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記事起,父親就長年在外工作。十五歲那一年,父親終于調回來了,他喜歡蹲著吃飯,滿口四川方言,睡覺時呼嚕打的震天響,我很不習慣,甚至厭煩。
物理競賽我得了第一名,學校搞慶功會,讓家長到會發言。那天下午,我一眼就看到父親坐在高高的主席臺中央。父親看見我立刻跑過來,一副炫耀的神情和同學打招呼。我低頭看著他腳上穿的那雙五塊錢一雙的塑料涼鞋,右腳鞋帶上還用烙鐵粘合的黑色印記,皴裂的腳后跟,還有他很滑稽的方言,別提多別扭了。
父親回到主席臺,一點都沒覺察到自己的失態,跑前跑后跟領導、老師握手,用手拍拍麥克風,大聲地試音,臺下陣陣哄笑。他先是向各位領導、老師致謝,然后說我從小其實是個很瓜(四川話,笨的意思)的娃,不會耍鬧(貪玩),喜歡看書,說他常年在外,沒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說著說著,他竟然當著全體師生的面,流下眼淚。我當時就傻了,周圍同學的目光火辣辣地集中在我身上。
我“霍”地站起來,不顧帶翻的凳子,一口氣跑回家。晚上,父親試探著喊我吃飯,我委屈地沖他喊,誰叫你去開會的,你就那么愛在大家面前哭啊,害我丟盡了臉!……
我固執地認為父親讓我成為笑柄。我刻意地和他拉開距離,排斥和他一起出現在大家面前。父親愧疚了好多天,總是以一種謹慎的態度和我相處,我能聽到他刻意地改正方言和我談話。一天,母親疑惑地說,你爸一本正經起來,真受不了。我和父親都沒有辯解。
我上了大學,然后是就業,結婚,生子,日子如車輪般轉得飛快。這天,我去接上小學的兒子。看見兒子后,我得意地亮起嗓子喊,寶寶,爸在這兒哪。兒子聽到我的喊聲,迅速跑過來低聲說:“爸,你以后別大聲喊我的小名!”然后說:“今天同學在麥當勞過生日,你先回家吧。”我怕他有閃失,腆著臉說,我遠遠地跟著你,兒子無奈地垂下了頭。
到了麥當勞,我坐在相鄰的椅子上,兒子不開心地低頭吃著薯條,全無平日里的神采飛揚。突然,兒子把托盤往前一推,剩下好多東西都不吃了,我像平時在家一樣,很自然地取過他的食物托盤,津津有味吃起來。兒子“霍”的站起來,小胸脯劇烈起伏著,眼眶含淚地沖我嚷,你這么大的人,就那么愛吃人家的嘴伴兒啊,真給我丟臉。
真給我丟臉,這句話讓我觸目驚心的熟悉,多少年前,我也沖自己的父親叫喊過,父親當年直率粗陋的那一幕不過是換了個姿態在我身上重現,直到今天我才讀懂,高貴不高貴都是一樣的愛,完美不完美都是沉甸甸的親情。
父愛,在綿長悠遠的歲月里成為被我們忽略的堅實依靠,我們只顧急著長大,不屑去讀懂他。而今,在生活一個不經意的轉角,讓我真真切切地讀懂,好在,一切都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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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烏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