女人指著躺在地上的破摩托、醬油瓶和已風干的淡淡的血跡，慌恐地問，大毛他該不會出啥事吧？

我說，不會，他肯定好好的。

這么說，昨晚你見過他？他女人問。

不。我搖搖頭。

他女人又問，那這血是咋回事？還有，這醬油瓶子？

我說，要么去附近的醫院找找看？

說完就逃也似的走開了。

他女人聽我這么說，臉比雪片還蒼白，嘴唇也不住地哆嗦起來。

接連三天，我都沒有看見大毛。

第四天，我經過城門口時終于看見了大毛。

我說，大毛你狗日的這幾天上哪去野了，你女人到處找你。

大毛沒有接我的話茬，頭耷拉成一顆蔫茄子。這時候，我才發現大毛的脖子上掛了一個米白色的小木牌，上面用紅漆寫著：“尋找目擊證人”幾個大字，下面寫著事件發生的經過。

他的臉腫得像發糕，嘴角有傷痕。

我問，大毛你這是咋的了？

我這么一說，大毛的眼淚就噼里啪啦地滾落下來。

下面的故事就是大毛講的：

大毛說，那天晚上，他打完醬油回家路過城門洞外，一個六十多的老漢引著一條白色的小狗走在前面，也許是被汽車的喇叭聲驚嚇，小狗一下子猛沖到路中間去，老漢一急就去追，結果被從后面沖過來的轎車撞出幾米遠，他把昏迷不醒的老漢送到附近的紅十字醫院，才發現那條白色的狗竟然跟在車屁股后邊追到醫院。

傷者被送進急救室，醫生要他去交五千塊錢的押金，可他兜里哪有那么多錢呀，他說，人不是他撞的，撞人的跑了。

醫生說，現在不是討論責任的時候，如不及時救治，會有生命危險，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嘛，你快想想辦法。

大毛說他當時就慌了，他把口袋里所有錢都抖落出來，滿打滿算，也就七八十塊的。

好在時間不長，老人的兒女就在那條叫卡爾的白狗的帶領下風急火燎地趕來了。

老人被推進急救室后，大毛才想起他的一只拖鞋和醬油瓶子，他轉身對老人的兒女說，你們來了，我得走了，醬油瓶子落那兒了。

可老人的兒子一把揪住大毛的衣領說，想溜？門都沒有！你說是別人撞的，誰能證明呢？再說了，你沒撞人，你憑啥把人送到醫院？

大毛說他沒有想到人家會這樣反咬一口，眼一下子紅了，說，你說的是人話嗎？可他的話剛蹦出口，就被對方一個標準的拳擊動作擊打在鼻梁上，血“刷”地涌出鼻孔，在空中劃了一個紅色的弧線，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對方又一個脆響的耳光掄過來，大毛覺得嘴里一個硬硬的東西，用力一啐，竟然吐出一顆堅硬的牙齒。對方還要打，卻被一個醫生阻止了，醫生說，事情沒搞清楚，怎么隨便動手打人？！再說了，等病人醒來，一問不就知道？

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條凳子上，大毛摸出一根“哈德門”煙點燃，事到如今，大毛開始有些后悔。

病人的家屬不離左右地跟著他，大毛說他明白人家是怕他溜走。

大毛說都怨他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可是又一想，等老人醒過來，一切都會真相大白，這樣一想，對于接下來的等待，他就充滿了期望和耐心。

老人是第二天晚上醒來的。

老人一醒來，大毛就迫不及待地跑過去問大夫，能說話了嗎？

醫生搖搖頭，說，目前還不能。

那要等到啥時候呢？

那要看病人的恢復情況。

第三天中午，病人終于開口了，盡管聲音依然微弱。大毛對老人的家屬說，現在人醒來了，你們自己去問吧？

兒子附在老人的耳根，問，爸，您還記得誰撞的您？可老人搖頭說不記得了。

大毛說，他當時一聽就急了，說，您怎么會不記得？您再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可老人還是搖頭，說，真的不記得了，老了。

老人的兒子說，既然我爸說不記得，你就不能走。事到如今，我們只好報警。不過，要是驚動了警察，你可不要后悔，弄不好要蹲大牢的。對方說，我們還是私了吧？大毛說咋個私了法？對方說，你一次性付給我們五萬塊錢，以后誰不找誰，說完，對方還怕大毛不相信，又補充說，當然，咱們可以寫一個書面協議的。大毛說，對呀，他咋就沒想到報警呢？沒等那個兒子打電話，大毛就撥通了110。幾分鐘后，警察就趕到醫院對大毛開始了筆錄。

以下是詢問筆錄：

警察：你說是一輛白色的車撞的，車號是多少？

大毛：當時離我有四五十米遠，加之是晚上，車號根本看不清，再說，我當時也沒想到記車號，人都撞成那樣了。只想著救人了。

警察：你看見司機長啥樣？

大毛：我趕到時，司機已逃走了。

警察：有人看見你救人了嗎？

大毛：當時把人抬上車的時候，城門洞那地方似乎有個人。

警察問，你看清那個人了嗎？

大毛搖搖頭。

警察問，還有誰看見？

大毛說，卡爾也看見了。

警察問，卡爾是誰？

大毛說，就是那個白色的狗。

警察說，你最好嚴肅點，狗能說話嗎？

警察讓大毛看一下筆錄，要沒問題就簽個名，摁個手印。

警察后來把大毛帶到老人床前問，老師傅，您見過這個人嗎？老人搖頭。警察又問，是一輛白色的轎車嗎？老人又搖頭說他不記了。

警察對大毛說，我們還需要進一步地取證，我們會隨時找你了解情況的。

大毛點點頭，說，知道了。

后來，大毛每天脖子上掛一塊尋找目擊者的牌子站在出事地點，警方后來還在電視報紙上公布過舉報電話。

半個月里，大毛每天一大早脖子上就掛著木牌子出現在出事地點。

其間，警察也在附近走訪群眾，希望他們提供肇事者的線索，當然，警察沒有放過對大毛的調查。從掌握到的情況來看，大家對大毛的評價很不錯，都說不可能是大毛撞的。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還沒任何線索，警察告訴大毛要沉住氣，要耐心。可是，大毛的女人卻沒有耐心了，有一天，我看見他女人跑過去，把他脖子上的小木牌揪下來扔到地上，說，大毛你要天天這樣，我和娃就等著喝西北風去呀！

大毛說他把從地攤上買來的二手手機沒黑沒明地開著。可一直沒有他期待的電話。他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的手機出毛病了。可是，偏偏那個時候手機卻響了，大毛說他一把抓起手機，電話那端卻說，讓送二十斤牛奶過去，大毛罵了一聲神經病，就氣咻咻地把電話掛斷。

后來，我在飯店碰到李大頭公司的會計小王，問他最近咋不見李總？他說，李總去廣東都快兩個禮拜了。

李大頭再次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差一點都不認識他了。

他把頭發留成了一個板寸，鼻梁上架了副墨黑的眼鏡，屁股底下的坐騎也換成紅色的寶馬。

那天我剛好經過城門洞，李大頭的車經過，他搖下車門熱情萬丈地跟我打招呼，嗨，大兄弟，老哥我最近發現了一個泡妞的好地方，改天帶你去開開眼界。這誰呀？我當時有些愣，他拿掉墨鏡，我才看清是李大頭。

我說李總您是越來越精神哪！

我嘿嘿一笑，說，還是我請李總吧。

李大頭說，好，那就你請客，我埋單。我等你電話。說完轟一下油門，紅色的寶馬像奔跑的火焰。

我這樣做，有時候一想，也真他媽不像個有種的爺們，心里常覺得對不住大毛。有一次，我修鞋時把手提包落在大毛的鞋攤，包里裝了五千多的現金，人家大毛眼都沒眨，丟下鞋攤把錢給我送到飯店來。

有時候，自己心里感到貓抓一樣地難受，就想，那天我看到的要不是大頭就好了，我對自己說，也許真不是人家李大頭，只是一個像他的陌生人。

都一個月了，大毛每天都風雨無阻鐘表一樣準時地站在那里，脖子上掛塊醒目的木牌。

我也勸過大毛別再耗下去了。總不能什么都不干整天都尋找目擊證人吧。可是他說，出事的那個晚上，他明明看見城門洞口那兒還有一個人的，大毛說這話的時候，我額頭竟然滾下汗珠。

當然，我也有點僥幸，試想，如果我說出了事情的真相，不要說會失去那一份舉足輕重的訂單，誰會相信我說的是真的呢？光頭的男人多了，我憑什么一口咬定那個光頭就是人家李大頭？說不定人家還告我誣陷，也許我會陷入和大毛一樣的尷尬而痛苦境地。

可他這個一根筋卻說，他一定要尋找下去。因為他始終相信那個人只是沒有看到他的木牌。

三個月后，警察幾乎已經忘記了這件事。可大毛還依然脖子上掛著木牌子繼續著他的尋找。他說，他要討回自己的清白。

秋天的一個上午，警察接到一個電話，電話中那個人說人是他撞的。

誰都沒想到，李大頭會投案自首。

李大頭是在被檢查出肝癌晚期后作出這個決定的，他說自己沒幾個月熬頭了，臨走的時候就積一點德吧。

（選自個人博客http://blog.sina.com.cn/u/1274809741）

現場點評：

這個世界總充滿了一些反常的邏輯：且不說造惡的不得惡果，起碼為善的不得善報是常見的事。小說中李大頭肇事出逃，大毛對受害者施以援手反而惹禍上身，而作為“目擊者”的“我”不得不面對令良知進退維谷的尷尬——揭露真相有損于他與李大頭的哥們義氣，坐視不管有悖于社會道義，私利與公義尖銳抵觸，最終竟是私利堅定了立場。當然，以任何唱高調的價值標準來批判“我”的徇私都流于膚淺，誰不會喊幾句“贈人玫瑰，手有余香”之類的口號？良知基于人悲憫的底線，“我”目擊事發后內心驟起風波，至少證明他在意這事以及事中人，悲憫尚存（否則視若無睹不就得了）。但他難以將良知的意識踐行為現實的證詞，多少是求個明哲保身的清凈，他實在對良知惹的禍心有余悸——火車站那次倒霉的經歷讓他受夠了。呼吁社會良知永遠是件輕易而動聽的事，然而社會反饋都不能給良知之舉保障個人最起碼的尊嚴（先不談利益），要求唯良知是從真是勉為其難了，況且這樣良知本身的意義何在？有多少人相信良知僅僅是個人對社會的無償獻祭？小說在這個“目擊者”身上寄寓了太多值得我們反思的東西。或許良知本不是一種絕對單向的救助，應是種雙向（救助者與被救助者）的理解。只是，社會現實的人情復雜大多不合良知期待的理想邏輯，無奈，奈何。

小說結尾一筆頗具辛辣的浪漫主義色彩。李大頭身患絕癥而去自首，當然不僅是揭示人之將死，其性皆善；他臨死得太湊巧太及時，恰恰讓好心得讓人心痛的大毛脫離嫌疑。要是沒這個湊巧呢？此事何去，諸人何從？值得反思。

點評人：徐振宇（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碩士）

責任編輯:楊中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