餃子

北方人有句口頭禪：“好吃不過餃子，舒服不過倒著”。說的是在北方人的眼里，餃子是最好吃的食物之一，

一直到大學畢業之前，我對“好吃不過餃子”這話都難以理解。餃子，不就是裹了點餡兒的面疙瘩嗎?充其量在飯后當個點心，臨時充充饑還行，怎么能用來做正餐填飽肚子呢?

那時的我，對餃子的認識就是這樣的“膚淺”。其實，不只是我，我們那里十里八鄉的人，對餃子的認識也都是這樣“膚淺”。在我們那個鄉下，每日的吃食，恒定不變的都是大米飯和炒菜，哪怕是早餐也是如此。我們那里見過的面食，只有面條和饅頭，餃子根本就沒有見過。即使是面條和饅頭，也很少有人吃。因為不抵飽，剛剛吃完不會兒，就餓了，遠遠沒有青菜加米飯來得實在。

我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家里人很高興。但一看是遠在天津的南開大學，父母和親戚就全都擔心起來。聽村里當過兵的人說，天津那地方，沒有米飯吃，頓頓吃的都是面食。要是這樣，去天津上學豈不要餓慘了?

到了南開以后，卻發現學校食堂不光有面食，也還有米飯。于是趕緊把這發現當特大喜訊，寫信告訴家里：學校有米飯吃!可惜學校的米飯供應太少，要是稍微去晚了一點，就沒有了。學校食堂在上午十一點開午飯，下午四點開晚飯。經過一段時間的仔細觀察，我發現午餐時的米飯，一般在上午11點半以前就賣完了；晚餐的米飯供應更少，二十多分鐘就賣完了。有一次，我在圖書館看書忘了時間，到了中午一點多鐘才趕去食堂吃午飯，食堂只剩下一鍋剛剛煮好的餃子。我無奈之下要了半斤，覺得還不如饅頭好吃，但因為當時已經餓極，于是只好囫圇著咽下。這餃子不好吃還是小事，要命的是，那半斤水餃吃完以后，還沒等到開晚飯，我的肚子就餓得咕咕叫了。那是我第一次吃餃子，從此對餃子留下了不好吃、不抵飽的壞印象。

為了確保自己能夠吃到米飯，大學四年，我基本沒有完整上過上午的第四節課和下午四點以后的課。張志超教授見我總是逃課，有次逮住我問個中緣由，我如實交代：去晚了吃不到米飯。張老師見多識廣，見怪不怪。后來遇到他的課安排在上午的時候，一般到了十一點多的時候，看見我們幾個南方來的同學開始坐立不安，就知道我們惦記米飯了，于是大手一揮，說，“北方的同學留下，把筆記記好點。南方同學先下課吧，回頭借北方同學的筆記抄一下。”于是我們幾個南方間學興高采烈地朝食堂殺將過去。

我第一次吃到北方人家里包的餃子，是在陳滔家。在他家吃餃子，我還鬧了一個笑話。陳滔是我們宿舍的老三。他家就在天津市區。大二那年的一個初冬周日，陳滔請宿舍樓里的幾個弟兄們去他家吃飯。我們七八個人騎著車就去了。我們一到，桌面上就已經擺好了七八道涼菜。陳滔的父母很熱情地請我們入席，～邊就著涼菜，一邊喝啤酒。我們幾個假惺惺地客氣了兩下，就拿起筷子開吃了。涼菜快吃完的時候，熱騰騰的餃子就一盤接一盤地上來了。來自河北的周華敏說了句“好吃”后，就埋頭猛吃，另外幾個北方同學也是如此，吃得腮幫子一直都是鼓鼓的。我嘗了一個餃子，果然比學校食堂的味道好些。但我沒有多吃，而是在其他同學猛吃的時候，極其斯文的小口喝著啤酒，偶爾夾點涼菜輕輕送到嘴里。我心想，吃那么多餃子，呆會兒上了炒菜和米飯，那你們還吃得下嗎?

就在我不斷揣度什么時候上炒菜和米飯的時候，餃子一盤接一盤地被消滅了。當最后一個餃子被周華敏塞進嘴里以后，我想炒菜和米飯該上桌了吧。不料陳滔的爸爸端上了一盤洗凈的水蘿卜。一人吃完一根水蘿卜，陳滔的爸爸就發話了，你們到沙發上坐著看電視去吧。我心想：看電視去?那炒菜和米飯不是還沒有上嗎?難道這頓飯就結束了?

當時我沒好意思問。一直到我們離開陳滔家，在騎車回學校的路上，我終于憋不住，問一路打著飽嗝的周華敏：“陳滔不是說請咱們吃飯嗎?怎么沒米飯呢?”

周華敏一愣，反問道：“有餃子吃，誰還吃米飯呀?”“我吃呀!”我跟周華敏解釋，“我就沒吃幾個餃子，等著吃米飯和炒菜呢!”周華敏等人一聽，笑得差點從自行車上掉下去。我訕訕地解釋說：“我們那里請客，都是涼菜上完上熱菜，上完熱菜就上米飯。我以為后面還有炒菜和米飯呢，所以只吃了兩三個餃子，空著肚子等米飯呢。”周華敏止住笑，跟我解釋，天津這里，但凡家里請客，也就是一人一盤餃子，蘸點醋，弄瓣蒜頭完事。稍微講究一點的，再拌個黃瓜絲之類的涼菜。哪像陳滔家這么熱情，準備那么多涼菜和啤酒呀?陳滔家請咱們吃的，按天津風俗來講、那可是最為隆重的餃子宴，把咱們當貴客呀!我這才知道，原來南北飲食上的風俗習慣有如此之大的差異。

我在陳滔家吃餃子鬧出的笑話，現在還常常被同學朋友拿來打趣。現在想來，那時交通不便，通信不暢，住個招待所還要開證明，人員流動和信息交流也受這樣那樣的限制。我那時從老家去天津，光是路上轉車，就要花掉好幾天；打個長途電話，還要跑到電報大樓，等營業員接通了才能說上話。那年頭，我鬧出這樣的笑話也就不足為奇了。

從制度經濟學的角度來看，飲食風俗習慣的形成，雖然在很大程度上受自然條件的限制，但技術進步和社會制度演變對飲食風俗習慣的擴散和流變會產生深刻的影響。一種飲食習俗在一個地區、一個民族形成，在經歷了一段時間的完善之后，它的功能和價值被充分顯現出來，不僅為該地區、該民族的民眾所接受，成為傳統飲食文化的延續和發展，而且隨著人員的自由流動，就會開始向其他地區、其他民族滲透、擴散，使各地的飲食習慣產生互動、采借甚至融合，最終使得彼此的餐飲習慣變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大學畢業還不到二十年，中國社會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隨著手機和互聯網的普及，隨著火車的一次次提速，民航的日益發展，人員流動越來越自由，越來越頻繁，市場發育越來越成熟，南北之間的交流變得越來越便捷，南北間的各種風俗也在逐漸融合，飲食習慣的差異也在逐漸縮小。如今，不僅我早已習慣了吃餃子，我去年回老家的時候，居然還在我們那個小縣城里發現了餃子館呢。