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我上鋪的胖子

1

2004年初，我與相戀多年的女友平靜地分手了，因?yàn)樗プ非笏硐胫械男腋＃@一切我卻無法給予。她這次決然而去，讓我心中那僅有的幾分自信也變得支離破碎。

我沒有心思再去上班，辭了工，一個人無助地游離在這個城市的邊緣。潛意識中，我總以為自己是一個懦夫，一個失敗者。

3月10日，銷聲匿跡兩年多的“嚴(yán)查暫住證運(yùn)動”不知為啥又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嚇得我慌慌忙忙地進(jìn)了一家電子廠。雖然我沒有多少心思去工作，但一想到那查暫住證的陣仗，就有點(diǎn)害怕。

我進(jìn)的這家電子廠是生產(chǎn)電腦主機(jī)板的。我應(yīng)聘的職位是機(jī)修工。

辦好了入職手續(xù)，我提著簡單的行李，隨著宿舍管理員來到該公司宿舍樓204房。房間不大，卻很整潔，統(tǒng)一規(guī)格的四張上下鋪。整個宿舍只剩下一張上鋪沒有人住，我想，這就是我的狗窩了，“新兵”嘛，睡上鋪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

204房的宿舍長是東北人，這是我從他與宿舍管理員交談中得到的判斷，因?yàn)樗僖豢诤軡獾臇|北口音。

宿舍長微笑著對我說，我一個人占兩個床位，天熱時睡上鋪，涼快且沒蚊子叮，平時就睡下鋪，省得爬上爬下的麻煩。

我聽見宿舍管理員管他叫胖子。說真的，這位宿舍長確實(shí)有點(diǎn)胖，1.6米左右的身高，估計(jì)有100公斤重。胖子很客氣地要求我睡下鋪，他來睡上鋪，還說，你先別忙著謝我，因?yàn)槲以碌拙碗x職走人了，省得你到時再搬一次床位。

我還是沖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表示致謝，然后自顧收拾起床鋪來。

上了班有了事做，精神也似乎有了些依托，但心情還是好不到哪里去。8小時之內(nèi)，我拼命地工作，不管是份內(nèi)還是份外的事，我都很樂意去做，因?yàn)槲蚁胍苑泵Φ墓ぷ鱽肀破茸约和涍^去，但這種做法很不奏效。下了班，我便覺得無所適從。同宿舍的工友們一到下班時間就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沖出工廠，返回宿舍沖涼著裝，梳妝打扮一番，衣著鮮亮，三五成群吆三喝四地消失在五彩繽紛的霓虹燈中。空蕩蕩的宿舍只剩下我一個人躺在床上發(fā)呆發(fā)癡。

宿舍長胖子從我剛搬進(jìn)來的那一刻起似乎就注意上我了，也許是因?yàn)槲业男袨榉闯Ｅc不合群的性格引起了他的不解吧。

我入廠第五天的那個晚上，11點(diǎn)30分左右，同宿舍的工友們陸續(xù)從外面盡興玩耍歸來。頓時，寂靜的宿舍變得熱鬧起來。

躺在床上的我聽著他們亂哄哄的吵鬧聲，心里就更覺得煩悶。

“哎，下鋪的哥們，有時間的話也隨他們樂和樂和去。”胖子趴在上鋪，探出半個腦袋對我說。

“那有什么好玩的，無聊得很。”我脫口而出。

“與大家一起聚一聚，聯(lián)絡(luò)感情嘛。”胖子沒有因我的冷漠而生氣。

“我喜歡一個人相處。”我的語氣依舊很冷。

“多與大家交流一下，多個朋友，有好處。”

“這年頭，誰都不能相信，只能信自己。”說完這話，我就想起了女友那毅然離我而去的神情，惹得我那緊繃的神經(jīng)隱隱作痛，于是，我順手拉起被子，蒙住了頭。

宿舍里一片寂靜。我有點(diǎn)責(zé)怪自己，怪自己因心情不好而破壞了大家的好心情。

宿舍的燈關(guān)了，黑暗中，我聽到了胖子一聲輕輕的嘆息。

就這樣，關(guān)于我的種種猜測與傳聞一下子多了起來，有的說我性格太怪僻，人太跩；有的說我肯定受過什么重大打擊，所以才會這么不合群；有的甚至說我這個人是不是有精神障礙……

對此謠傳，我一笑置之，因?yàn)槌丝嘈σ幌拢乙蚕氩怀鍪裁春棉k法來證明以前的我與現(xiàn)在的我都是一個忠厚、溫和的人。

2

轉(zhuǎn)眼間，日子就到了月底。下午，胖子到行政助理小姐那里辦理離職手續(xù)。

其實(shí)，對于胖子離職的原因，我當(dāng)時是一點(diǎn)都不清楚的，因?yàn)樽约簺]有興趣與心情去理會別人的去與留。出門在外忙忙碌碌，自個兒的事就忙得一塌糊涂，哪還有精力理會別人的事呢？

胖子辦手續(xù)的那陣子，我正忙著幫行政助理檢修電腦線路。

恰在此時，從外面闖進(jìn)來一位從工裝標(biāo)示上看應(yīng)是一個生產(chǎn)領(lǐng)班級別的男子，他氣喘吁吁地向行政助理報(bào)告說他的一位手下突然鬧肚子，而且看樣子疼得還挺厲害，臉色煞白煞白的，怪嚇人。

“那快點(diǎn)送醫(yī)院啊！”胖子吼著。

“他剛來三天，又沒辦醫(yī)療卡。”那位工長小聲地解釋著，看樣子，他是挺敬畏胖子的。

“來上班1個鐘，也是你的下屬啊！少廢話，快送醫(yī)院看去！”胖子沖著那位工長嚷著。

“他是新來的，身上沒有錢，我想先找廠里出點(diǎn)錢……”

“廠里借錢辦手續(xù)很麻煩，而且要很長時間，要不你們先大伙兒湊一點(diǎn)。”行政助理說。

“這，這……”

“這什么呢？來，我身上還有300多塊現(xiàn)錢，你先拿去給他應(yīng)急用，不夠的話，你們幾個商量湊份子吧。”胖子摸出錢夾，把錢夾里的錢全部掏了出來，遞給那位領(lǐng)班。

“謝謝你，老唐。”

“謝個屁啊！快去啊!”胖子催促著。

“老唐，其實(shí)你馬上就要離廠了，沒有必要再給自己找麻煩事。”助理小姐說。

“我這個人就這種德性。來，幫我辦手續(xù)吧。”胖子打著哈哈說。

旁邊的我靜靜地看著胖子，突然之間對胖子產(chǎn)生了一種敬佩之情。

3

晚上，很多人趕來給胖子送行，都提著水果啊、禮品什么的，場面挺有那種傷別離的氣氛。

我是最后一個走的，因?yàn)槲疫€有話準(zhǔn)備對胖子講，主要是想趁今晚這個機(jī)會與胖子好好聊聊，今天，我突然覺得他是性情中人，值得一交。

沒想到胖子聽懂了我的意圖后死活不讓我破費(fèi)請他，說他請我。見沒辦法說服他改變主意，我只好點(diǎn)頭同意了。

我們來到龍華金色海港休閑中心，上了五樓迪廳，點(diǎn)了幾支生啤，一邊看俄羅斯演員表演，一邊喝著啤酒。

“瞧，這世界多精彩，這周邊的人活得多逍遙。”胖子灌了一口酒后感慨地說。

“那都是有錢人的玩法與活法。”我說。

“那可不一定，這種地方確實(shí)能讓人釋放壓力，能給人一種激情。”胖子不同意我的觀點(diǎn)。

“其實(shí)，你不妨試著學(xué)會得與失的心情調(diào)整。”

“哎，哎，我說你是不是義工啊？”我聽得出來，胖子又想開導(dǎo)我。

“哈哈，我哪是什么義工，我只是希望我們打工的都能做到快樂打工。不是嗎？出門在外本來就很辛苦，還不能開開心心地過好每一天，那不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嗎？”

“那只是我們一廂情愿的想法，打工哪還能讓你每一天都開心快樂？”

“怎么不能呢？這要看你身處逆境或面對挫折時如何調(diào)整自己的心態(tài)。”胖子振振有詞。

“不可能的，那是理想主義。”

“試著放棄自己所經(jīng)歷的不幸，想想明天，人就會充滿希望的。”

“哎喲喲，看不出來你還是位哲學(xué)家呢，失敬失敬，來，喝酒喝酒！”

“我什么都不是，大老粗一個，只是心地特別寬而已。”

那一夜是我這幾個月以來最開心最快樂的一夜。我們邊喝邊聊，天南地北的聊，聊完之后我們就走上迪臺，隨著音樂胡亂地扭擺著自己，高舉的雙手在半空中搖擺著，亢奮的神經(jīng)讓我徹底忘掉了一切……

4

胖子是在凌晨2點(diǎn)15分鐘走的，送他坐上出租車的時候，我突然有種失落的感覺。

“再見！哦，請記住開心一點(diǎn)，與周邊的人坦誠相處，你會發(fā)現(xiàn)生活是不錯的！”胖子隔著車窗揮了揮手說。

回到宿舍，望著空空的上鋪，我陡然覺得心中空蕩蕩的。

第二天早上，我找行政助理小姐詢問胖子真正辭工的原因是什么。行政助理反問我：“你們同一個宿舍的，你不知道？”

我搖了搖頭。

“今年公司組織體檢，查出他患有先天性心臟病。”行政助理說。

“怎么可能呢？他看起來那么健康，人又那么樂觀。”我不相信地反問。

行政助理未說話。

“他整個人每天都樂呵呵的，怎么看都不像一個病人。”我撓著頭自言自語。

“其實(shí)，老唐真的是位好員工，是一個好人，人又特別樂觀。聽他老鄉(xiāng)講，前年七八月份的時候，他老婆在家與別的男人私奔了，撇下一雙兒女給老唐一個人帶，但老唐依舊每天開心地上班下班，從表面上看不出他有什么異常。即使今年查出他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的時候，他也沒有像其他查出有肝炎的同事那樣精神崩潰。你瞧，他還不是那樣快樂地生活，那么熱心地幫助別人？”行政助理說。

“既然你們都對他評價這么高，為什么不留住他，不讓他走？”我問道。

“其實(shí)，公司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幫他說情，要求公司高層破例留他，公司高層也同意了，但老唐婉言謝絕了，他說這樣做一來打破了公司的規(guī)章制度，二來對其他查出有病的同事不公平，三來嘛，他不想背負(fù)著公司對他的那份恩情工作。”行政助理解釋說。

從行政助理那里回來之后，我突然覺得自己終于想通了困擾了我許久的事：瞧人家胖子，經(jīng)歷這么多人生挫折，還能整天琢磨著與周邊同事互相幫助和睦相處，反過來，自己那所謂的失戀又算得了什么？但自己偏偏鉆進(jìn)牛角尖。

5

胖子走后的第三個月，我以自己的行動改變了先前在工友們眼中的形象，也改變了他們對我的看法，并在公司員工內(nèi)部晉升的競選中，我被眾多同事投票推選為生產(chǎn)課長。

按照老習(xí)慣，晉級的我擺了一席酒席宴請兄弟們。入席的那一刻，我特地在我左手邊留了一個席位——那是給胖子的。雖然我知道他不能來喝這杯酒，但我還是很真誠地為他斟滿一杯酒。是他讓我學(xué)會開心打工，是他讓我明白與周邊同事坦誠相處而帶來的收獲與快樂。

端著酒杯，總覺得有一種失落與遺憾。與胖子短短相處半個多月，但送他走后我才想起未留下他的任何聯(lián)系方法，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他姓唐。

睡我上鋪的胖子，如今你流浪的腳步停留在何方？你還能記起曾經(jīng)與你一起在迪廳喝酒的那個失意青年嗎？他如今已聽從了你的善意勸說，開開心心地打工，真心關(guān)愛周邊的同事。我很想再與你一起喝酒，很想對你說一聲謝謝，也祝愿你永遠(yuǎn)開心，早日康復(f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