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冬天非常冷
這一天尋常得就像她早飯時喝的一碗糊糊。她不知道那是哪一天,當別人告訴她那是1996年1月27日凌晨發生的事,她的記憶就像曝光的膠片,一片空白。
她說,那是個冬天,很冷。
她是個害羞自卑的女孩,少言寡語,小學三年級就不念了,在家里幫父母干農活。1996年的臘月,16歲的她第一次出“遠”門,在距家20里的一個家庭面包坊打工,一月400塊錢。她想著,再干半個月,就能領到第一份工錢了,她從來沒有一次拿過那么多錢,她想象手捻紙幣的質感,一種模糊的興奮。
西廂房里熱騰騰的水氣圍繞著她,這是一間發酵室,電爐子上坐著兩只很大的鋁鍋,沒蓋蓋子,水一直滾沸著催酵。已是夜里11點多,她坐在馬扎上,偎著墻皮,忽然,頭重重一垂,她從瞌睡中醒來。
揭開大瓦盆上苫著的塑料布,她用手指捅捅膨脹的面團。這時,有人喊,“開門!開門啊!”
這間作坊,除了老板,只有她和另外一個男工。他們在一起工作只有半個月,誰也不曾和誰說過一句話。今天這是怎么了?她不作聲,立刻擰滅了燈。爐火的紅光,烘烤著她的屏息。
砸門聲越來越急,吼叫聲像黑色森林里饑渴的獸。賈俊鳳使勁閉著眼睛,渾身肌肉緊繃。
睡在東屋里的老板不耐煩地喊:“賈俊鳳,快給張棟海開門!看他到底有什么事,大半夜的,還讓人睡嗎!”
她無辜受到這樣的責怪,有些賭氣,“嘩”一聲把門拽開。
一條毛巾套住了她的脖子!張棟海將她拖到墻角,獸欲使他失去了理智,他用力頂著她的身體,用嘴咬她的唇、她的臉,撕扯她的衣衫……
賈俊鳳拼命掙扎,大聲呼救。
“捅死你!”刀子在廝打中落地。他拽著她的頭發,踉蹌了幾步,把她拖到了大鋁鍋旁,極其變態地抓住她的頭,朝滾開的水里,摁下去……
一下,兩下……
撕心裂肺的慘叫,讓整個世界跌入無底深淵……賈俊鳳伸出右手,本能地護住臉……三下,四下,五下……
他們一起跌倒在地,他還不罷休,跳起來端著鍋,將滾燙的水澆在她腿上……
她的脈搏已經找不到了,渾身的血也不知去了那里。急救室,護士們提著血漿袋和輸液瓶,慌亂地奔跑,醫生切開她的氣管……新來的護士被嚇哭了——賈俊鳳被燙得面目全無,頭大如球,鼻子燙沒了,眼瞼外翻露著鮮紅的肉和藍色的血管,下嘴唇完全外翻與脖頸粘連,小腿幾乎露出了骨頭……
三四個護士同時在她那只沒被燙的胳膊上扎針,幾百針下去,找不到血管。
醫生切開了她大腿根部那兩條大動脈,十幾分鐘一包的血漿,她連輸了四天……
她活了下來。
第一次照鏡子
一個星期后,賈俊鳳才從昏迷中蘇醒,她看到的第一個人是父親。她說不出話來,轉著眼珠,用裹著紗布的手微微指了指臉。母親湊過來,輕聲對她說:“鳳,沒事,就是有一點疤。”
她想笑一下,以表示她的放心。可是,她發現,她不能笑了,整個臉部的皮肉緊緊撮在一起,鉆心地疼;她又想哭,但亦不能。她的唇兜不住口水,嘩嘩地往外淌,她想去抹,手呢?
她的目光落在爹娘的頭發上,怎么全白了?
母親轉身出門,父親緊接著也出去了。她木木地看著他們的背影,然后,她聽見兩位老人在樓道里放聲慟哭。
一個月后,她能開口說話了,趁父親去交錢,母親去打開水的工夫,她好歹問對床病友借來一面鏡子。她照鏡子的時候,不知為何,病房里的人全都出去了。鏡子,在她手心里握出了汗,她試了好幾次,終于鼓足勇氣……
三天了,任憑父母怎樣哀求,她滴水不進。她嘴里含著一句話:我還活著干什么?
但她不忍吐口。她的母親,一天只吃一頓飯,而這頓飯,是用饅頭蘸咸鹽水;患有糖尿病的父親,唇色已經發烏。家里本來就窮,她被燙成這樣,還不知花了多少錢、借了多少債……她如果死去,對不起爹娘啊!
但她該活著嗎?她為了什么活著?
奶奶來了。這個連鎮上都沒去過的小腳老太太,先坐自行車,然后坐小公共車,顛簸了120里路來看她。因為暈車,嘔吐了一路,踉蹌著扶著墻推開了病房的門。
奶奶說:“鳳,要活著,咱好歹還有口氣啊。想想你爹娘,他們……你就這么死了?就這么死了嗎?啊?你活著吧,哪怕就跟你爹你娘作個伴!”
賈俊鳳的眼淚汩汩落在枕上,除了哭,她不知道說什么。
家里所有能賣的東西都賣完了,能借到的錢也都借過來了,救下一條命已經是造化,要想在醫院住下去,根本不可能……
5年里,她未曾邁出過家門一步
賈俊鳳回家的日子,她記得很清楚。她說,那一天是農歷六月二十八,按照當地的習俗,是個山會,這一天,大姑娘小媳婦都要穿上最好看的衣服,去廟里燒香向神祈福。
她的神在哪里?
住院的那大半年,一向低眉順眼的母親,因為個別護士對女兒態度不好,幾次要跟她們干仗。賈俊鳳卻只冷冷地看著這一切,一語不發。
半年里,除了奶奶和大姨來看過她,再也沒有人來探視。是他們怕?還是不忍?就連自己的親妹妹,也未曾來過。
那夜她那么絕望地喊,老板沒有出來救她,他對公安說自己睡得死,什么也沒聽見。若不是父親帶著她在市政府門前長跪不起,殘害她的兇手,可能就逍遙法外了。可是,賈俊鳳覺得那小子多有福!吃了一顆子彈,一了百了,而她賈俊鳳卻要忍受歲月漫漫的凌遲。
1996年,1997年,1998年,1999年,2000年,對任何一個普通人來說,這5年,都充滿了各式各樣的回憶,而這個叫賈俊鳳的女孩,沒有邁出家門一步,生命一片蒼白。
鄰居甚至以為她被燙死了。她也覺得,她這樣活著,跟死有什么區別?她心里想,下半生自己只能低頭做鬼,抬頭做人的可能,是零。
爺爺臨終時拉著她的手,久久不放
有人來串門,賈俊鳳馬上躲進房間藏起來。哪怕別人主動要見她,她也不肯出來。她怕嚇著他們,更怕別人驚恐的目光刺傷自己。
她殘疾的手腳什么活都不能干,每天,她吃飯,睡覺,醒來,發呆……眼瞼外翻,睡覺時眼睛都閉不嚴實;下唇外翻,口水常常濕了整個胸襟,她惱怒地擦著它們。
看著家徒四壁的屋子,她充滿了自責。本來,家里只有她和妹妹兩個女孩,父母沒有娶媳婦蓋房子的壓力,縱然窮,也會慢慢好起來……她問父親到底借了多少債,父親每次都岔開話題。父親除了忙農活,年逾五十還要出去打工;母親一次去運麥子,從拖拉機上摔下來幾乎失去勞動能力,只能出去揀些破爛換幾個錢;成績優異的妹妹,也因為她,輟學了……
坐在炕上,透過小窗,她感受著太陽的溫暖,心里卻是冰凍的一團。她在回憶16歲之前的那些日子,那些日子,她從未留意過,但為什么現在想起來,就像鍍了金子一樣閃閃發光?她找出一本小相冊,用殘缺的手,費力地捻著每一頁,翻到最后,是一個女孩的婚紗照,穿著粉紅色的婚紗憨憨地笑著,唇紅齒白,那就是她。這是她惟一一張照片,是15歲那年,她借了表姐的婚紗照下的。
她有一股沖動,想把它撕個粉碎,但又萬般不舍。
2001年,還是個冬天,久病的爺爺在第一場雪之后,氣息奄奄。病榻前圍滿了他的子嗣,他喊著賈俊鳳的乳名。賈俊鳳躲在布簾后面掩面痛哭,她怕出來嚇著別人,但又想見爺爺最后一面。
父親把她攙出來,爺爺拉著她的手,說:“鳳,你要出門見人啊!不能窩在家里一輩子。咱的臉,不是因為做壞事作下的,是被人害的,街坊鄰舍不該瞧不起你,他們瞧不起的應該是那個害你的人……你要出去,要理直氣壯地出去!鳳,答應爺爺吧……”
爺爺拉著她的手,久久不肯放開,直到賈俊鳳點了一下頭,他才微笑著咽了氣。
爺爺出殯的第二天,表哥表姐一左一右陪著賈俊鳳,要幫她邁出家門。她遲疑地問母親:“娘,我戴上帽子吧?”
“不行!鳳,你答應你爺爺了,你抬起頭來,你出去!”母親淚流滿面,有點歇斯底里。
賈俊鳳抑制不住地渾身顫抖,邁出了艱難的第一步,可是,邁第二步的時候,她忽然不顧一切地往屋里沖,捶胸頓足地大哭:“讓我回去!我要回去!”
表哥表姐死死拉住她,泣不成聲。她哭了好一會,然后,她走了出去。
但她還沒站穩,不知誰吼了一嗓子:“妖怪啊!”
那個想賣腎為她整容的小伙子
2004年,賈俊鳳24歲了。她常聽鄰居說,她兒時的伙伴,誰誰誰嫁到哪里去了,誰誰誰生了小孩。這都與她無關。
父母也想給俊鳳張羅個對象。他們希望他倆死去的那一天,女兒不是一個人孤單地活在世上,而是有愛人和孩子陪著,有念想,有活下去的理由。
家里來了個小伙子,矮小黑瘦,但挺精神。賈俊鳳沒有回避,她想,自己就是這個樣子,不要騙人家。
小伙子倒是沒被她的容貌嚇住,但她給他端的水和瓜子,他碰也沒碰。
過了幾天,他來找她了,要帶她去后山上散步,她不去。他說:“我覺得咱倆挺合適的,我啥也沒有,你也是。咱倆相依為命,挺好。”
“那你父母同意嗎?”賈俊鳳問。
“有啥不同意的?他們不在山東,都在東北,我弟兄三個,家里負擔挺重……”
“你再窮,也犯不著找我這樣的啊!”
小伙子沒再說什么。他去找賈俊鳳的母親給她做思想工作,其實,這個叫馮天光的小伙子,在見到賈俊鳳的那一刻,已經決定要娶她了。因為他覺得,他上門來相親,給了這個姑娘一點希望,如果不娶她,她一定會很傷心很難過,自己不作下孽了嗎?
三個月后,小馮帶她去城里辦結婚證。公共汽車上,人們看到賈俊鳳,立刻嚇得躲得遠遠的。小馮對人們說:“她是我妻子,她的臉是一個殺人犯給燙的,不是她自己作的,你們別怕。”
他的這句話,讓賈俊鳳把心放下了。
父母給女兒的嫁妝,是借錢買的一處二手房,門楣上雕刻著“和氣千祥”、“六合同春”這樣的字。
2004年春天,小馮帶著俊鳳去了青島。兩個幾乎不識字的農村青年,在陌生的城市,一家醫院一家醫院地走。小馮想賣掉一只腎,為妻子整容,好讓她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可是,賣腎在法律上是不允許的。青島紅十字會捐助了3000塊錢手術費,一家醫院也答應手術費用優惠,但其余的那一萬塊錢,他們無論如何也拿不出來。
小馮又來到濟南,又去了青島……雖然已經立春了,天還是那么冷。一個1米78的大姑娘,一個1米69的小伙子,并肩走在繁華都市的街頭,他們的背影,在料峭的寒風里,顯得那么纖弱……
等孩子長大了,我就跟他離婚
2005年8月19日,賈俊鳳生下了一個男孩,眉眼長得像極了她。看著孩子在懷里撒歡地吮吸著乳汁,她第一次忘掉了自己那張殘破的臉。
可是,有了孩子,本來就非常窮的家,光靠小馮每月打工掙的那四五百塊錢,很難維持了。長期干重活,小馮得了腰肌勞損,干幾天就得歇幾天,還時不時得買些藥。
賈俊鳳又一次陷入了自責,又一次問自己活著干什么。她不僅不能出去掙錢補貼家用,而且,她殘疾的手,連只鍋都端不動,小馮勞累一天,回家還得給她洗衣做飯。
小馮說:“別這樣,男人不就是要養著老婆孩子的嗎?”
話雖這樣說,但她還是不能寬慰。現在,孩子已經三歲了,還不會說話,但有一天,賈俊鳳抱著他上街玩耍,孩子忽然伸出小小的手指,指了指別人的臉,又指了指媽媽的臉,眼神充滿了疑惑。
賈俊鳳心如刀割。孩子長大之后,懂事了,也會怕她吧!即使不怕,他也會因為他的母親有這樣一張臉,受到格外的歧視和壓力吧。
她跟丈夫說:“孩子長大了,咱就離婚吧。你就說我已經死了。”
當年那個夜晚,當賈俊鳳的臉第二次被摁進開水里,她對生,已經不抱什么希望。可是,命運沒有拋棄她,讓她活了下來,才有了以后的男人和孩子,因此,她對它充滿了感激;但同時,她又恨它!為什么要讓她活下來,讓她牽絆一個無辜的男人,還有更無辜的孩子!
這個叫賈俊鳳的女人,把每一天當作世界末日一樣對待。夜里,她想緊緊擁抱孩子,卻怕自己木乃伊一樣風干的臉刺疼孩子的皮膚……她多么想要一張平滑的、普普通通、和別人一樣的臉。
光,一道光
2007年7月的某一天,賈俊鳳的妹妹急匆匆地來找她,“姐,電視上說,像你這種被毀容的,可以免費做整容手術!”
賈俊鳳苦笑了一下,“怎么可能?”
妹妹說的,有一個“玫瑰行動”,是全國多家媒體及醫療機構共同發起的“尋找100個美麗受損的女人”大型愛心公益活動。齊魯電視臺正在尋找受損女性,免費為她們做整容手術。
賈俊鳳弄不清什么是“美麗受損女人”,可她知道,整容后,最起碼,她的這個家,還能維持下去,最起碼,丈夫不用告訴孩子媽媽“死”了。她含著眼淚,重新感激曾把她遺忘,但最終卻溫暖了她的這個世界……
妹妹在昏黃的燈泡下,一筆一畫地寫著求助信。也許只有用這樣的虔誠,才能贖回那些年她對親姐姐的恐懼和逃避。
2007年7月19日,賈俊鳳接受了手術。
sdznxf@126.com
(編輯:張文靜)
后 記
有朋友問我,真有賈俊鳳這么一個人嗎?為什么文章里沒有她所在的縣鄉鎮的具體名稱?
是賈俊鳳不讓我寫的,她怕影響她的孩子。她很想讓孩子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既不需要人們的唏噓,也不需要人們的可憐,就像你我一樣……
采訪完賈俊鳳的那個炎熱的下午,在公交車上,有兩個壯實如牛的男人因誰踩了誰的腳激烈地爭吵。我忽然就覺得,這也挺好的,他們真的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