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案件中,被告人被判刑后,往往不愿對被害人進行民事賠償,致使被害人的權益保護成為一紙空文。如今,一些司法機關經過摸索,開出了“刑事和解制度”的藥方,提倡對民事部分進行調解,并對作出經濟賠償的被告人給予從輕處罰,這也是民間所傳的“賠錢減刑”。這種做法經媒體披露后,引起爭議。
2007年4月8日,因過失致人死亡的潘洪軍走出牢門。開始了新生。
潘洪軍的情況很特殊,雖然用刀將同伴捅死了。但他僅被法院判刑1年。按照法官們的說法,是刑事和解制度給了他盡快重新做人的機會。他要好好吸取教訓。
這一切還要從十多年前說起。
潘洪軍和初耀華同為老鄉,家住吉林省長春市。兩人關系很好,一同到北京打工,平時主要靠販賣香煙為生。1993年11月,23歲的潘洪軍與25歲的初耀華在北京市建國門外互相打鬧,在此過程中,潘洪軍不小心持小刀扎傷了初耀華。出事后。潘洪軍趕緊將初耀華送往醫院。然而,由于初耀華被刺穿左胸壁。傷及心臟。最終因急性失血性休克死亡。
見同伴死亡,潘洪軍非常害怕,迅速逃離了北京。
案件發生后,死者的父母無法接受喪子之痛,要求嚴懲兇手。隨后的十幾年里,初耀華的父親因悲痛,于2000年去世。初耀華的母親經常到潘洪軍家附近打探,她不明白,兒子怎么就被好伙伴潘洪軍扎死了。
潘洪軍逃跑后,公安機關上網追逃。2006年4月8日,潘洪軍潛逃近13年后被公安機關抓獲歸案。半個月后,被檢察機關批準逮捕。2006年8月16日。檢察機關以過失致人死亡罪將潘洪軍訴至北京市朝陽區人民法院。
根據刑法規定,過失致人死亡,將面臨最高刑期為7年的有期徒刑。但像這樣的刑事案件,如果提起附帶民事訴松,被告人往往存在判刑就不賠償的心理,被害人一家往往落個人財兩空。
朝陽區法院刑事審判庭的臧德勝法官負責審理此案。他說,按照相關法律規定,要通知被害人親屬解決民事賠償問題。初耀華的媽媽到北京后,要求嚴懲潘洪軍。可潘洪軍的哥哥一到法院就哭了,說潘洪軍案發后。一家人的命運全改變了,潘洪軍的妻子改嫁了,孩子靠學校減免學費上學,父親也因生氣幾年前去世了。
在這種情況下,主審法官就附帶民事訴訟部分對雙方進行調解。經苦口婆心勸說,潘洪軍的哥哥把家里的房子變賣。將所得的12萬元交給了初耀華的媽媽。隨后。初耀華的媽媽對主審法官表示:這起案件發生后。毀了兩個家庭。自己是受害人,潘洪軍的孩子也是受害人。自己雖然從內心不能原諒潘洪軍,但看在孩子的份上,希望法院能對他從輕處罰。
于是,在雙方達成和解的基礎上,2006年9月1日,法院對潘洪軍過失致人死亡一案從輕作出判決,判處潘洪軍有期徒刑1年。
主審法官說,案件判決后,雙方當事人都很滿意,初耀華的媽媽得到了相應補償,解開了心結,雙方的積怨也得以化解。如果不是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和解制度,潘洪軍必將受到更加嚴厲的懲罰,而對方則很可能得不到相應賠償。
主審法官所說的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和解制度,朝陽區法院自2005年10月就開始實施了,民間稱之為“賠錢減刑”制度。這樣的案例在全國還有很多。此前,“賠錢減刑”制度曾讓廣東省東莞市中級人民法院成了新聞焦點。因為東莞市兩級法院在刑事附帶民事賠償的案件中。對民事部分進行調解,并對作出經濟賠償的被告人給予從輕處罰。
有例為證。2005年11月1日,被告人王昌、賴剛、周建新因搶劫致被害人蔡某死亡。在檢察機關提起刑事訴訟的同時。被害人的家屬也提出了附帶民事訴訟。
被害人蔡某是家里唯一的勞動力,上有年近八十歲的母親。下有正在讀書的女兒,該案的發生直接導致這個家庭陷入困境,女兒面臨失學……主審法官謝冠東了解到這些情況后,多次組織雙方當事人進行細致的調解。
經過不懈的努力,雙方終于就民事賠償達成一致的意見:被告人王昌家屬先行賠償原告5萬元人民幣。原告對此結果表示滿意。同時被告人也對自己的行為作出深刻的懺悔。表示要痛改前非,并積極對被害方作出賠償。獲得被害方一定程度上的諒解。最后,法院依照法律對被告人王昌作出一定程度的從輕處罰。一審判處王昌死刑緩期執行。
據了解,通過補償被害人經濟損失獲得刑事減刑的判例。在東莞已超過30宗。
對此,東莞市中級人民法院副院長陳斯解釋說,一些附帶民事訴訟的案件中,被害人親屬基于自身經濟條件的考慮。主動與被告人進行賠償協商,在得到被告人的賠償后,與被告人達成諒解。并請求法院對被告人酌情從輕處罰。遇到這種情況,法院從化解社會矛盾,構建和諧關系,維護當事人合法權益的角度使用法律時,最終體現法律的人文關懷。
法院這一作法,經媒體報道后,引來不同的聲音。
首先是肯定的聲音。一部分人認為,不少違法犯罪人員并非十惡不赦的壞人。他們也有善的一面,他們的家人也希望他們改過自新,法律上的從輕情節就是他們的希望。尤其是一些屬于“激情犯罪”的人,事后都是非常悔恨的,很想補救被害人。如果被害人對此諒解。法律當然應該給他們一個機會。
按照現行的訴訟制度。被害人所遭受的經濟損失一般要等到訴訟結束后才有可能得到賠償。在正常情況下,被害人最少也要等待3個月左右。而相當一部分被害人在遭受犯罪侵害后,失去經濟來源,醫療費用沒有著落。急需獲得賠償。因此,“賠錢減刑”的首要意義就在于能夠切實維護被害人的利益,保障被害人的經濟損失得到及時充分的賠償。
但是,“賠錢減刑”也讓很多人產生質疑:有錢人犯罪,是否可以因此贖罪,受到的處罰會比沒錢人輕?經濟賠償就可以減輕懲罰?
IT業者李西櫟用氣憤二字概括自己的感受。他說,我的鄰居無照駕駛汽車撞死一個騎自行車的人,要坐牢。后來調解花光了他所有的錢,大概十幾萬,就沒事了。這樣看來,罪犯該接受什么樣的懲罰決定因素就是錢。而不是事件本身,難道交不起錢就不給減刑?主動悔罪是可以裝的,但減刑是真的,這就是問題所在,還是錢在作怪。
企業會計杜青則擔心,受害人的權利受到了同樣的侵犯。但施害者接受的刑罰卻因為金錢而有所區別。這是否與公平公正的原則相背離?是否會造成有錢人犯罪無法控制?
相當一部分人認為,“賠錢減刑”有可能導致司法不公,可能助長司法腐敗。
鄭州市人民檢察院一位檢察官提出疑問:“賠錢減刑”中,如何確保法官的自由裁量權不被濫用、不受金錢的腐蝕?如何識別被告人是不是真的痛改前非?被害人是真的諒解了被告人,還是迫于經濟或者其他壓力做出了妥協?權力導致腐敗,也可能被濫用。公眾最擔心的就是一些法官與被告人相互勾結,以“賠錢減刑”做掩護進行權錢交易。
這位檢察官說,如果被告人故意轉移或者隱瞞財產,然后向法官和被害人表示“同意減刑就賠償,否則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那么所謂的“對作出經濟賠償的被告人給予從輕處罰”,就有可能成為被告人要挾被害人的工具。因此,在談“賠錢減刑”之前,應該創造一個公正的司法環境。要建立訴前對被告人財產進行扣押和凍結的機制。以便將來法院的生效判決能得以執行。還要構建國家對于刑事被害人的補償機制,被害人才不會輕易被要挾。
更有人認為,“賠錢減刑”是對現代法治的一種背離。我國《刑法》對減刑條件有著十分嚴格的規定。對于執法者,除了法律明確授權的,都是不能做的.這是法治的一項基本原則。實行“賠錢減刑”,一些被告人就會為減刑而積極“表現”,以爭取從輕發落,從而逃避法律的應有制裁。法治最基本的原則就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從社會效果上看,“賠錢減刑”會削弱打擊和預防犯罪的力度,必然導致“有錢人犯罪受到的處罰比沒錢人輕”的局面,助長一些人“有錢無恐”的驕縱心態。
對于社會上的質疑之聲,東莞市中級人民法院副院長陳斯回答媒體說,并不是所有案件被告人對被害人作出賠償后。法院就給予被告人從輕或減輕處罰。對于一些犯罪手段極其惡劣,犯罪后果極其嚴重,論罪應當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惡性案件。即使被告人對被害人作出賠償,法院也不會考慮給予從輕處罰。“有錢減刑”的說法不符合法律規定,是片面的。
陳斯說,能夠適用這種做法的,大多是非蓄意的犯罪案件。“賠錢減刑”的初衷是維護被害人的利益。但必須符合諸多條件,“賠錢減刑”不等于“有錢減刑”。
然而現實中很難做到每一個案子都像上面文中所舉案例獲得了好的社會效果。東莞法院判處的另一例案件就在社會上引起很大爭論。
湖南32歲的王才友在東莞打工,2006年6月30日,他懷揣3000多元辛苦攢下的血汗錢去郵局。路上被以周云雄為首的7名劫匪騙到一間出租屋對其進行搶劫。王才友拼死不肯放手要寄回家給母親看病用的錢,被劫匪打昏。劫匪搶走錢后,王才友剛蘇醒就迷迷糊糊地追出屋子抱住了其中一人,還想要回他的錢。這時,周云雄等3人見同伙被拖住。又持刀返回,周對著王的后背就是一刀,當時血一下竄出2尺高。王才友仍然堅持跑了30來米,終于一頭栽倒。工友們趕來時,王才友痛心地拍著自己身下的血說:“我不行了,我家里沒有了我,全完了……”不久。氣絕身亡。法院在審理這個案子時,對被告人周云雄的家人與被害人王才友的家屬進行了調解。據東莞中院副庭長李洪輝說:“我們是嚴格適用法律給周云雄判了死刑的。判完后我們給受害者家庭看的賠償數字.是一個虛的,還是要實實在在為他們爭取利益上的最大補償?這實際上是一個司法工作者應該從良心上考慮的問題。”
雖然王才友的父親和妻子不愿意進行這種“交換”,但面對家中等待治病的老人和嗷嗷待哺的三個孩子,最后只好“為了整個家庭的生存而顧不上死的”,為拿到賠償金在替兇手請求輕判的“請求書”上簽了字。簽字時,他們的眼中含滿淚水。而后。法院根據這份請求書及兇手家人“積極賠償”的表現,最終判處殺人犯周云雄死緩。
對這個案子,北京大學法學博士許志永認為:“花錢減刑”雖然是一種現實情況下的無奈。看似有一定合理性,但實則不合法。同罪同罰是社會正義的大前提,如果賠錢了就可輕判。那無錢賠償而犯了同樣罪行的卻被重判或免死,本身就違反了《憲法》“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基本原則,更不符合社會正義。即使是恢復了一些被害人的利益,但對整個社會公平卻是很大的嘲諷。此案周云雄不屬于過失殺人,他作案手段惡劣。喪失人性。社會影響極其嚴重,他拿錢的來路如果是犯罪所得,就更不能允許他以犯罪所得減輕處罰。
最高人民檢察院理論研究所所長張智輝認為:“花錢減刑”弄不好就成為使腐敗合法化。它的直接危害就是因貧富差距的存在,使這種制度成為有錢人的特權。在法律上利用金錢獲得犯罪的特權,是最大的不平等。法律本來就有“刑事附帶民事賠償”的規定.有錢人犯罪必須賠償,至于沒錢人犯罪給被害人無法補償,可以考慮以社會保障來解決。東莞法院的做法容易導致金錢交易的行為增多,從而滋生司法腐敗。
北京市朝陽區法院一位法官認為。不能用“賠錢減刑”來概括刑事和解,因為刑事和解要在刑事訴訟的大框架下進行。刑事訴訟中,既有公權力的運作,又有私權利的運作。例如。輕微刑事案件,被害人的損失大多是經濟上的。可以用金錢加以彌補。被告人積極對被害人進行賠償并取得被害人的諒解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部分作為被害人的私權利,可以自由處分。但是。國家追訴權是一種公權力,不能自由處分。被告人觸犯了法律。依法該處罰的處罰,民事部分了結并不代表刑事部分結案,而只能作為酌定從輕的情節在量刑上加以考慮。對被告人從輕處罰。
這位法官還說,審理“賠錢減刑”這類案件必須要把握好度。中國人講究和為貴,民事部分解決得好,可以影響量刑,但并不是花了錢就沒事了。
鄭州大學法學博士劉申說,“賠錢減刑”可以找到法律依據。2000年12月,最高人民法院頒布了《關于審理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范圍問題的規定》,該規定第四條指出:“被告人已經賠償被害人物質損失的,人民法院可以作為量刑情節予以考慮。”另外,該規定第五條第一款指出:“犯罪分子非法占有、處置被害人財產而使其遭受物質損失的。人民法院應當依法予以追繳或者責令退賠。被追繳、退賠的情況,人民法院可以作為量刑情節予以考慮。”
因此,劉申認為,“賠錢減刑”符合世界刑法的發展潮流。
那么,為什么很多公民對所謂的“賠錢減刑”那么反感呢?劉申分析說。是因為人們在觀念上存有誤區,認為對重大刑事案件的被告人就該進行報復,讓他償命。其實。我國刑事法律的指導思想是少殺、慎殺,能不殺的就不殺,刑法懲罰的是犯罪行為,而不是犯罪人。案件往往給被害人家庭帶來一些非常現實的問題,如何讓被害人及其家人盡快走出陰影,是法律的題中應有之義。被告人從經濟上賠償被害人,對被告人來說,也是一種經濟處罰。如果能通過對被告人的經濟懲罰,達到對被害人家庭的救助目的。應該說,對被害人是有好處的。
目前,大多數刑事案件的被害人無法獲得有效賠償。
以我國南方一個省為例,有80%以上的刑事附帶民事案件的被害人無法獲得賠償。這使得被害人往往陷入人財兩空的尷尬境地。大部分刑事案件的被告人無固定職業。無穩定收入,賠償能力較差。即使被害人拿到了一紙賠償判決。被告人因服刑等客觀原因,被害人的賠償根本無法落實。
北京一家法院的統計數據顯示,在某一時間段內,該院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案件申請執行標的額為1918萬元.實際執行額只有123萬元,只占申請執行額的6.4%。
河南政法干部管理學院的王梅教授分析,按照我們傳統的刑法觀念,刑罰的目的在于懲罰和改造罪犯。這其中,往往被忽略的就是被害人的權益保障問題。在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法則的影響下,命和錢之間一旦有某種聯系。就被想像成離經叛道。然而,現代司法在對片面追求以暴制暴的刑事追究模式進行反思之后.更加關注刑事和解、賠償等恢復性刑事司法模式。更加注重對被害人與被告人之間非報復性關系的協調與平衡。“賠錢減刑”無疑適應了這一刑事追究模式的轉變。
王梅說:“賠錢減刑”只能適用于依法可能判處3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且社會危害性較小、行為人主觀惡性不大、人身危險性較小的刑事案件。如輕微犯、未成年犯、初犯、偶犯、過失犯、協從犯等。而且,其前提是被害人的諒解和同意。同時,對那些嚴重危害社會的被告人是不可以適用的,這也是當前我國實行的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題中應有之義。至于說“賠錢減刑”是否公平.公平與否不但要看被告人是否獲得與其所犯罪行相一致的處罰。還要考慮賠償損失在緩解社會矛盾方面所起到的積極意義,因為刑事處罰并不是最終目的。
據了解,目前“賠錢減刑”(有些法院稱刑事和解)制度已在不少司法機關試行。2006年4月,山東煙臺市人民檢察院制定了類似規范,規定對包括輕傷害案件在內的輕微刑事案件、未成年人犯罪案件和過失犯罪案件適用刑事和解。2006年11月。湖南省人民檢察院向社會公開了《湖南省人民檢察院關于檢察機關適用刑事和解辦理刑事案件的規定(試行)》。此外,上海市楊浦區、江蘇南通市崇川區等地甚至已經開始整合社會資源,將刑事和解的調處工作交由中立的調解機構進行。
但是,在具體的審理過程中,也碰到不少問題。因此有法官呼吁。希望針對刑事和解能有個全國統一的規范,有明確的法律規定,加強宣傳讓社會接受,讓更多的當事人有據可依。
(責編:向 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